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弟小學送信的人比李三老爺先一步抵達大帥府。


    “書已到子弟小學。”


    白色的信紙上隻有寥寥七個字,落款是一個楊字。李謹言還沒想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就聽管家來報,李三老爺來訪。


    “三叔?”


    見到李謹言,李慶雲也顧不得其他,將事情一股腦的全說了。李錦書留書出走,若不想消息傳出去壞了她的名聲,就不能大張旗鼓的去找人。但關北城最近來了大量的外省人,魚龍混雜,比起名聲,李慶雲更擔心她的安全。要想盡快把她找回來,隻能請李謹言幫忙。


    “謹言,你一定要幫幫忙。錦書不懂事,好歹是你堂妹,她一個姑娘家孤身在外,若是遇上歹人或是人販子可怎麽辦?”


    知道整件事的經過後,李謹言神情一變,想起之前收到的信,書,楊,子弟小學……立刻找來二管家,讓他馬上帶人去子弟小學。若是李錦書不在那裏,就去鼎順茶樓找劉老板,說自己有事找他。


    “找嘴巴嚴實的和你一起去。”


    管家答應著下去了。


    “三叔,隻要錦書沒出關北城,我一定能把她找回來。”


    “那就好,那就好。”李慶雲臉上的神情稍緩,“這丫頭到底在想什麽,有什麽話不能對我和她娘說的,怎麽就這麽魯莽!”


    李慶雲一邊說一邊唉聲歎氣,李謹言沒接話,也沒安慰他,臉上始終一個表情的坐在那裏沉思,讓李慶雲的心裏開始打鼓。


    “謹言?”


    “三叔,等錦書回來,我想和她談談。”李謹言靠在椅背上,神色間有些疲憊。他昨天沒睡好,今天又忙著和德國洋行經理談進口實驗器材的事,剛能喘口氣,李慶雲就上門了。


    “還有沈家這門親事,我想還是算了吧。”李謹言捏了捏鼻根,“趁著大總統和夫人在,這事我去說。”


    “這怎麽成?”李慶雲嚇了一跳,不是說能把人找回來嗎?這事還沒傳出去,沈家又不知道!


    “三叔,結親是為了結兩家之好,不是為了結仇的。”見李慶雲的臉色驟變,李謹言放緩了語氣,“錦書年紀還小,當初定下這門親有些匆忙,也沒當麵問過她願不願意,趁事情沒鬧出來之前把婚約解了,也不至於鬧得兩家人麵上不好看。大總統正和美國人談派遣留學生的事情,很快就能下來章程,不如送錦書去美國留學,過一兩年再回來。”


    留學?


    李慶雲不明白,他來是想請李謹言幫忙把女兒找回來,怎麽突然扯到留學的事上去了?再說一個女孩子,跑去國外,這成何體統!


    “這,這不行!”李慶雲倏地站起身,“不行,絕對不行!”


    “三叔,和沈家解除婚約,還能保全錦書的名聲,這是唯一的辦法。”李謹言的聲音沒有太大的起伏,“我會派人跟著錦書的,在美國期間也會保證她的安全。若是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去留學,可以借口生病去國外休養。”


    李慶雲看著李謹言,就像不認識他一樣,“一定要這樣嗎?錦書隻是一時糊塗。”


    “世上沒有不漏風的牆。”李謹言搖搖頭,“沈和端或許不會在意這件事,但是沈老……三叔,沈和端是沈老養大的,若他不滿意錦書,錦書進了沈家也不會幸福。”


    沈澤平忠於樓家,卻不代表他會在涉及到子孫後代的事情上妥協。在李謹言的眼中,李錦書還是個小姑娘,但不代表外人也會因為她的年齡包容她。在老一輩看來,李錦書不會是個好孫媳。


    “謹言,你讓我再考慮考慮。”李慶雲坐回到沙發上,表情有些頹喪。


    牆上的自鳴鍾敲響了十二下,管家終於將李錦書帶回了大帥府,同行的還有楊聘婷。李二小姐硬是拉著她,死活不鬆手。管家沒辦法,隻得將兩個人一起帶回來。比起梗著脖子的李錦書,楊聘婷則是有些尷尬,但該有的禮貌卻一點也沒落下。


    “李先生,你好。”


    “你好。”李謹言頷首,“信是楊先生送的?”


    “是我。”楊聘婷深吸一口氣,臉頰有些發紅。即便告訴自己不要再奢望,可麵對李謹言,她的心還是跳得飛快,“我給李家也送了信。”


    “錦書這次能夠平安無事,多虧楊先生。”李謹言頓了頓,“不過李某還有個不情之請,希望楊先生能答應。”


    “我知道。”楊聘婷抬起頭,看向李謹言和一旁的李慶雲,“這件事我會保密的,也會叮囑其他人不要說出去。”


    “多謝楊先生。”


    楊聘婷突然笑了,“李三少當真想要道謝,不如多建幾間學校如何?還有學校的夥食,半大的孩子很能吃,中午一個饅頭,下午上課都能聽到他們肚子叫。”


    “好。”李謹言答應得很痛快,“楊先生的要求,李某一定辦到。”


    送走了楊聘婷,李錦書依舊坐在沙發上鬧別扭,李慶雲拿她沒辦法,隻得按照李謹言說的,先回李府報信,順便把三夫人送來。這樣別人問起,也能說李錦書是三夫人帶來樓家的。


    “錦書,我想和你談談。”


    李錦書扭過了頭,不說話。


    “不想和堂哥說話?”


