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哪個時代,都不缺少尋求一夜暴富美夢的投機者。


    相比西歐諸國,華夏的證券金融市場還是個蹣跚學步的孩子。民初的橡膠股災猶在昨日,人們卻早已忘記那些在庚戌年傾家蕩產之人的慘痛教訓,在有心勢力的鼓動操控下,再次懷揣著發財的美夢,陷入足以沒頂的泥潭。


    上海的證券交易所大廳,一夕之間,人頭攢動,聲音鼎沸。趨利性,使許多人失去了謹慎思考的能力,大部分投機者所想的就隻有一件事,賺錢!


    趁此“良機”,賺更多的錢!


    宋舟和宋武得到消息,都意識到情況不對,除了原有的證券交易所,不到兩個月時間,僅是上海一地,便湧現出十多家交易所,幾乎是開一家“火”一家,不僅交易所交易的證券價格上揚,連同交易所本身的股價也在以一種極不合理的方式上漲。隻要是交易所股票,都會受到追捧,根本無人去考慮交易所本身是否可信。


    “這是怎麽回事?!”宋舟將文件甩到桌子上,表情沉冷的盯著南六省軍政府財政局局長和南六省官銀號總辦,兩人的臉色一片慘白,額頭也冒出了冷汗。


    “大帥,這事絕對是有心人在背後操控。”


    宋舟沒說話,臉上的表情讓人捉摸不透,這讓站在他麵前的兩人更加忐忑不安了。


    就在這時,房間的門被敲響,一身筆挺軍裝的宋武走了進來,隻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宋武身上的氣質又沉穩許多,外露的精明已不可見,做事的手腕卻更上一層。南六省軍政府裏的人也在猜測,是何原因促成宋武如此大的轉變,卻沒人能得出準確的答案。


    或許是因為宋家在政治上輸給了樓家,也或許是有樓逍的對比,但對宋武的這種轉變,宋舟卻是滿意的。


    “父親,大總統來電。”


    宋武的到來解救了正處於水深火熱中的兩個人,雖然宋舟並未嚴厲斥責,更沒有叫來警衛把他們拖出去斃了,可一旦心裏有鬼,總是會露出破綻。


    他們也在懊惱,這幫洋人做事太不地道,前頭說得挺好,結果轉頭就把他們給“賣”了。一家兩家還好。短時間內竟然出現這麽多的交易所,說這裏麵沒鬼,誰會相信?


    兩人走出宋舟的辦公室,身上的襯衫都被冷汗浸透,如今情況尚未達到最壞,他們必須考慮該如何挽救。


    既然那幫人不仁,也就別怪他們不義!


    能在宋舟手下坐到今天這個位置,兩人的能力都不弱,僅有一點,他們太貪心。


    貪心太過,是會要命的。事已至此,想保住自己的命,就要用旁人的命來換!至於官位和前途,他們已經沒心思再想了。


    “父親,這兩個人?”


    “暫時不動他們。”宋舟接過電報,仔細看過,“人到了?”


    “是。”宋武道:“是北六省的財政局局長,還有五個人,下榻處都安排好了。”


    宋舟先是點頭,繼而搖頭,神色間帶著一抹黯然。


    “父親?”


    “我的手下,在我眼皮子底下和洋人搞事,結果卻要樓盛豐的人來幫忙。”宋舟靠向椅背,“慚愧啊!”


    “父親何必如此?”比起宋舟的慨然,宋武的心態卻是截然不同,南六省軍政府內部早就需要整頓,在同北六省合作創辦實業期間,他就發現軍政府內部存在不少的問題,比起北六省的高效與精煉,南六省的官員大多還維持著舊式官僚作風,倚老賣老,處處伸手,做得過頭了,父親還會敲打一二,不過分的,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宋舟還顧念著這些人早年追隨他的情分,宋武卻不。情分是一回事,做事是另一回事。隻講人情的話,早晚有一天會出大問題!


