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謹丞風塵仆仆的趕回李家時,已經是傍晚時分。門房見是大少爺回來了,忙叫人去內院通報。


    大夫人得到消息後立刻讓丫頭到西屋的前門去迎,不想過了好一會也沒見到人。丫頭回來報說李謹丞去了正房。大夫人坐在椅子上點點頭,沒有說話。


    大房裏的其他人反應各不相同,有人鬆了口氣,覺得這下子好了,大少爺回來了,大小姐就算再鬧騰也鬧騰不到哪裏去了。也有人想著別的心思,不能擺到台麵上的心思。


    自從大老爺死後,他的三房姨太太日子過得再不如以前。臘梅姨太太有老太太“撐腰”,下人總不敢太過分。秀華姨太太在大房經營了這麽多年,好歹也有幾個心腹,隻有半途插——進來的三姨太,帶著個還沒懂事的小姑娘,在李家沒什麽根底,著實受了大夫人不少的氣。


    可這個三姨太就是打定了主意,哪怕大夫人苛待她也不願離開李家。這個年月,她自己帶著個姑娘在外頭怎麽活?隻要呆在李家,她的女兒就是李家的姑娘,將來也能嫁個正經人家,不用再像她一樣去做那下九流的生意,給人當小老婆。


    李錦琴跑回家的因由在大房已經不是秘密,秀華姨太太對此嗤之以鼻,說人家抽丫頭鞭子不是人?大小姐好像忘了這樣的事她也沒少幹。臘梅姨太太則是獨坐在床邊良久,站起身走到梳妝台前,拉開梳妝匣最下層的一個暗格,看著擺在紅色絨布上的銀簪和一個紙包,咬緊了嘴唇。三姨太始終帶著姑娘躲在屋子裏,像個隱形人。


    大夫人也沒心思去理會西屋的其他人都有著什麽心思,大老爺去世後,她不是沒想過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這幾個礙眼的都給……或者遠遠打發了。結果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她一直騰不出手來,李謹丞現在又有了“官身”,哪怕潑辣跋扈,大夫人好歹知道些官場上的道道,不願意因自己一時之氣拖累到兒子,讓人家抓到把柄。


    可就算大夫人的腦袋靈光了一會,奈何還有個依舊沒開竅的李錦琴。


    看著聽到李謹丞抵家的消息後,又一次哭鬧起來的李錦琴,大夫人也皺起了眉頭。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女兒怎麽這麽不懂事?


    李錦琴沒有察覺大夫人表情中的變化,哭著叫道:“當初邢家來退親,就是他攔著的!他為了自己的前程,連親妹妹……”


    “夠了!”


    大夫人猛的拍了一下桌子,李錦琴愣住了,看著大夫人,嘴唇動了動,“娘?”


    “夠了。”大夫人的臉上沒了以往的慈愛,她是疼愛女兒,可她後半生要靠兒子!俗話說得好,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嫁給李慶昌後委屈沒少受,二房得意時更是熬油似的過,也沒見動不動就跑回娘家哭訴!


    偷跑回娘家,這要是早幾年,都是要被關豬籠沉塘的!


    大夫人不在乎李家其他兩房的人會怎麽樣,連李老太爺現在都未必在她眼中,但是李謹丞不一樣!沒了丈夫,兒子就是她的依靠。若是邢家借著這件事對謹丞發難怎麽辦?謹丞的名聲和前程被這件事拖累了該怎麽辦?


    大夫人看著李錦琴的眼神漸漸產生了變化,一種讓李錦琴不寒而栗的變化。她突然意識到,娘和以往不一樣了。”娘,錦琴。“


    就在這時,李謹丞推開門走了進來。


    “謹丞,你回來了。”


    大夫人一改臉上冷漠的表情,看向李謹丞時,嘴角已經帶笑。


    “娘,剛剛在和錦琴說什麽?”


    “還能有什麽?”大夫人模糊了幾句,把話題轉開,“你妹妹這次偷跑回來,邢家那邊有沒有去找你?”


    “去了。”李謹丞說道:“若是邢家的人沒有來找我,我還被蒙在鼓裏。”


    李謹丞轉向李錦琴,“錦琴,你知道邢家和我說了什麽嗎?”


