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查清一個人的底細,對李謹言來說,不難。


    但查清之後該如何處理?看著坐在對麵沙發上的李慶雲,李謹言抿了抿嘴唇,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謹言,三叔知道你想說什麽。”李慶雲苦笑一聲,“說到底,錦書這事也是她自己……都是三叔和你三嬸慣壞了她。”


    李謹言沒說話,無論點頭還是搖頭都不合適。但他心裏的確也對李錦書很失望,原本送她出國讀書是為了盡量減少沈李兩家退婚事件的影響,也是希望能轉轉她的性子,不想如今卻成了這樣。


    看樣子,除非李三老爺和三夫人能狠下心,否則這性子是扳不過來了。


    李謹言也學乖了,有些話隻適合放在心裏,不管是不是好意,說出口都要得罪人。就像李謹銘扇了李錦書一巴掌,李慶雲夫婦也隻認為是哥哥教育妹妹,這扇巴掌的換成李謹言,十成十得被人怨恨。


    世事皆如此,也並非隻有李家是這樣。


    送走了李慶雲,李謹言派人去了情報局一處。


    蕭有德卸任後舉家遷往京城,新局長尚未正式任命,局裏上下都在猜測,這局長一職,十有八--九會落在豹子頭上。


    有樂見其成的,也有不服氣的。


    李謹言的確想提拔豹子,但他並不想豹子也被權力影響,成為下一個蕭有德。而且,比起蕭有德,豹子的資曆尚淺,就算有李謹言的支持也很難服眾。


    關於這一點,豹子本人也一清二楚。


    他想借助李謹言往上爬不假,但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凡是看不清自己的,爬得越高,摔得就會越厲害。蕭有德離任,情報局裏有不少資曆高,能力也強的同僚,他憑什麽後來者居上?隻憑言少爺的賞識?


    所以,這個情報局局長,即便他想當,也不能當。


    經過仔細考慮,李謹言和樓少帥商量,情報局局長暫缺,隻將豹子提拔為情報局一處處長,另增設二處三處,處長分別是之前表現出色,並具有一定資曆的情報人員。


    這樣既按原計劃提拔了豹子,也同時消弭了情報局裏,因蕭有德離任而形成的一股暗流。


    啞叔的人並入情報局四處,但他們並不歸軍政府管理,倒像是“掛靠”在情報局的一股編外力量,隻對李謹言負責。


    江湖人行事自有本身的一套規則,比起“科班”出身的情報人員,倒顯得另類。這也讓情報四處甫一成立,便披上一層神秘的麵紗。後世不乏對北六省情報局的各種“揭秘”,可一提到情報四處,卻沒有一份資料或文件,能確切說明這個情報局中最神秘的部分,究竟是何出處,裏麵都是些什麽人,都在做些什麽。


    調查李錦書“丈夫”的工作,李謹言交給了豹子,隻有一個人名,簡單的資曆,連張照片都沒有,調查起來並不容易。


    但豹子的反饋卻很快,不到一個星期,有關這個人的詳細資料就擺在了李謹言的案頭。


    一共三張紙,就把這個許逸文的生平寫得清楚明白。包括他的籍貫,家庭,在國外求學的經曆,以及回國後的一係列動作。


    紙上還附有一張照片,看起來不過二十四-五歲,相貌很斯文。


    許逸文家境並不差,父親和大哥經營著一家紗廠,借著歐戰沒少賺錢,他本人先後留學法國和美國,和李錦書是在美國認識的,李錦書能甩開兩名情報人員,他可是幫了大忙。除了寫詩撰文,他也有些經營才幹,李錦書所在的報社就是他一手創立,如今在上海也算是小有名氣。


    可是,李謹言翻到資料的最後一頁,臉色沉了下來,他家中已經有了一房明媒正娶的夫人,在他去美國之前,還為他生下了一個兒子。


    這件事,李錦書知道嗎?


    從調查出的資料來看,這個許逸文並不具備成為間諜的條件和背景,相反,他和這個時代的大部分人一樣,心懷家國,憂國憂民,他所創辦的報紙,其上刊載的文章,也多是對民生艱難和社會黑暗的揭露,隻不過,他對於軍閥和如今的聯合政府持反對情緒,倒是對已經成為曆史的南方政府和下野的鄭懷恩帶有同情。


    這樣的一個人,應該不是間諜。但這比他是個間諜更難讓李慶雲夫婦自處。


    有家有室,還有了孩子,隻要父母不承認,他在老家的妻子也不鬆口,李錦書別說嫁給他,連個姨太太恐怕都撈不上。就算撈上了又怎麽樣?李家的女兒,李三老爺的嫡女,上杆子去給人做妾,還是無媒媾合,傳出去的話,他一家都抬不起頭來!


