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六日,電影《軍人》在北方各大劇院和影院接連上映。


    比起讓關北電影公司一炮走紅的《移民》,《軍人》不像是一個故事,倒更像是一個紀錄片,影片以一個滿洲裏戍邊軍為原型,用一種從沒有過的視角,講述了這個普通戍邊軍的一生。


    為了三塊大洋當兵,用當兵的錢為家裏買了糧食,為臥病在床的老父請來了大夫。拜別了父母,背著簡單的包袱走出家門,同村的姑娘站在村口的大槐樹下,默默的看著他,等著他,等他走到近前,將一個還帶著熱氣的包裹塞進他的懷裏,打開,裏麵是在過年時才能吃到的白麵餅子……


    他和許多這個年代的軍人一樣,當兵的初衷就是為了那幾塊安家費和每個月的軍餉。


    老實巴交的農家漢子學會了打槍,第一次坐火車,他和車廂裏的弟兄們一起,好奇的從車窗向外張望……


    他們到了滿洲裏,他們不再是新兵,他們成為了守衛邊疆的戍邊軍。他們按照上峰的吩咐,每天在邊境巡邏,偶爾還能看到對麵的俄國人和騎著馬的哥薩克。


    滿洲裏很冷,即便是習慣了寒冷天氣的他,也會在下雪時忍不住打哆嗦,這時常會讓他想起年幼時,和村子裏的孩子們滾在雪地裏打雪仗時的快樂。


    平靜的日子注定不會長久,突然,炮聲響了起來。


    子彈在耳邊飛過的聲音,炮彈爆炸掀起的熱浪,軍官的吼聲,機槍聲,手榴彈……敵人攻上來了,一個昨天還和他一同巡邏的弟兄倒在身邊,麵孔已經被鮮血染紅。


    敵人的進攻就像永無止境,他隻是機械的拉動槍栓,一槍又一槍的把子彈從槍膛中-射-出去,他不知道自己殺死了多少敵人,隻記得身邊的戰友越來越少,到最後,好像就剩下他一個人了。


    不,還有團座,參謀,營長,還有那個看起來就是個孩子的文書……


    他沒念過書,不懂得大道理,也說不出什麽慷慨激昂的話,他當兵就是為了幾塊大洋。可現在,當幾倍於他的敵人衝上來時,他卻牢牢的守在陣地裏,哪怕隻剩下他一個人,他也要守下去!


    為了什麽?


    土匪強盜想要闖進家裏,難道爺們不該拚命嗎?!


    腳下是他們的土地,身後是他們的家,他們的親人,他們不會後退,死也不會!


    文書死了,這個孩子還拿不穩槍,他是抱著手榴彈和敵人同歸於盡的,死前嘴裏還喊著娘。幾個傷員也死了,他們和文書一樣,用幾顆手榴彈拉著想闖進家裏的強盜一起下了地獄……團座負傷了,參謀已經在身上綁好了手榴彈……


    他槍裏也沒了子彈,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將兩顆手榴彈綁在了身前。


    騎兵的呼喝聲,馬蹄的隆隆聲,雪亮的刀光,他衝出了戰壕,他的戰友,和他一同在新兵營中訓練,一同好奇的從火車車廂裏往外望的弟兄,會在營房裏向新兵蛋子吹牛的老兵,會踢老兵一腳的班長,他的弟兄們,全都死了,全都在身後看著他!


    麵對劈上來的馬刀,他腦子裏想的竟然不是死亡,而是那個曾經站在村頭大槐樹下等著他的姑娘。


    轟!


    爆炸聲中,他倒在了北國的大地之上。


    在倒下時,他感到了大地的震顫,不是敵人,而是來自他的身後!


    熟悉的軍裝,奔騰的戰馬,烏黑的馬槍,交織成片的馬刀。


    援兵,來了。


    他笑了……他又看到了那個村口大槐樹下的姑娘,她成了他的媳婦,抱著孩子,和爹娘一起等他回家……


    影片的後來,侵略者被趕走,彌散著硝煙的北國大地,隻留下一個個逝去的生命。


    傷口還在流血,卻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戍邊軍團長,就像是一匹受了傷,失去了同伴的草原狼。


    援軍的軍官一身鐵灰色將官服,他下馬,走到戍邊軍團長身邊,隻給觀者留下一個挺拔的背影,兩人的麵前,火紅的夕陽正緩緩西沉,軍官的話,響徹北國:“起來,站起來!”