    “什麽?”李錦琴的表情有些木然,隨即變得激動起來,“他們還能說什麽?我是絕對不會回去的!”


    “不回去?”李謹丞皺了皺眉,“那你想怎麽辦?”


    李錦琴咬著嘴唇,腦中閃過了一個挺拔的身影,她的丈夫該是那樣的人才對!


    “邢家和我說,你要麽回去繼續當邢家的五少夫人,這件事就當沒發生過。要麽,”李謹丞的話頓了頓,“邢家的五少夫人就在下個月出殯。”


    “什麽?!”大夫人愕然的問道:“謹丞,邢家這是什麽意思?”


    李謹丞苦笑了一聲,“還能是什麽意思?娘,你難道以為錦琴偷跑回來,邢家會一點反應沒有?”


    “可,可錦琴說邢家那個小兒子……”大夫人就算偏向李謹丞,李錦琴到底也是她的女兒,邢家竟然要李錦琴去死?


    “娘,錦琴隻打聽出了邢家的小兒子不中用,有沒有打聽出他十二歲那年發生了什麽?”


    “難道這其中還有什麽緣故?”


    “有。”李謹丞點頭,目光看向李錦琴,又轉回大夫人,“邢家的小兒子是代人受過,否則成了他今天這副樣子的就是邢長庚的長子,也是他唯一的嫡子。娘,你以為邢夫人為何對這個庶子和他的姨娘百般忍讓?”


    聽到這裏,大夫人愣住了。心裏不由得升起了一個念頭,大老爺定下女兒的親事前知不知道這件事?若是知道,是不是該罵他心狠?


    他讓自己的親生女兒嫁給了一個“太監”!可隻要邢家的權勢還在,李錦琴跟著邢家的小兒子,就終生衣食無憂。這門親算起來,還是他們“高攀”了。


    大夫人看向李謹丞,“謹丞,你是什麽時候知道這件事的?”


    “我什麽時候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錦琴打算怎麽辦?”李謹丞站起身,走到李錦琴麵前,“錦琴,你是怎麽想的,告訴大哥。“


    “大哥,我不回去!”李錦琴倏地仰起頭,抓住了李謹丞的衣袖,就像她每次犯錯,想要李謹丞幫她求情時一樣,“大哥,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


    “辦法?”李謹丞笑了,笑得和以往一樣溫和,卻讓李錦琴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錦琴,邢家和我保證,隻要你回去,你身邊的人都會送回來。而且你是邢家五少爺唯一的夫人。”


    “不!”李錦琴突然尖聲叫道:“我不回去!那是個畜生,我絕不回去!“


    “錦琴,他是你丈夫。”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李謹丞的聲音有些發冷,“若是不回去,你想怎麽辦?”


    “我,我可以留在家裏。”李錦琴沒敢說出心中的奢望,可讓她再回邢家守活寡,她是絕對不願意的,她還不到二十歲,她無法想象後半生和一個“太監”生活在一起。


    “留在家裏?”李謹丞搖搖頭,“錦琴,邢家能說出五少夫人出殯,就絕對不隻是嘴上說說而已。真到了那一天,大哥也未必能保住你,李家也不會有李大小姐了。”


    “大哥?!”


    “你到底是我妹妹,我不會害你。”李謹丞單手按住了李錦琴的肩膀,聲音恢複了溫和,“你放心,回到京城之後,我就和邢家提,讓你先到邢家的別院住一陣子,邢家人也會規勸邢五少爺,讓他收斂。你也和邢五少爺相處了一段時間,他就算私底下脾氣不好,對你還是尊重的,不是嗎?”


    李錦琴看著李謹丞,就像不認識他一樣,沉默了半晌,突然拔高了聲音,“說到底,你就是為了你的前程,對不對?!邢家能幫你,你就不顧我的死活?!當初攔著邢家不讓他們退親,也是為了這個,對不對?!”


    “不對。”李謹丞抓住李錦琴捶過來手,“我並不是為了我自己。我是為了咱們。”


    “咱們?”李錦琴臉上淌下了兩行淚,“你還能說出咱們?你和二房那個小兔崽子才是咱們!”