    現如今的確是有“新派”人家不注重這個,聯合政府裏也有拋棄發妻另娶的。可這樣的人,哪怕工作能力再強,在大部分人眼中,其德行依舊有虧。


    李謹言覺得手中薄薄的幾頁紙有些燙手,這件事和他扯不上關係,他本該鬆口氣的,可……


    良久之後,李謹言還是把有關許逸文的資料裝進牛皮紙袋,封好,派人送去了李家。


    房間中安靜下來,李謹言卻愈發煩躁,總覺得心裏憋了一股鬱氣。起身走到書房桌,鋪開宣紙,起手磨墨,隨著墨香散逸,浮躁的心情總算是好了些。剛拿起筆,房間外就傳來一陣腳步聲,伴隨著略帶焦急的說話聲:“二少爺,您走慢點,別急!”


    下一刻,腳步聲停了,房間的門被敲響,李謹言笑了。


    來人是誰,不用猜都知道。虛歲還不滿五歲的樓二少被教養得極好,從日常行事中便可看出一二。這麽小的孩子,從不忘記敲門。雖說對樓大總統和樓少帥時常擺冷臉,該行的禮卻從來不忘。


    白老很喜歡他,隻道此子將來必有所成。


    毫不誇張的說,凡是見過樓二少的,極少有人會不喜歡他。至於總是把他從李謹言身上撕下來丟開的樓少帥……或許這也隻是另一種表達兄弟友愛的方式?好吧,李謹言連自己也說服不了。


    不過樓少帥對這個弟弟的確是疼愛的,舉例來說,樓二少手裏的馬鞭,沒開刃的小匕首,還有一匹棗紅色的小馬駒,可都是樓少帥送的。


    “言哥。”


    見到親自開門的李謹言,樓二少頓時眉開眼笑,抬起胳膊要抱。


    按照樓家的教育方式,樓夫人以及女眷已經極少抱他,倒是李謹言,覺得樓二少還小,每次都要抱抱他。


    樓二少已經開始習字了。


    千字文,三字經,這就是小豹子的啟蒙讀物。


    白老爺子說,孩子幼小,手骨尚且柔軟,不適宜練字,等再過一年才會教授他寫字。現在隻會讀識意即可。


    老人家身體硬朗,到底已是古稀之年,偶爾也會精神不濟,結果教樓二少認字的責任就落在了李謹言的身上。


    白老的說法是:“身為兄長,當負此責。”


    一句話,拍板定音。


    至於樓二少的“正牌”父兄,成天忙得不見人影,遑論教他讀書識字了。


    樓夫人對李謹言教導樓二少是樂見其成,還曾笑言:“男孩子還是得有父兄教導才是正理,混在脂粉堆裏總難成大器。咱們女人家難免心軟,還是言兒來教的好。“


    李謹言苦笑,心軟?麵對這麽一個可愛的生物,誰能真硬得下心來?但讓他教樓二少的話,是不是就意味著要把這頭小豹子留下了?


    見李謹言抱著他走回桌邊,半天也不說話,樓二少摟住了李謹言的脖子,蹭蹭,“言哥?”


    輕輕晃了晃懷裏的小豹子,李謹言把腦子雜七雜八的念頭都拋開,笑著說道:“昨天教的字,睿兒可都記得?”


    “記得。”


    樓二少拍拍李謹言的胳膊,示意放他下來,腳一落地,便端正的站好,認真說道:“言哥,可以考我。”


    咻的一聲,李謹言隻覺得自己的心被一箭射中,他很想控製臉上的表情,可嘴角還是有朝耳根咧的趨勢。


    片刻之後,房間裏響起了讀書聲,一問一答,問者溫和且耐心,答者聲音稚嫩,卻語意清晰。


    樓夫人在門前駐足良久,示意丫頭不必通報,唇邊帶笑的轉身離開,遇上迎麵走來的樓少帥,開口道:“逍兒,之前和你說的事考慮得如何?”


    樓少帥站定,回答得幹脆利落,“不行。”


    “怎麽不行?你沒見言兒和睿兒相處?”