    財政局和官銀號的事,宋武早有察覺,那份刊載了國外經濟學家專訪的《名人》,如今就擺在他的床頭。他有防備,卻沒有動手,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其中牽涉到多家外國銀行,以及軍政府內部的多位高官,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如果要動手,就必須一舉將這些搞鬼蜮伎倆的全部拉下馬。


    有父親壓著,他不好動手,但有旁人牽扯進來,這些人不死也得死。宋武手中的刀已經磨得鋒利,隻等著出鞘染血的那一刻!


    任午初此次南行,主要是為應對上海金融證券市場即將掀起的風潮,他與白寶琦已就可能會出現的多種情況做了預期,得出的結論都算不上好。即便華夏政府能“平安”度過這場風暴,已經深陷其中的大部分投資者卻注定無法全身而退。


    白寶琦尚且心存憐憫,任午初卻認為這種同情沒有必要。


    投機是一種危險的遊戲,敢於投機,就要能承擔損失。如果之前的橡膠股災未能給這些人一個教訓,就借這次機會給國人好好“上一課“。天上不會掉餡餅,即便掉下來,也要仔細想想,裏麵的餡料是不是有毒。同時,也可敦促政府盡快出台證券法等多項法律法規,進一步整頓規範金融市場。


    “華夏人的虧不能白吃,總要讓這些洋人自食惡果。”


    任午初在南行之前,主動聯係了幾名好友,他們大多有留學背景,卻並未在政府中做事,不是回到家鄉創辦實業,就是閑雲野鶴籍籍無名。


    “國將有難,諸君尚能安枕?”


    之前這些人安枕與否尚不可知,接到任午初這封電報之後,想要繼續安枕,則不再可能。打點行裝奔赴上海,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多年未見,卻不見生疏,其中兩人曾是任午初的同窗,見到任午初的第一件事,就是一人給了他一拳,拳頭打在肩膀上,並不怎麽疼,看到任午初“狼狽”躲閃的樣子,眾人均是哈哈大笑。


    往日熟悉的的麵孔,多已染上塵霜。


    他們曾懷抱共同的夢想,救國救民,挽救國家於危難,當權政府卻讓他們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從清末到民初,他們所學無用武之地,抱負不得施展,許多人的壯誌雄心都在這一次次的失望中被消磨,僅存一絲念想也已深埋心底。


    任午初的電報讓他們重燃希望,他們尚未老朽,正當壯年,怎能意誌消沉的度過餘生?


    “諸位,洋人欺我華夏無人,如此拙劣手段,可笑至極!”任午初站在眾人麵前,“何不與任某共手,打他們一個落花流水!”


    “烈陽兄,”一個身穿洋服,臉上還留著兩撇漂亮小胡子的男子笑著說道:“能否好好說話?如此文鄒鄒,小弟不習慣啊。”


    任午初哽了一下,其餘人再次哈哈大笑。


    笑聲中,眾人已達成共識,無論如何,不能讓外人在自己的國家耀武揚威,真當華夏無人?


    笑聲傳出門外,宋武在門前駐足良久,神色不變,目光卻愈發堅定。樓逍的人又如何?隻要目的相同,有何事不可為?


    一張大網已經張開,靜等對手落網那一天的到來、


    身在局中的國人,卻根本沒有察覺這股洶湧的暗潮。大量的投機者,仍在不斷的湧入交易所。


    但是,還不夠。


    沒有得到足夠的利益,外國勢力不會收手,在他們全部深陷網中之前,任午初等人也不會拉網,雙方都在蟄伏,在等待,比耐心,比誰更狠。


    博弈已經開始,沒有硝煙的戰場,戰鬥依舊慘烈,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唯一被蒙在鼓裏的,隻有擠在證券交易大廳的投機者,他們握著拳頭,緊張的等待著每一個消息,每每傳出的都是好消息,大廳裏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幾乎沒有停歇的時刻。


    在“狂歡”的背後,卻是張開了大口,企圖吞噬他們的外國銀行和投機者,以及正與其搏殺的任午初等人。


    李謹言接到任午初發來的電報,不用看,就知道是“要錢”的。


    看著上麵的數額,李謹言也不由得肝顫,雖說對任午初有信心,能被任午初請來“公事”的也絕不是等閑之輩,可這麽多的撒出去,卻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沒人會不肝顫。


    咬咬牙,這不是他自己賺錢賠錢的問題,就算肝顫,這些錢他也必須拿!