    李謹丞臉上的溫和緩緩收了起來,俯身在李錦琴耳邊說道:“若是可以,我倒真希望謹言才是我的親弟弟。”


    聲音壓得很低,除了李錦琴,沒有任何人聽到李謹丞的的這句話。


    “錦琴,日子都是人過出來的。”李謹丞意外的和二夫人說出了同樣的話,“至於過得好還是不好,端看你怎麽想,怎麽行事,怎麽選擇。”


    “我……”


    “大總統將派出手下的一個師前往山東,和其他幾省軍隊組成聯軍同南方作戰。”李謹丞突然話題一轉,“我將跟隨部隊開拔。若是此戰能立寸許功勞,你今後的日子也會好過許多,就算一直住在邢家別院也沒關係。但是,前提是你要乖乖聽話,不要給我惹麻煩,知道嗎?”


    話落,李謹丞不再理會李錦琴,而是對大夫人說道:“娘,你再勸勸錦琴,她的脾氣也該改改了。我後天就啟程回京城,錦琴和我一起走。我回來前和邢家商量過了,就說是我帶錦琴回來探病的,這樣對錦琴的名聲也不會有妨礙。”


    “這樣,”大夫人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下了決定。“行,娘聽你的,娘會好好勸勸你妹妹的。”


    李錦琴站在一旁,看著大夫人和李謹丞自說自話,幾句話就決定了她的命運,仿佛她在想什麽完全不重要,她就是個擺設,是給李謹丞前程鋪路的“東西”。


    想到這裏,李錦琴的眼中閃過了不甘和一抹瘋狂……


    李謹丞回到李家也讓李三老爺和三夫人鬆了口氣,不管怎麽說,大房好歹有個靠譜的人回來掌舵了。


    “這下好了。”三夫人坐在桌旁,輕輕搖著團扇,“就算大丫頭再鬧騰也翻不過天去了。老爺,還是盡快把錦書和錦畫的親事給定下來吧,我這心裏也踏實。”


    “你當我不想嗎?”李三老爺敞著外衣,喝了口茶,揮手讓屋子裏的丫頭都出去,隻剩下他和三夫人才繼續說道:“錦畫好說,無非是多些嫁妝的事情,錦書卻不一樣。”


    “哦?”三夫人聽到李三老爺的話,心頭一動,“老爺是說?”


    “虧得咱們侄子提攜,我如今在關北城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錦書是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又有謹言這麽個堂哥,來和我提的不是沒有,可我總想著與其嫁入商家,不如……”


    “不如什麽?”三夫人見李三老爺賣關子,忍不住用團扇拍了他一下,“你倒是快說啊!”


    “我想著,謹言身邊的那個季副官就不錯。”


    “副官?”三夫人皺眉,“是不是太低了點?”


    “夫人,你別小看這個副官,他可是樓少帥的心腹,人品家世都不錯,正經國外留學回來的,今年二十一歲,家裏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有,想和他搭上關係的人可一點不少。”


    “二十一了身邊還沒人?”李錦琴的事三夫人也知道個大概,如今聽三老爺這麽說,三夫人沒想著季副官是潔身自好,而是開始擔心,“老爺,大丫頭的事情可擺在那裏呢。”


    李三老爺哈哈一笑,“夫人,你當我糊塗了嗎?打死我也不能把咱們的寶貝女兒往火坑裏推!來,我告訴你……”


    湊到三夫人的耳邊,李三老爺如是這般的低聲說了幾句,說得三夫人臉色發紅,忍不住捶了他一下,“沒有個正經的!”


    李三老爺哈哈一笑,“夫人這下放心了吧?”


    “八字還沒一撇呢,放心什麽。”三夫人笑道:“不管怎麽說,還是要仔細看看,也問問咱們閨女的意思才行。”


    “得令!”李三老爺拉長聲音耍了個花腔,立時把三夫人逗笑了。


    李謹丞前腳回到李家,李謹言後腳就得到了消息。自從李三老爺給他提過醒之後,李謹言就讓啞叔派人關注一下李家的情況,不管怎麽說,總是有備無患。


    不過啞叔的人也隻能在李府外溜達幾圈,想進入府內還是不太方便。李府是正經人家,內院又大多是女眷,還是李謹言的親戚,總歸不太好。


    “算了,也別為難大家了。”雖然李謹言對李謹丞並不是太了解,卻清楚一點,無論是為他自己還是為了其他的原因,他都不可能讓李錦琴的事情鬧大,這就足夠了。


    “啞叔,讓大家都撤回來吧。”


    啞叔蘸著茶水在桌上寫道:“不跟了?”