    “見著了。”樓少帥垂眸,在樓夫人期待的目光注視下,還是之前的答案,“不行。”


    “逍兒,你總要為言兒考慮,”樓夫人蹙了一下眉頭,“這對你們兄弟也好。”


    “有我在。”樓少帥抬起頭,不容置疑,“足夠了。”


    話落,向樓夫人行禮,大步離開。


    “這孩子!”


    樓夫人搖頭,父親曾說過,睿兒的路和他父兄都不同,卻也注定要沿著他父兄踏出的足跡前行。她和大總統都已上了年紀,睿兒還年幼,教導他成才的責任必定要落在兄長的身上。


    至於大兒子,樓夫人是不指望了,她有一個總是板著臉的兒子,不想再出另一個。倒是謹言,就像父親說的,赤子真性,德言清行,有他在,自己足以放心。


    但大兒子總不鬆口,這事鬧心啊。


    樓夫人蹙眉,打算去和白老討一下主意。


    李謹言正教樓二少認字,聽到聲音,抬起頭,見到邁步進來的樓少帥,開口道:“少帥。”


    “恩。”


    樓少帥走到桌旁,負手而立,樓二少愈發坐得挺直,板起小臉,學得認真,這幾乎成了本能反應。


    兄弟相處,雖少了李謹言的溫和,在外人看來,卻有另一種默契。李謹言見樓少帥修長的手指點在書頁上,樓二少煞有介事的點頭,神思有些飄遠,血緣,還真是個奇妙的東西。


    恍然回神,發現樓少帥和樓二少都在看他,一樣漆黑的眸子望過來,李謹言勾起嘴角,這兄弟倆長得還真不是一般的像。


    樓家兄弟在房間中“友愛學習”,樓夫人去見了白老。


    白老難得靠在躺椅上,收音機中正播放一段評書,關雲長過五關斬六將,說到精彩處卻是戛然而止,隻留一句,且聽下回分解。


    評書之後,是一段姑蘇小調,北方人聽不太懂曲子裏的吳儂軟語,倒也聽得新奇。


    “父親。”樓夫人示意丫頭出去,親自為白老倒了一杯茶,“請用茶。”


    白老接過茶杯,“和逍兒說了?”


    “是。”樓夫人道:“如父親所料。”


    “太急,時機也不合適。”


    對於樓夫人提及,把樓二少留在樓少帥和李謹言身邊,白老是同意的,但觀其行事,卻認為樓夫人有些操之過急。


    “睿兒太過年幼,且逍兒夫妻如今百事纏身,即便逍兒鬆口,也不宜把他留下。”


    樓夫人點點頭,也覺得自己是有些急了。


    “再等等吧。”白老掀開杯蓋,吹了吹,“等睿兒滿了六歲,送他到關北來讀書。”


    “讀書?”


    樓夫人仔細斟酌,白老卻已放下茶杯,悠然靠向躺椅,不再多言。


    李家


    三房中,一片愁雲慘淡。


    李慶雲臉色鐵青,三夫人哭腫了雙眼,李謹銘坐在一旁,看著李謹言送來的資料,眉頭緊皺,氣得手都有些發抖,見父母的樣子,想要開口,卻是一陣緊似一陣的咳嗽。


    “謹銘?”三夫人也顧不得哭了,連聲讓丫頭送上溫水。


    “娘,先別管我,我沒事。”李謹銘等到咳嗽得不再厲害,轉向李三老爺,“爹,錦書這事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李慶雲的嘴裏一陣陣的發苦,“我隻當她在外頭死了!”


    “老爺?”三夫人頓時一驚,這是要……


    “不然怎麽辦?!”李慶雲猛的一拍桌子,“我的女兒,怎麽能去給人做妾?!”


    “爹,”李謹銘出聲道:“這個人有家室的事,錦書知道嗎?若是能想辦法讓錦書對他死心,再把錦書送走,說不定……”


    李謹銘的話沒說完,門外就響起了丫頭的聲音:”老爺,夫人,出事了!“


    房間裏的三人都是一驚,原來,李錦書見父母兄長鐵了心的關她,竟然拿著一枚簪子抵住脖子,逼丫頭來見李三老爺,要李三老爺放她出去。


    聽到丫頭的轉述,李慶雲的臉色更難看了。三夫人的神情也變得怔忪,李謹銘見父母都沒出聲,幹脆讓丫頭把李錦書帶了過來,當著她的麵,把李謹言派人送來的資料全部攤開,不想李錦書卻說,她早就知道了。


    “你說什麽?你早就知道那男人家裏有妻有子?!”