    一名隨軍記者拍下這一幕,鏡頭轉到他的臉上,他擦掉了眼角的淚水,用筆在本子上重重寫下了軍官的話,字跡鋒芒,力透紙背。


    影片結束了。


    燈光亮起的一刻,很多人都已泣不成聲,可影片最後的那句話,卻深深的印在了他們的腦海裏,印在了他們的心裏,起來,站起來!


    樓家人坐在二樓包廂,李謹言看過張建成寫成的劇本,甚至知道影片的每一個細節,卻還是紅了眼睛,樓夫人和樓五用手帕按著眼角,跟著來的幾個丫頭,眼睛都哭紅了。


    “娘,五姐,”李謹言出聲,卻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麽,別哭了嗎?安慰女人他一向不在行,而且說實話,他鼻子還酸著呢。


    “言兒,那個軍官,我怎麽瞅著像逍兒?”


    樓夫人感動歸感動,眼光卻著實敏銳。


    “不是少帥,隻是身形和背影像些。”李謹言見樓五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不再流淚,總算是鬆了口氣,這要是眼睛都腫得像個桃子似的回去,別人八成以為大總統府出了什麽事,“這部電影就是以滿洲裏戰役為原型拍攝的,裏麵的戰士還有當初在戰場上廝殺過的戍邊軍。”


    “那些俄國人?”


    “都是農場裏的,還有少帥在伯力和海參崴抓的俘虜。”


    “俘虜?”


    “對。”


    說起這件事,李謹言也覺得很不可思議。


    當時去戰俘營裏挑“臨時演員”,這些老毛子紛紛“踴躍報名”,電影公司的人擔心他們是想趁機逃跑,看守他們的兵哥卻說,不用擔心,他們不會跑的。


    事實上,就算是趕,估計也趕不走了。


    不過在拍攝期間,還是有一個荷槍實彈的步兵排看守他們,而且也隻有打頭的十幾個騎兵是正宗的俄國人,其餘都是不折不扣的華夏人。


    一直到拍攝結束,這些俄國人都像兵哥說的一樣,老實得很,一點都沒有逃跑的意思。吃飯的時候更是乖乖排隊,沒輪到他們上場的時候就老實的呆在一邊,還會和看守他們的兵哥討煙抽。


    原本李謹言建議全部用在農場裏幹活的俄國人,他們比這些戰俘可信得多。導演看過之後卻搖頭,指著穿著厚棉襖大棉褲,腳上一雙黑棉鞋,頭上戴著皮帽子,雙手攏在袖子裏的伊萬,“他哪裏還像個軍人?”


    實際上,導演想說的恐怕是,這個老毛子哪裏還像個老毛子?


    李謹言瞅瞅伊萬,的確,說這個人之前曾是個俄國軍官,十個人裏肯定有九個不相信,剩下那一個還是他的熟人。


    回到大總統府,樓大總統和樓少帥還沒回來。


    國會仍在繼續,讓兩院議員們吵翻天的議案有被通過的,也有被否決的,還有一部分很可能再次被擱置,例如華夏銀行總辦白寶琦提出的發行紙幣的議案,議員們一直在吵,卻也一直吵不出個結果來。


    期間,上海方麵傳來消息,外國銀行成立的聯合會最近動作頻頻,這不隻引起廖祁庭的關注,同樣引起了宋武的注意,他給在京城的宋舟發來一封電報,詳細說明了情況,宋舟也沒耽擱,當即找到了樓盛豐。


    樓大總統對經濟事務並不精通,對著電報也想不出個五四三來,倒是白寶琦看過電報後,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他沒說該如何應對這些外國銀行的動作,隻提出一件事,把北六省的任午初暫時借調到京城來。


    任午初現今在北六省擔任財政局局長一職,大事小事全部遊刃有餘。樓大總統曾想過把他調來京城,奈何樓少帥不放人,任午初也沒有“高升”的意思,也隻得作罷。但這一次不同,樓少帥聽完白寶琦的解釋後,立刻給關北發去電報,任午初接到電報,很快將手頭的工作安排好,啟程前往京城。


