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工城並未實行宵禁,僅僅是在夜間關閉城門,不允許隨意進出,但邊陲小縣不似京城不夜天,這樣深的夜,這樣寒冷的天,除了更夫,極少有正經人三更半夜還在街上晃蕩,更不要說找吃的。


    三人溜達了大半天,終於摸入一家食肆的後廚,從後麵進去,裴驚蟄將守夜的廚娘仆役點穴放倒,又找來柴禾燒灶,從櫃子裏翻出麵條雞蛋,下了三碗雞蛋麵——這自然不是因為鳳霄突然轉性對崔不去好起來,而是因為他自己也餓了。


    崔不去也不客氣,他從來就不知客氣二字怎麽寫,更何況是麵對給自己下過毒的人,見裴驚蟄將麵條端上來,直接將最滿的那碗拿過來,埋頭便吃。


    鳳霄嘖嘖一聲:“阿崔,你讀過孔融讓梨的故事嗎?”


    崔不去頭也不抬:“你是我兄長嗎?”


    但他很快就得意不起來了,一口麵條在嘴裏嚼了幾下,好容易咽下去,眉頭皺得死緊。


    “怎麽這麽淡?沒放鹽嗎?麵條為何如此硬?你剛下鍋就撈起來嗎?”


    裴驚蟄還挺委屈:“這是我頭一回下廚。”


    言下之意,能入口已經很不錯了。


    鳳霄幸災樂禍:“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挑了湯最多,麵最少的一碗?他能將雞卵煮熟就不錯了,將就著吃罷!”


    方才玉秀和尚將崔不去擄來,看似腳程不快,實則已經離秋山別院一處東南,一處西北,正好對角,崔不去也熬不到回別院再吃東西,是以三人才在附近兜兜轉轉,找了大半天吃的。


    裴驚蟄滿腹疑問,連雞蛋都顧不上吃,就忍不住詢問:“郎君,那玉膽真的碎了?”


    鳳霄:“碎了啊,你不是親眼看見了嗎?”


    裴驚蟄:“可,萬一那玉膽是真的?”


    鳳霄放下碗,慢條斯理道:“搶玉膽的人,很可能有兩撥。”


    裴驚蟄一愣:“您如何得知?”


    崔不去冷冷道:“你的腦袋就與你的廚藝一樣一言難盡。於闐使者被殺,凶手除了潛逃入城埋伏下來,別無他法,想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有城中內應幫忙。”


    裴驚蟄被這樣說,鳳霄非但不幫他出頭,反倒還麵露讚同:“若有城中內應幫忙,我們想要找出真正的玉膽,就更加難上加難,先前我曾以為凶手與琳琅閣溫涼勾結,想要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但溫涼被抓,疑似玉膽的玉石依舊被拿出來拍賣,可見背後之人,可能想用假的來引開我們的注意,再趁機將真的運走,但今日拍賣之後,留守城中各處的解劍府鷹騎,並非發現玉膽蹤跡,所以隻有另外一種可能性。”


    “什麽可能性?”裴驚蟄順著思路往下想,不自覺問道。


    崔不去實在是吃不下那碗麵了,連帶碗裏的雞蛋,他也是一臉嫌棄地啃完,正好接上鳳霄的話。


    “殺人搶玉膽的兩撥人,很可能已經鬧翻了,玉膽被其中一撥人拿走,另外一撥人想用假玉膽把對方引出來,再搶走真正的玉膽。”


    裴驚蟄不解:“那已經搶走玉膽的人又怎會上當?”


    崔不去道:“我聽說漢時,有不少西域小國攜帶本國珍寶朝貢中原,為了防止真品被盜,有時會準備一件相似的贗品,一道送上去。”


    裴驚蟄明白了,崔不去的意思,是說這次於闐王送來的玉膽可能有兩個,一真一假,贗品雖然是贗品,但肯定也是美玉,否則不可能以假亂真,很可能隻有尉遲金烏才知道哪個是真,哪個為假,尉遲一死,凶手帶走玉膽,兩撥人一人一個,自然都懷疑自己手中是假的,對方拿的才是真的。


    這個猜測略有些複雜,但裴驚蟄仔細想想,又覺得無從辯駁,等三五日之後於闐王新派的使者一到,他們自然能夠得知真相是否如同鳳霄崔不去二人所猜測的那樣。


    但眼下,還得先將玉膽找到。


    思及此,裴驚蟄道:“崔道長的意思是,不管哪種可能性,疑似玉膽的美玉既然已經在琳琅閣現世,對方就肯定會派人來看看後續結果如何?”


    崔不去點點頭,覺得他還不算笨到家。


    “今晚到場的人之中,必定少不了與凶手有關聯的人,說不定,就是凶手之一。”


    裴驚蟄開始回憶:“若我沒有記錯,今夜前來搶玉的一共有六人,雲海十三樓的殺手一開始便走了,可以忽略不計。除了那和尚之外,有突厥高手佛耳,高句麗人高寧,那黃衣女子,還有一個……”


    對於最後一個人,崔不去的印象卻十分模糊,隻記得對方穿著黑衣,半身隱在黑暗中,連是男是女都辨認不清,依稀記得在佛耳動手時,對方就已經沒了蹤影。


    鳳霄拿出三人用的六根筷子放在一起,又一根根往外挪。


    “佛耳意在殺我,不為玉膽而來,雖然暫時還不知他為何要殺我,不過暫且可以將他放一放。”


    “高寧與玉秀,都是為了玉膽而來,並不存在試探之意,應該也不是他們。”


    “至於那個叫冰弦的女子……”


    鳳霄望向崔不去。


    崔不去果然知道對方的來曆,他道:“江湖上有一個叫合歡宗的門派,從前以雙修采補為增進功力之法,冰弦就是本代宗主的弟子,據說頗受器重,將來可能會接過宗主的衣缽。”


    他發現鳳霄聽見合歡宗之名時,臉上表情出現了一點變化,雖然極其細微,卻被崔不去捕捉到。


    “看來鳳二府主與合歡宗有些淵源?”