    “是。”李錦書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甚至帶著一絲輕蔑,“不過是封建包辦,不值得一提。”


    “你,你……”


    三夫人被氣得再說不出話,看著李錦書的目光,帶著震驚和不可置信,這真是她的女兒?這哪裏是大家女兒會說出的話!


    “錦書,你難道還沒意識到自己錯在哪裏嗎?”


    “錯?”李錦書看向李謹銘,手撫上一側的臉頰,“我還真不知道錯在哪裏,不如你告訴我?但隻一件事,二哥打我這一下,我會一生都記得。”


    “你!”


    李謹銘的胸口劇烈起伏,臉色瞬間變得毫無血色,三夫人和李三老爺都被嚇到了,三夫人忙不迭上前扶住李謹銘,李三老爺大聲叫門外的丫頭去請大夫。


    整個過程,李錦書都隻是冷冷的看著,沒說話,也沒任何動作。


    老太太被春梅扶著,站在門外,表情平靜,無喜無怒的看著自己的三兒子一家,“慶雲。”


    “娘?”


    不怪李慶雲和三夫人驚訝,老太太已經很久沒出過後院佛堂了。


    “我來,隻是和你說幾句話。”老太太的視線掃過立在房間中的李錦書,在李錦書梗起脖子的同時,又把目光轉開了,“子不教,父之過。孩子不好,從我到你們夫妻都有責任。”


    李慶雲夫婦羞慚的低下了頭,李謹銘也支撐著站起來,李錦書的表情卻始終沒多大變化。


    “錯已鑄成,你們想要如何處置,我不插言,但隻有一點,李家不能有與人做妾的女兒!”


    “娘的意思,慶雲明白,李家沒有做妾的女兒。”


    李三老爺的聲音艱澀,可他既然說了,作為一家之主,就不可能反言。


    三夫人的淚水也流幹了,對女兒的疼愛,於此刻都變成了麻木。


    老太太離開了,李慶雲背對妻子和兒女佇立良久,才啞著聲音說道;“清荷,給錦書拿五百塊大洋。”


    三夫人沒有出聲,轉身走回內室,李三老爺回身看向李錦書,“生你養你十八年,如老太太所說,沒把你教好,是父親不對。但事已至此,再沒別的選擇。你要做什麽,就去做吧,我也不再管。隻是從今往後,你不再姓李,我不再有你這個女兒!”


    聽到李三老爺的話,看到三夫人送到她麵前的五百塊大洋,再看李謹銘變得陌生的目光,李錦書的表情才徹底變了。


    她敢鬧,所依仗的不過是家人對她的寬容,為的是出了胸中的一口怨氣,如今爹卻說不認她了?


    “爹?”


    “從今天開始,你不再是我李慶雲的女兒!”


    李三老爺留下這句話,不再看她,走到門旁叫來管家,吩咐他安排人,明天就送李錦書離開,至於她想去哪,他不管了。


    李謹言得到消息時,李錦書已經被送上前往上海的火車,嘴上說不管她,李慶雲還是派人將她安全送到上海。至於她“嫁”的那個人,李錦書被帶回關北這麽久,這人都沒見露麵,隻要是頭腦清醒的,就能意識到這個人不可靠。李錦書今後會如何,就全靠她自己了。


    李錦書抵達上海不久,就登報言明同李家斷絕關係。李慶雲看到留在上海的下人發來的電報,一個人坐在書房裏一整夜,隔日便做主開了祠堂,將李錦書的名字從家譜上劃掉。


    本想給她個教訓,等她遇了挫折,未必不能回轉,可誰能想到……既然要斷,那就斷個徹底吧。


    李慶雲也不在乎名聲了,出了這樣的事,李家還有什麽名聲可言。


    李家開祠堂的當天,李謹言也去了,即便他現在姓樓,也是李家的子孫。看著仿佛一夕之間蒼老了二十歲,頭發都已斑白的李慶雲,李謹言也隻是歎了口氣。


    在從李家返回之後,李謹言接到從歐洲發來的消息,2月21日清晨,德國的炮聲終於在距離巴黎一百三十五英裏的小鎮響起,被稱為凡爾登絞肉機的西線戰役,終於打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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