    如今的華夏經濟貌似蒸蒸日上,欣欣向榮,可表麵的繁榮背後卻隱藏著危機。


    比起老牌的歐洲強國,華夏的經濟基礎還相當的脆弱,或許歐洲人在軍事上抽不開手,但從其他方麵捅華夏一刀並沒有多困難。若是能在經濟上給予華夏一次重創,光是花費在恢複元氣上的精力,就足夠聯合政府頭疼的,一個處理不好,本已經安定的局麵很可能會再起波瀾。


    或許是華夏的崛起讓他們感到了威脅,傲慢的歐洲人就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貓,伸出鋒利的爪子,試圖在華夏身上抓出幾道血痕。


    英國公使朱爾典密切關注著著華夏聯合政府的動向,這次幾國銀行聯合會的成立,背後是否有這個老謀深算的“華夏通”的推動,還真不好說。


    清朝提前滅亡,發生在1910年的上海橡膠股災卻沒有消失,隻是波及的範圍不如曆史上廣。一些投機者遭遇了和曆史上相同的厄運,另外一些人幸運的逃過一劫。國際投機商也未能如曆史上一般,將損失全部轉嫁到華夏投機者的身上。


    這一次,外國資本卷土重來,白寶琦和任午初商量過後也想不出太好的辦法,隻能是見招拆招,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


    白寶琦和任午初討論時,特地把身在京城的李謹言也叫來旁聽。剛開始,李三少還能聽明白這兩位在說什麽,話到中途,一連串的專業術語冒出來,偶爾摻雜些英文德文,隻聽得李三少腦袋嗡嗡響。


    別看李謹言辦工廠辦得風生水起,對於任午初和白寶琦說的這些,他懂得的卻隻是皮毛,簡單的還能接上幾句,往深處探究一概是雲裏霧裏。


    “舅舅,這些實在不是我的長項。”李謹言攤開手,“要我出錢沒問題,其他的還是算了吧。”


    白寶琦被李謹言弄得無語,他就不明白了,他這外甥媳婦是怎麽把生意做到這麽大的?


    任午初卻知道李謹言說的是實話,和白寶琦商量了幾句,也就不再勉強李謹言了。


    可以慢慢教,不必急在一時。


    總算被放行,李謹言站在白寶琦的辦公室門前長出一口氣,拍拍腦袋,這樣兩位大拿願意教他,他也想學,奈何實在聽不懂啊,讓小學生去解大學生的高數,不是開玩笑嗎?至少也要等他達到高中生的水平吧?


    十一月十一日,比原定返程日期足足推遲了兩天,李謹言和樓少帥才坐上返回關北的火車。


    樓夫人和樓五小姐親自到車站送行,樓山豹摟著李謹言的脖子,淚眼汪汪的不願意鬆手,到底還是被樓老虎強行撕了下來。


    樓五抱著小胖墩走上前,笑著對李謹言說道:“一路順風,來,寶兒,和舅舅說再見。”


    端莊,溫婉,大氣,麵對這樣的樓五,李謹言很難想明白,戴建聲的腦子裏都塞了草嗎?難怪樓夫人要收拾他,就連他都想收拾那混蛋一頓!


    說起來,在京城這段日子一直沒怎麽見著戴建聲的麵,就連樓二少生辰,離得近的樓家女兒和女婿都來了,戴建聲也隻匆匆露了一麵,那之後就再沒出現過。


    樓五好似不在意,樓夫人也沒提起,李謹言卻知道,戴建聲的日子絕對不好過。到頭來,樓五還是會和他回戴家,就算他改過之後又如何,劃在心口上的刀子,終究會留下傷疤。


    汽笛聲響起,火車隆隆駛出,站台上的人影也漸漸模糊,直到化成幾個黑點,再也看不見。


    車廂裏被布置得很舒適,隻有李謹言和樓少帥兩人。李謹言單手支著下巴,望著車窗外的風景出神,之前紛亂的心思也漸漸平靜下來。


    過了一會,李謹言回過頭,目光落在坐在對麵,正垂頭看文件的樓少帥身上,即便是在京城的幾天,大部分時間樓少帥也忙著處理公事。大總統會將一些政府事務交給他處理,其他人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就好像,這是件理所當然的事一樣。


    察覺到李謹言的視線,樓逍抬起頭,“怎麽?”


    李謹言放平胳膊,“少帥,你會做大總統嗎?”


