第127章


    奈何香用在不同的人身上,完全是不同的效果。


    直到現在,鳳霄還記得崔不去忍著奈何香發作時入骨的痛苦,依舊能維持一絲理智與他周旋博弈。


    崔不去他最大的失誤,也許就是當初在中了奈何香之後過於淡定清醒,反倒引起鳳霄的警覺和懷疑。


    後來玉秀在崔不去的設計下也中了奈何香,他拚著毒性發作還能與鳳霄打一場,甚至逃之夭夭。


    與這兩個人比起來,林雍就顯得不堪一擊了。


    “林雍已經將自己加入雲海十三樓之後的所作所為都一五一十交代了。十三樓內各人職責分明,他負責的是財,蕭履為他提供財路,他也幫十三樓賺了不少錢,據他所說,雲海十三樓勢力分散,平日無事時,他們也很少相聚,所以他所知不多,連蕭履在北方除了他之外,還布了哪些暗棋,都一無所知。唯一稱得上有點用的線索,就是雁蕩山莊間接或直接與蕭履聯係的各種法子。”


    明月坐在屋內,向另外兩人介紹自己訊問的結果。


    “但這一次,蕭履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說明他很可能已經察知範耘的異常,根本不會踏入圈套,如今林雍又在我們手裏,恐怕這些聯係的法子也都作廢了,等我們查過去,肯定人去樓空了。”


    “目前為止,雲海十三樓的人,玉秀、林雍、段棲鵠、馮小憐、玉衡等人,皆已鏟除,範耘作為蕭履最看重的謀士,卻背叛了他,蕭履也不可能再用他。沒了範耘的十三樓,已如龍失一目,鳥折羽翼,近期之內,應該不會再生出什麽風波了。”


    明月雖名列解劍府第三,但他深居簡出,既未在江湖上揚名,也沒有在朝堂上立下什麽功勞,平日裏不顯山不露水,很多人都以為解劍府核心在於鳳霄,不將這位三府主當回事,但崔不去知道,鳳霄成日在外頭東奔西跑,京中若無人坐鎮,居中協調,解劍府怕是早就維持不下去了,如今聽見明月一番有條不紊的分析,非但不覺意外,反倒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此人之能,不在出風頭掙門麵,而在運籌帷幄鎮守後方。


    若說鳳霄是解劍府的羽翼和獠牙,那麽明月就是解劍府的心髒。


    崔不去思忖間,就聽鳳霄問道:“那些在山洞裏守著的侍衛婢女,可有什麽交代?”


    明月搖頭:“那些人是本門派被滅之後為雲海十三樓收編的,其實算不上十三樓的死士,又長年守在裏頭,大部分一問三不知,不過有一個叫梁風的,倒是提供了一條線索,他說上回天南山密會,樓主出現過,還有一個這次沒來的少女,蒙著麵紗,看不清麵容,他曾聽樓主喚她歡娘,二人行止頗為親昵。”


    鳳霄下意識望向崔不去:“江湖上有哪個姓名中有歡字的女子?”


    崔不去咳嗽兩聲,擰著眉想半天,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答案:“沒有,也許是化名。”


    他擁被坐在床上,臉色懨懨,就算明月和鳳霄二人給他輸了不少真氣,也不可能讓他元氣大傷的身體驟然恢複過來,不僅要捏著鼻子喝藥,一想到回京之後還得麵對左月局眾人的苦瓜臉,崔不去的心情實在好不起來。


    鳳霄武功深厚,固然比他好很多,不過衣服下邊也還裹著厚厚幾圈紗布。


    明月見狀就道:“善後的事先交給我,餘者回京再說不遲。還有一事,天池玉膽我遍尋不至,很可能已經被人拿走了。”


    範耘說玉膽能延壽時,崔不去不是不動心的。


    生而為人,求生不求死,崔不去自問不是神仙,也無法免俗。


    但現在聽見這句話,他的神色卻很平靜,毫無意外之色。


    也許是他早已習慣上天一次次苛待,在那些困境與難題麵前,他學會依靠自己,而不是虛無縹緲的希望。


    常人胸口被捅了一刀,尚且要躺個十天半月,他卻還能坐在這裏與鳳霄明月說話,可見心誌之堅,怕是連老天也奈何不了他。


    鳳霄發現自己隻要看了第一眼,就禁不住會去看第二眼,第三眼。


    直到明月也發覺異樣,朝他望來。


    鳳霄收回目光,若無其事地問:“我們來時,還有兩名左月衛隨行,可找到他們的下落了?”