    “不瞞你說,其實我表弟的媳婦的表姑的大舅的姑媽,也是合歡宗弟子,我聽見這門派的名字,心裏就有些親切呢。”鳳霄笑吟吟道。


    崔不去麵無表情:“原來你表弟的媳婦的表姑的大舅的姑媽喜歡采補男人來增長功力?”


    鳳霄:“那可不,都說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她進了合歡宗,說不定正好就如魚得水了。”


    裴驚蟄嘴角抽搐,不想再聽他們信口胡扯下去,忙將話題拉回來。


    “如此說來,冰弦和另外一個神秘人的嫌疑,應該是最大的?”


    崔不去道:“玉膽雖然對江湖人有用處,冰弦也有足夠的動機,但如果她是凶手之一,過來確認玉膽真假,就沒有必要現身並報上姓名,完全可以隱在暗處,來去無蹤。”


    裴驚蟄想想也有道理,他看見鳳霄將倒數第二根筷子也拈出去,剩下最後一根,便知道鳳霄也完全讚同崔不去的分析。


    唯一最為可疑的,就是那個男女不辨的黑衣人。


    鳳霄起身道:“那人離開時,我已密令鷹騎跟蹤過去,待我們回別院,應該就能有消息回來了。”


    裴驚蟄這才知道鳳霄還留了這麽一手。


    但他忽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


    “但郎君,玉膽已經被弄碎了,如果那個玉膽是真的,我們豈不是……”


    豈不是白忙活一場,兼且無法回去向天子複命了?


    鳳霄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崔不去道:“我建議你下回出來時帶個聰明點的,免得時時需要多費口舌。”


    鳳霄笑道:“有我這個聰明人在,再聰明的人不也如同螢火之光?”


    崔不去:“既然如此,鳳郎君還要我作甚,不如放了我自由。”


    鳳霄:“那可不行,你雖不像我如日月之光耀眼奪目,但在我身邊受我熏陶,起碼也是燦爛星輝了。阿崔,你若肯來解劍府,別說四府主了,就算你真看上我,要讓我暖床,本座也是無所不應的。”


    他甚至抓起崔不去的手,含情脈脈道。


    崔不去被他惡心得夠嗆,手背到手臂瞬間汗毛豎起,忙不迭用力甩開,如同沾了肮髒之物。


    “不管那個碎掉的玉膽是真是假,追回來的那個玉膽,就一定是真的!”


    聽見這句話,裴驚蟄靈光一閃,陡然明白過來。


    他不由暗道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能被鳳霄看入眼的人,必然在某方麵擁有常人難及的能耐。


    三人回到秋山別院,跟蹤黑衣人而去的鷹騎果然回來的。


    “屬下無能,跟到一半時,似乎被對方發現行蹤,隻得先退回來,但屬下看他消失的方向,應該是通往盧宅後院。”


    本城姓盧的人不少,但出名的,能稱為宅第的也就那麽一座,正是那個據說與範陽盧氏有遠親關係的豪富之家,盧家。


    說來也巧,今日一早鳳霄與崔不去他們,還在食肆偶遇盧家女郎與其表兄。


    兩人聽見鷹騎匯報,也都不約而同對視一眼。


    鳳霄:“阿崔,她家表兄,姓甚名誰來著?”


    崔不去:“蘇醒。”


    鳳霄:“從對方身材來看,倒更像是盧氏。走,看看去。”


    這三更半夜大冷天的,他說罷竟就要起身去搜查盧宅。


    崔不去冷冷道:“鳳郎君,我剛才吃了您屬下做的半生不熟雞蛋麵,現在有些腹痛,又想吐血了,您能不能行行好,可憐可憐我?”


    一番求饒的話偏生被他說出千刀萬戟的語氣來,裴驚蟄隻覺迎麵嗖嗖冷箭,不由往旁邊退了半步,不想被卷入戰場。


    鳳霄不以為意:“哪有那麽嬌氣,你連奈何香都挺過來了,何況區區雞蛋麵?驚蟄,去廚下看看,拿兩塊點心來,給崔道長墊墊肚子,然後咱們就去盧宅。”


    崔不去依舊冷冷道:“我要吐血了。”


    鳳霄隻當他隨口胡說,還回頭調侃:“那你吐一個我瞧瞧。”


    誰知崔不去還真張開口,朝他吐來。


    兩人離得近,鳳霄這一避沒能避開,但聞腥臭之氣撲鼻而來,崔不去吐的居然不是血,而是剛才吃下的雞蛋麵。


    這簡直比血還要令愛潔的鳳二府主難受。


    他當即就花容失色,淡定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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