    “會。”


    心中即便有了答案,李謹言也沒想到樓少帥會回答會這麽幹脆。


    放下手中的文件,樓少帥看向李謹言,“我有必須做的事。”


    必須做的嗎?


    兩根手指擦過李謹言的臉頰,人體的溫度,讓他忍不住顫了一下。


    “你呢?”


    “我什麽?”


    樓少帥靜靜的看著他,黑色的眸子,就像是無底的深淵,要將李謹言整個人都吸進去一般。


    “我說過,我信你。”樓少帥的手探向李謹言耳後,插--進他的發間,“明白嗎?”


    李謹言的心越跳越快,喉嚨開始發幹,他扣住樓少帥的手,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樓逍,”他第一次叫了樓少帥的名字,“我也有必須做的事。我也有私心,但我能夠保證,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國家。”


    每個人都有隱藏在心底的秘密,無法攤開,即便在最親密的人麵前也不行。


    又過了一會,樓少帥的聲音才再次響起,“第一次。”


    “啊?”


    李謹言的心還吊著,一時之間沒弄明白樓少帥在說什麽。


    “叫我的名字。”


    下一刻,一陣天旋地轉,李謹言已經被按在了桌麵上,熟悉卻又顯得陌生的男人俯身,低頭,唇擦過他的額頭,耳際,“再叫一次。”


    “……”這什麽狀況?他們剛剛還在說一件很嚴肅的事吧?


    大手沿著長衫的下擺探入,緊緊扣在他的腰際,溫熱的氣息拂過他的臉頰和頸側,李謹言忍不住弓起背,恰好方便了某人的動作。


    “謹言。”


    迷糊中傳入耳際的聲音讓李謹言有瞬間的清醒,然後便被徹底卷入足以吞噬一切的情--熱之中。


    意識混沌成一片,不記得自己到底都說了些什麽,隻有被肩章和將星劃過的掌心,手指抓緊的軍裝布料,還有那個低沉的聲音,牢牢刻印在他的腦海之中。


    火車繼續前行,車頭的煙冒出了滾滾黑煙,車輪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響,天空中飄起了雪花,天地間的一切仿佛都變成了一片銀白。


    十一月底,華夏第三屆國會“勝利”閉幕。國會議員們拍桌子扔紙筆的樣子,終於消失在各大報紙的重要版麵上。至於下屆國會是否會再上演相同的一幕……佛曰:不可說。


    十二月初,新生無線電廣播公司在京城成立,京城的各大茶樓,飯莊和酒館接連擺出了一個新奇東西,收音機。


    同月,關北百貨公司在京城的分店正式開業,兩層樓的建築,一層是糖果食品,二層是日用品和布料,在這其中,自然少不了最近京城百姓格外感興趣的收音機,擺在櫃台上的收音機,很快就銷售一空。


    十二月中旬,宋武按計劃抵達關北,和李謹言就在上海成立廣播公司的相關事項做了商談,合同簽訂後,並未多做停留,又匆匆返程。


    雖然說是為了公事,可李謹言總覺得,宋少帥來去匆匆,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適應不了北方太過寒冷的氣候。


    別說是宋武,就連李謹言,除非必要也很少出屋子,今年,似乎比往年都要冷。


    第二師進攻的步伐並未因嚴寒的天氣而停止,北六省的大兵們依舊在一步一步的前進,收回本屬於華夏的土地。


    與此同時,朝鮮的局勢也進一步陷入混亂,朝鮮總督寺內正毅的日子很不好過,一邊要小心應對大本營的責問,一邊要想方設法的圍剿朝鮮反抗實力,還要時刻警惕在新義州虎視眈眈的華夏軍隊。


    李東道的日子同樣不舒心,一邊要領導朝鮮救國軍同日本軍隊作戰,一邊要不停的壓製內部不同的聲音。讓他看不順眼的金正先至今還在營長的位置上活得好好的。李東道幾次想除掉他,他卻總是能化險為夷。


    在這期間,金正先同一名兩次救過他的“戰友”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同一時間,英法在東南亞的殖民地也響起了槍聲,隻不過,這一次不是不可一世的殖民者,而是一向不被他們看在眼裏的當地反抗殖民勢力。他們的襲擊太過突然,讓殖民勢力措手不及。


    正在歐洲廝殺的約翰牛,終於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他們在亞洲的後院,恐怕要起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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