    明月歎了口氣:“找到了,他們的屍身在天南山峰下被搜到,致命傷在天靈蓋,想必是十三樓的人怕留著他們徒生變數,就直接滅口拋屍了。”


    鳳霄若有所思:“一般殺人都是用兵器,鮮有這種直接上手的,應該是元三思或玉秀所為。”


    崔不去冷冷道:“不管是誰下的手,這筆賬都算在雲海十三樓身上便是。”


    明月道:“數遍蕭履身邊,如今也就剩下元三思和寧舍我等寥寥幾人可用。以他的眼光,寧可空著十三樓的位置,也不會將一些徒有虛名之輩充塞進去。我們隻要找到蕭履,就可以順勢消滅雲海十三樓了。”


    “恐怕沒有這麽簡單。”崔不去眉間倦意濃重,他連說話聲都低了不少。“範耘曾說過,蕭履的布置遠不止我們所知道的這幾個人,以他的聰明,可能早就察覺範耘的異樣。”


    鳳霄哼笑:“這次蕭履從頭到尾都沒現身,也許是想將計就計,用玉秀和元三思的人頭,來換我們的死,讓我們鬥個兩敗俱傷,範耘想坐收漁利,殊不知蕭履才是黃雀在後。”


    明月皺起眉頭。


    先前鳳霄離京,隻說要去找一把屬於自己的琴,明月隻當他又閑不住,卻沒想到會牽扯出這麽多錯綜複雜的後續,若非崔不去與鳳霄實力強橫,運氣也不錯,現在已經性命難保。


    雲海十三樓,就像一頭隱藏在陰影中的龐然大物,當這頭巨獸逐漸被他們逼迫顯形時,眾人赫然發現,它已經張開血盆大口,隨時足以釀成巨大威脅。


    它的觸須與足跡遍布南北,朝堂之高,江湖之遠,雲海十三樓幾乎無處不在,如果連博陵郡守都是他們的人,那,是否郡守以下的縣官吏員,還有十三樓的眼線隱藏其中,郡守以上,京城之中,是否又有十三樓的人?


    想及此,明月心頭一突。


    他忽然明白蕭履為何屢屢要對鳳霄和崔不去下手了。


    因為他們所掌管的解劍府和左月局,掌握著朝堂武林,乃至番邦塞外,大大小小的消息渠道,隻要除去他們,就如除去老虎的爪牙,就算老虎看上去還讓人畏懼,卻已經沒了威力。


    屆時,十三樓一直以來所埋伏的那些暗線,就可以盡情施展,無所顧忌。


    “我還是有些奇怪。”


    想通了這一層,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多疑惑。


    明月道:“自兩晉以來,朝代更迭頻繁,其中不乏權臣一夜上位,還有,咳,外戚掌國,但這些人,要麽兵權在手,要麽朝中有人支持,蕭履身為南朝人,甚至不得陳叔寶重用,他在陳朝素有名聲,若論朝堂人脈,還遠遠不到改朝換代的地步,十三樓的勢力,也大多分散各地。”


    “譬如元三思,就算官至郡守,離入主中樞尚早,想要發動一場宮變根本不可能。還有玉秀,就算他沒死,沒被你們揭穿身份,現在還留在晉王身邊,深得信任,但晉王再信他,也不可能聽從他的慫恿去造反吧?”


    “除非起兵造反,否則,雲海十三樓布下再多暗線,又如何顛覆天下?”


    崔不去沉默片刻,緩緩道:“元三思入朝為官,這些年與哪些人接觸過,受過哪些人的提拔,與誰走得近,以解劍府的能耐,想要查出來並不難。”


    “多謝崔使指點,我回京便查!”這的確是個關鍵線索,明月忙提筆記下,又將此事關聯一一列出,以免遺漏。


    左月局無權幹涉解劍府做事,換作從前的鳳霄,必定出言嘲諷,但現在鳳二府主卻靜悄悄的什麽意見也沒有,明月心說這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崔不去又道:“還有,玉秀跟隨晉王數年,必然有意無意引導他與某些人交好,或者讓他在帝後麵前提出某些建言,此事與江湖無涉,左月局不好出麵,解劍府要查,不妨由此下次。隻是晉王此人喜怒無常,不大好說話,你們須得費些工夫……”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明月聽不清,不禁奇怪抬頭,卻見對方居然就這麽坐著睡著了。


    明月愕然。


    鳳霄已經起身走過去,將人放平,蓋上被子。


    “殫精竭神,思慮過度,崔郎君這樣下去,恐怕不是……好兆頭。”明月原想說不是長壽之兆,覺得不好,又將話咽回去。


    鳳霄平靜道:“如果沒有這些事情忙,他可能早就倒下了。”


    明月不解。


    鳳霄卻沒多說,轉了話題:“範耘雖然不是十三樓的人,但他的存在十分重要,他知道十三樓許多事情,此人也不能漏掉,須得早日將他找出來。找回玉膽和追查蕭履的關鍵,可能也在他身上。”