    不隻是李謹言,包括廖家,南潯顧家,張家,以及隨後知悉內情的南北巨賈都各盡所能,宋武也從他手下的經濟區調出一部分資金,如此匯集起的資金,方才勉強能和對方打個平手。


    1916年初的上海金融市場,勢必掀起一場風暴,外國投機商和華夏勢力絞殺在一起,沒人能預期結果會是如何。


    惟有一點,那些至今仍沉浸在發財夢中的華夏投機者,注定將成為這場交戰的犧牲品。


    當最後的鍾聲敲響,又有多少人會傾家蕩產,家破人亡?


    在證券大廳中,有一張李謹言十分熟悉的麵孔,李錦書。


    她和周圍的人一樣,表情激動,滿臉通紅,從關北帶回的五百塊大洋,已經全部變成了手中的幾張紙,她相信自己一定會成功!與她同時進場的許逸文卻已經有了退意,他比李錦書的社會閱曆豐富,庚戌年的橡膠股災,許家也險些栽了個大跟頭,從最初的激動中回過神來之後,再看眼前的一切,竟然是格外的“熟悉”,這讓許逸文驚出了一身的冷汗,腦袋裏嗡嗡作響。


    “錦書,拋掉吧,情況有些不對。”許逸文勸著李錦書。


    “為什麽?很快就能漲到更高。”李錦書不滿的甩開許逸文的手,“逸文,你何時變得這麽擔小?這可不是我認識的你。”


    見李錦書不聽勸,許逸文也沒辦法,況且,對李錦書的口無遮攔,他也有些厭倦了。家裏來信,說妻子會帶著兒子到上海來看他,到時如何安置李錦書,他需要好好想想。


    留下李錦書一個人,許逸文退出了人群,幾步之後站定回頭,看著李錦書的目光隱隱有些發冷。


    上海的金融戰爭並未影響到關北,北六省陸續成立的“錢糧交易所”和“特產交易所”等民營信托機構,也主要是擔保大宗的糧食和貨物買賣。相比之下,關北的商人更加務實,一夜發財的美夢不是沒有,可在大環境影響下,還是腳踏實地更切實際。


    隨著二月過去,三月來臨,春耕也即將開始,農戶們每天都在田間忙碌,工人們在工廠奔忙,農場主和工廠老板同樣忙得腳不沾地,即便得知了上海“一夜暴富”的神話,也鮮少有人會千裏迢迢的去做發財夢。


    李謹言如今是關北數一數二的大地主,幾千畝的土地,種植了大量的小麥,大豆和玉米,養殖場裏的大白豬即將出欄,雖然肉質比不上本土產的黑豬,但勝在長得快,個頭大,肉多,價格也相對便宜,比起早些年逢年過節才能吃一頓豬肉,如今的關北,就算再一般的人家,豬肉也不是飯桌上的稀罕物了。雞鴨的養殖也形成了規模,同樣,牲畜的疾病防治也得到了進一步重視。


    那個歸國後就紮根在農場的留學生,如今已經是農場裏的香餑餑,從穀物種植到禽畜養殖,幾乎沒有他不知道的。


    李謹言再見他時,原本的白麵書生已經變成了黑麵書生,整個人都壯實了許多,端著搪瓷大碗,拿著兩個饅頭,蹲在田邊,一邊吃一邊和身旁的老農說著話,不時還能聽到他們爽朗的笑聲。


    “言少來了?”黑麵書生已經成了他的外號,見到李謹言笑著露出一口白牙,幾口喝完碗裏的湯,吃完了手裏的饅頭,打了個飽嗝。


    原本隻有大半個饅頭的飯量,如今卻變成了兩個半,還有繼續增加的趨勢。這也不奇怪,凡是在農場裏幹活的人,飯量都在激-增,不說飯量本就大的兵哥,那些老毛子至少一頓能吃五個饅頭,如果不是他們幹活也一個頂兩,李謹言絕對會“虧本”。