    “反正一定是要我聽話回家吧?”李錦書哼了一聲,“祖母動不動就要我學女書,不學就關祠堂,不許我吃飯!”


    “女書?”


    “是啊!”見李謹言也十分詫異,李錦書忙道:“堂哥,這都是民國了,為什麽還要學那些封建的東西?一定要事事都按照父母的吩咐去做?我又不是李錦畫!”


    “這關錦畫什麽事?”


    “怎麽不關她的事了?我不聽話,祖母就拿錦畫做對比,說我比不上她!還有,爹娘給我說親,先是一個什麽副官,緊接著又換成軍校裏的沈先生,我都沒見過,我不想嫁!”


    這才是李錦書真實的想法?


    “錦書,你若是真不想嫁,堂哥想辦法幫你解除這門婚約。”


    “真的?”李錦書眼睛一亮,“我就知道堂哥最好了!”


    “當然是真的。還有,你想繼續念書嗎?”


    “想,當然想!”李錦書用力點頭,“我還想像聘婷那樣在學校裏教書,那些孩子都叫她先生,我也想那樣!可惜聘婷說我現在做不來。”


    看著這樣的李錦書,李謹言忍不住搖搖頭,還真的是個孩子啊。


    “那我幫你解除婚約,再送你去美國留學,好不好?”


    “去美國留學?”李錦書一下子愣住了,“堂哥,你說真的?”


    “對,想去嗎?”


    李謹言覺得,現在的自己就像是拐騙小紅帽的狼外婆。


    “想,我想去!”李錦書臉上的笑容變得明亮起來,“我想去留學,我一直想去看看外麵的世界,而不是被關在家裏等著嫁人!”


    聽到李錦書的回答,李謹言緩緩舒了口氣。這樣也好,讓她走出去看看外麵的世界,也許就能真正的長大了。不過在那之前,他必須得把沈家這樁婚事妥善解決,畢竟是樓夫人保媒,聘禮也送過了,一個不好恐怕就會惹出大麻煩。


    “錦書,堂哥答應你的事一定做到,但你也要答應堂哥,乖乖回家,向祖母和三叔三嬸認錯,不要再這麽莽撞的往外跑了,知道嗎?”


    “恩!”


    三夫人火急火燎的趕到樓家,走進客廳,就見李謹言和李錦書兄妹倆坐在一起喝茶吃點心,李錦書還被李謹言的笑話逗得樂個不停。三夫人忍不住想揉揉眼睛,她是不是看錯了?


    “三嬸來了。”


    “娘。”


    見到三夫人,李錦書倏地站起身,顯得有些無措,求救般的看向李謹言。三夫人沒看李錦書,而是向李謹言道謝。李謹言擺手,這事主要還是楊聘婷幫忙,他當真沒做什麽。但接下來的事情就有他忙的了。


    當初怎麽就腦子發熱幫忙說媒了?以後打死他也不幹這樣的事了。


    三夫人風風火火的來,又風風火火的走。


    被拉到門口時,李錦書的神情頗有些可憐,李謹言也沒辦法,早晚都要回家的。不過他也和三老爺三夫人說了,在老太太麵前求個情,別讓這小姑娘再去跪祠堂了。十幾歲的年紀,最不缺的就是逆反心理,好不容易被他說通了,這一跪再給跪跑了怎麽辦?


    “言少爺,夫人請您過去。”


    這番鬧騰肯定瞞不過樓夫人,能等到李家人都離開再叫他,恐怕樓夫人那裏也有了決斷。李謹言摸摸鼻子,這事說白了總得樓夫人點頭,退婚,解除婚約,雖然實質上都差不多,但後者說出去總好聽一些。


    “我知道了,馬上過去。”


    回到李家,三夫人立刻帶李錦書去見老太太,李三老爺恰好也在。李錦書站在老太太跟前大氣都不敢喘一下,低頭等著被訓斥。不想老太太隻是打量了她一會,說了一句:“回來就好。”便罷了。


    不跪祠堂,不罰抄女書?


    “我老了,小一輩的事情我就不再摻和了。”老太太一身暗色的對襟琵琶襖,腦後的發髻上隻有一根銀簪,仿佛一夕之間蒼老了許多,“慶雲,就按照謹言說的辦吧。”


    “可是,娘,婚約的事情暫且不論,錦書一個人去國外……”


    “不是會派人跟著她嗎?”老太太靠在素色的引枕上,“既然想出去,那就出去吧。出去見見世麵,說不準就明白了。等除了孝,我就在後院起個佛堂,每日念念經,也算是為子孫積福了。”


    “老太太……”


    “我累了,下去吧。以後沒事別來煩我了。”


    這番話裏帶著一股疲憊和心灰意冷。李三老爺不敢再說話了,三夫人也不敢出聲,李錦書看看爹娘,再看看閉上眼睛不再看她的祖母,突然感到一陣心慌,她明明是為了自由抗爭,明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為什麽會覺得自己仿佛做錯了什麽一樣?