    “不跟了。”李謹言搖搖頭,“我大哥回來了,這事應該很快就有結果了。讓大家都回來吧。”


    啞叔點點頭。


    比起李家的事情,還有另一件事讓李謹言掛心,樓少帥的獨立旅就要開拔前往山東了。原本並沒有這麽快,畢竟第十師和第十一師的後續隊伍剛到天津。可樓少帥卻自己向樓大帥請戰。樓大帥摸不清的兒子的意圖,樓少帥直接拿出了一份裝在牛皮紙袋裏的卷宗,“父親,看過這個您就能明白。”


    “這是什麽?”樓大帥還以為樓少帥又從那些新抓到的日本特務嘴裏問出了什麽,不想拿出牛皮紙袋中的東西一看,頓時表情一肅,站起身,“你跟我來。”


    父子倆關在書房裏談了整整一個下午,連晚飯都沒出來吃,樓夫人和李謹言坐在餐桌旁等得菜都快涼了,也沒見到人影。


    “算了,咱們先吃。”樓夫人拿起了筷子。


    “娘,還是把菜熱一熱吧。”李謹言道:“先讓他們端些熱湯來,吃冷菜對身體不好。”說罷,直接吩咐丫頭讓廚房送來熱湯,另把桌子上的菜撤下去。


    “你這孩子。”


    樓夫人笑了,幾個姨太太也湊趣說言少爺孝順,等到菜重新熱過端上桌,樓大帥和樓少帥也恰好從書房中出來,見桌上的菜還沒動,不由道:“夫人,怎麽不先吃?”


    “這不是等著大帥嗎?”樓夫人和樓大帥生活了幾十年,恐怕比樓大帥自己都了解他的性格,說出的話沒一個字不熨帖,直把李謹言看得嘖舌,話說,麵前這個笑得一臉那啥,霸氣全無的男人,真是那個在外頭威風八麵的樓大帥?


    “想什麽呢?”樓少帥在李謹言身旁坐下,等到樓大帥夾了菜送進樓夫人的碗裏才拿起筷子。


    “沒想什麽。”他總不能說剛剛突然產生了幻覺,把眼前的樓大帥看成彌勒佛了吧?


    樓大帥的心情顯然很不錯,吃過了晚餐,坐在沙發上,一邊喝著茶,一邊陪樓夫人說起了話,幾個姨太太知趣的借口先離開了,樓少帥也拉著李謹言回了房。


    回到房間之後,樓少帥告訴李謹言,他三天後就要開拔去山東。


    “這麽快?”


    “恩。”樓少帥點點頭,“借款的事情父親同意了。”


    “所以?”借款和去山東有關係嗎?


    樓少帥扯開軍裝領子的手一頓,“青島。”


    李謹言明白了樓少帥的意思,青島是德國的勢力範圍,那裏有德國總督和德國遠東艦隊,以內戰作為掩護,在那裏談借款的事情才不會被其他的勢力看出端倪。他突然覺得憋屈。英國,法國,德國,俄國,日本,甚至是葡萄牙……如今的華夏,就像是一塊大蛋糕,被擺在了這些侵略者的麵前,他們肆意從這塊蛋糕上切掉一塊,裝進自己的盤子裏不容其他人染指,就連華夏人也被蠻橫的阻擋在外。


    李謹言無法形容出他現在的感覺。生活在後世的人不會明白,親眼目睹國土被外國勢力侵占,他國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耀武揚威是種什麽感受,一種說不出的難受。


    一隻大手扣住了李謹言的後頸,下一刻,他被摟進了一個熟悉的懷抱,溫熱的唇落在他的發頂,低沉的聲音傳進了他的耳朵,“沒人會得意太久,華夏的土地必將屬於華夏人,我保證!”


    李謹言伸出手臂摟住了樓少帥的腰,開口說道:“少帥,我和你說件事。”


    “恩?”


    “和德國人談判的時候千萬別客氣,能借多少借多少,最好把他們都掏空,不用給我麵子!”


    樓少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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