    農場裏的饅頭是用自產的麵粉做出來的,摻些玉米麵,做出來一個個有-成-人的拳頭大,從中間掰開,熱騰騰的香。李謹言吃過,也能理解為什麽孟氏兄弟在工地幹活時,會不要臉麵的“黑”他的饅頭了,實在是好吃啊。


    如今鞍山本溪的重工業區二期工程已經竣工,孟波和孟濤年前返回了關北,正月裏還親自到大帥府拜年,不過他們遞帖子的不是樓大總統也不是樓少帥,而是李謹言,據說這還是孟老的主意。這些老先生在想什麽,李謹言想不明白也就不再深究,總之,他們吃的鹽比他吃的米都多,做事總是有他們的道理在。


    李謹言在農場停留的時間並不長,食品廠在開發新的商品種類,春耕時,農場將規劃出一整片來種植土豆和番薯,李謹言對農事並不精通,卻也要了解個大概,甩手掌櫃不是那麽好當的,就算他相信劉疙瘩等人的人品,可盲目的信任,無論是對他本身,還是對農場裏的管理者來說,都不是件好事。


    在和“黑麵書生”談過之後,李謹言直接撥給他一塊試驗田,用於研究如何改良作物,增大糧食產量。隻要用心實幹,無論花費多少人力,財力,李謹言都會支持到底。


    不過,隻靠他一個人和幾個老農也不行,李三少坐在車裏,敲敲膝蓋,打起了下一批歸國留學生的主意。


    應該提前和樓少帥打個招呼,以權謀私,公器私用,正當時啊!


    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李謹言嘿嘿樂了,前座的劉副官強忍住回頭的-欲--望,言少爺怎麽會笑得像狐狸,絕對不可能!


    華夏國內風起雲湧,歐洲東線的俄軍繼續當土撥鼠,奧匈帝國的軍隊偶爾轟上兩炮,讓他們的挖掘工程不那麽順利,西線戰場依舊是大炮轟鳴。


    自貝當抵達凡爾登後,德軍的進展就不再那麽順利,法軍不再隻是被動防守,幾次對德軍發起了進攻。德軍為擴大戰果,彈藥消耗量巨大,後勤補給未能及時跟上,給了法軍機會。


    貝當先後組織法軍發起幾次反攻,但卻未能取得戰果,此時的德軍一方麵穩定正麵戰場的戰果,另一方麵將主要突擊方向轉移到了默茲河西岸,目的是為奪取高地,解除法軍炮兵的威脅。


    由於長時間的炮擊,戰場上已經泥濘一片,德軍依仗的重炮運送困難,無法跟上步兵的移動速度,而法國的七五小姐速射炮卻占盡優勢,德軍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德軍總參謀長法肯豪森的戰略計劃可以算是成功了,因為法國人正在大量流血,但他也失敗了,因為德國人的損失同樣慘重。


    華夏軍事觀察團已經離開,三名擅自參與到戰鬥中的軍官已經被解除軍職,無論他們是出於熱血,還是另有目的,他們都必須離開軍隊。


    對此,沒人提出異議。


    民國七年,公曆1916年3月5日,經過半個月的強勢進攻,凡爾登的德軍與法軍再度進入了拉鋸戰。


    三月中旬,華夏政府再一次對外宣布中立立場,並暫停向歐洲派遣軍事觀察團。


    三月底,上海的證券金融市場依舊一片繁榮景象,隻有部分人才能看到這片繁榮下隱藏的危機。


    與此同時,身在大不列顛的馬爾科夫,卻給李謹言發來了一封預料之外的電報,看著電報上的內容,李謹言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愛爾蘭起義?”


    他的確是想給英國人找些麻煩,卻從不知道,這個冒充的“馬爾科夫”會如此的敬業,竟然會攪合到愛爾蘭人民的起義運動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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