    明月點頭應是。


    ……


    夢裏似乎有悉悉索索的說話聲,走馬燈似的晃過,卻聽不分明,如同他半生裏見過的許多人和事,最終潮水般退去,一切歸於寂靜。


    有很多回,崔不去都覺得自己一旦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那種疲憊至死的倦意從心底漫起,逐漸將四肢百骸裹住,絲綢似的濃密,令人透不過氣,但他的命數似乎不止於此,無論夢裏如何窒息痛苦,最後依舊能掙紮著睜開眼睛。


    就像現在。


    有時候,連他都佩服自己的命硬。


    崔不去盯著頭頂的幔帳,緩緩眨眼,用了半刻鍾來回憶自己身處何方,為何會在此地。


    天南山腳下的小鎮,他們從山上下來,明月處理善後十三樓餘黨需要一些時間,還得派人將那些侍衛婢女押解回京慢慢審問,所以崔不去和鳳霄大可留在此地養好傷再回去。


    放在他床頭的是一封信,上麵有左月局的火漆封緘,完好無缺,崔不去將其打開,信是喬仙寫來的,火漆上的標記顯示這封信並非機密,所以由官驛送來,估計是被明月或鳳霄看見,順手把信拿過來。


    信上說他們在東海郡一無所獲,並沒有查到雲海十三樓的蹤跡線索——自然查不到,因為這條假線索本來就是範耘故意用來迷惑自己,調虎離山的。


    之前喬仙在塞外受傷,崔不去原是讓她留守京城,誰知她非是閑不住,還跟長孫菩提一道跑去東海郡,眼下毫無收獲,字裏行間看得出沮喪之意,請示下一步該如何去做。


    外麵傳來說話聲。


    崔不去點上燭火,將信一點點燒成灰燼,他起身下榻穿鞋梳洗。


    桂花的香氣從支起的窗外飄入,在經曆過那個暗無天日的洞穴之後,就連平靜的陰天也變得秋高氣爽。


    崔不去的心情不錯。


    他推開門時,鳳霄與明月正在院子裏下棋。


    就算受了傷,這位鳳二府主也是不肯安安分分待在床上養傷的。


    崔不去僅僅看了一眼,就不感興趣地移開視線。


    明月起身拱手招呼,他的品級比崔不去低,論理是該行禮的。


    崔不去點頭:“三府主不必多禮,你們隨意,我出去走走。”


    “來一盤?”鳳霄喊住他。


    崔不去:“我不會玩。”


    鳳霄震驚了:“你不會下樗蒲?”


    這種起源於漢末的棋類遊戲,現今非但流行於京城,市井坊間的高手也大有人在。


    崔不去回以無辜的表情,臉上寫著不會玩很稀奇嗎?


    自然是很稀奇,鳳霄像看一隻長了兩雙翅膀的怪鳥,看了他好一會兒,道:“灶上給你留了飯,吃完我教你。”


    崔不去搖搖頭:“我為何要學這個?”


    鳳霄道:“你每日除了公事,還有什麽樂趣可言?”


    崔不去平靜道:“公事正是我的樂趣。”


    鳳霄給了明月一個“我就說吧”的眼神。


    明月徹底服了,心道若是毫不盡忠職守的鳳二府主能與視公事如性命的崔尊使互相中和一下就好了。


    麵對這樣無趣的人,饒是明月絞盡腦汁,恐怕也想不出什麽話能聊,隻有鳳霄興致勃勃,意猶未盡,還向崔不去提出建議。


    “我們來打賭如何?我教你規則,我們來下幾盤,三局兩勝,輸家需要答應對方一件事。”


    崔不去終於來了點興趣:“任何事情都可以?”


    鳳霄挑眉:“自然,隻要我有。”


    崔不去:“鳳二府主說得如此慷慨,可別到時候反悔!”


    鳳霄微微笑道:“難道你想要的是我嗎?”


    崔不去的腮幫子抽動了一下,不期然想起那日在陣內的一幕,但他隨即將其強行抹去,不在此時作任何多餘考慮。


    那隻是意外,又或許是走投無路之下的衝動或玩笑,卻最不該是認真。


    即使認真,也絕不會是鳳霄。


    愛自己勝過世間任何人的鳳二,怎會對別人認真?


    他崔不去注定一生孤寡,又怎會自尋煩惱?


    “我要大隋郡縣各級官員的名單資料。”崔不去緩緩道。


    官員名單,吏部也有,解劍府卻擁有更多秘密,包括那些官員們的嗜好,納了幾房小妾,睡覺是否打呼。


    崔不去早就想要這份名單很久了,今日終於等到機會,如何肯放過。


    聽見這句話,鳳霄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明月飛快扭過頭,他需要費老大的勁,才能控製住自己不發笑。


    作者有話要說:


    當玩世不恭的鳳二遇到工作狂崔道長,怎麽辦?


    鳳二:這不可能,我魅力無邊,難道你忘了山洞裏的那一夜?


    崔不去: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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