    “行了,回房吧。”


    李慶雲和三夫人都沒再責備李錦書,讓她回房好好休息,隻是告訴她,她屋子裏的兩個丫頭因為犯錯被辭了,暫時讓三夫人身邊的喜福伺候她一段時間。李錦書有心想問,話到嘴邊卻最終沒有問出口。


    穿過回廊時,李錦書停住了腳步,“錦畫?”


    李錦畫從回廊的另一頭走來,一身舊式的素色衣裙,和李錦書身上的洋裝形成了鮮明對比,她們就像兩個時代的人,不同的思想,不同的衣著打扮,也將會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擦肩而過時,李錦畫突然開口道:“二姐,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啊?”


    “你常說的民主,自由,平等,你真的明白是什麽意思嗎?”


    “當然。我們追求的就是民主自由,反對封建壓迫!人人生來便應該是平等的!”


    李錦畫一直都是老太太嘴裏的乖孩子,女書能倒背如流,除了看詩詞,就是在房間裏繡花,她突然開口問這些,李錦書頗感詫異。難道她也想上學了?


    “平等啊,”李錦畫意味深長的笑了,“二姐,在你眼中,我和你是平等的嗎?你和喜福是平等的嗎?”


    李錦書愕然的看著李錦畫,她和錦畫,喜福?李錦畫是姨太太生的,喜福是個丫頭,她們怎麽能一樣?可她剛剛也說了,人生來平等……


    “想不通,對不對?其實我也想不通。”李錦畫收起了笑容,“你知道嗎?你拚命想逃開的一切,是我做夢都想擁有的。”


    是啊,做夢都想。


    說完這番話,李錦畫朝李錦書頷首,邁步離開了。她知道有喜福在,這番話肯定會傳進三夫人的耳中,都忍了那麽久,為什麽今天就沉不住氣了呢?深深歎了口氣,是因為嫉妒吧?


    她嫉妒她,卻不會傷害她。但李錦書從沒想過,她的行為是否會傷害到別人……


    隔日,樓大總統請沈澤平過府一敘。沈老離開樓家後,李謹言便派人給李慶雲送去一封信。接到信後,李慶雲當即去見老太太,卻被老太太的大丫頭春梅攔在了門外。


    “三老爺,老太太說她年紀大了,有些事她不好再管了,您自己拿主意就成。”


    一句話,打破了李三老爺最後的奢望。


    兩天後,以李錦書生病需要到國外休養為由,沈李兩家解除了婚約。


    由於李家和李謹言的關係,這件事還是引起了不少人的關注,但沈家和李家都是三緘其口。到後來,懷著各種心思打探的人也不得不相信,因為李錦書生病,李家不想拖累沈家,不得已才解除了婚事。


    李家厚道,沈家仁義,蓋棺定論。


    至於這樁婚事的兩個主角,沈和端當真是以為李錦書病重,遺憾之後便也罷了。李錦書卻正忙著收拾行李,準備一個月後前往美國留學。李三老爺在經過這件事後消沉了一段時間,人也變得沉默許多。三夫人開始對李錦畫的婚事上心,認為李三老爺之前看好的那家人不合適,想要再給她找一家更好的。


    李謹銘的身體愈發差了,老太太開始整天吃齋念佛,對府裏的事很少再過問。


    李家一切如常,卻也好像根本不一樣了。


    樓大總統返回京城之後,便將向美國派遣留學生的一幹示意提交了議會。


    這次華夏向美國派遣留學生,費用皆出自美國退還的庚子賠款。民國成立之初,為緩和因排華法案造成的不良影響,同時也為了更大範圍的開辟華夏市場,美國政府便提出退還部分庚子賠款,作為華夏學生赴美留學的費用。


    此舉引起了不小的反響。


    隻可惜當時南北對峙,為了攫取更大的利益,以英國為首的列強一直沒有承認到底哪方才是華夏的合法政府,美國的這一計劃隻得擱淺。如今聯合政府成立,這一計劃再次被提上日程。


    李謹言想送李錦書出國留學,也並不隻是為了她的名聲考慮。作為聯合政府派遣的第一批留學生,美國政府和華夏政府都必定相當重視。不出意外的話,他們的待遇會比以往的留學生都好。


    對於李錦書來說,這是目前最好也是唯一的選擇。李謹言也希望在國外的兩年時間裏,她能真的學有所成。


    放下筆,李謹言重新審閱擬定好的計劃書,不錯漏任何一個細節。增建分校,改善學生的夥食,既然答應了楊聘婷,他就一定會做到。不過楊聘婷也提醒了他,關於他所創辦的學校,有很多地方需要完善。


    樓少帥走進房門時,就見李謹言正蹙著眉頭,看著手上的一疊紙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怎麽?”


    他一邊摘下手套,一邊走到桌旁,李謹言卻恰好在這時抬頭看他,眼睛越來越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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