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家六小姐和七小姐出嫁的日子終於定下了。


    樓夫人,錢夫人和杜夫人特地請關北城內最有名的測字先生給算過,公曆1912年5月22日,農曆壬子年四月初六,是個宜嫁娶的好日子。


    “是不是趕了點?”錢夫人看著測字先生寫下的帖子,這日子也太趕了點,滿打滿算還不到十五天。


    “除了這個日子,就得等到下個月。”樓夫人道:“乙巳月戊戌日,難得都沒什麽衝撞。我和大帥也商量過了,能早點辦,就盡量早點辦。”


    “是啊。”杜夫人點點頭,“局勢越來越亂了,誰知道會不會明天就打起來。能早點把事情定下來也好。”


    見樓夫人和杜夫人都是一個意思,錢夫人也隻得作罷。想起測字先生的話,的確,要是錯過了這個日子,就得挪到下個月了,而且月份日子都不如這天好,和樓家七小姐的生辰八字還有些衝撞,那還得往後拖。這日子一拖,變故就多,現在南北又是劍拔弩張的,誰知道事情會怎麽樣?


    “好在東西都提前準備得差不多了。”


    三位夫人商定了主意,便開始一項項查看婚禮的準備,樓夫人特地讓丫頭去叫李謹言,“去把言少爺請來。”


    錢夫人和杜夫人手上的動作都是一頓,不約而同的看向樓夫人。


    “我年紀大了,總是有精力不足的時候。”樓夫人笑道:“想著讓他幫把手,我也能清閑一會。”


    “夫人好福氣。”錢夫人道:“言少爺是個能幹的,看看城外的皂廠和家化廠,誰提起不豎大拇指?”


    “可不是?”杜夫人在一旁幫腔,“我娘家嫂子還托我給她帶香皂和雪花膏呢。你們是知道的,她家裏是南方的大戶,兄長還在洋行裏做事,一向眼高於頂,隻覺得國貨不如洋貨好用,可現在如何?還不得巴巴的等著我給她送東西?”


    “還別說,我妹妹也托我辦這事呢。”錢夫人一拍手,“新出的那個眉筆和蜜粉,可真是好用,可惜我每次去買的時候都要等上挺長時間,有時還買不到。等言少爺來了,我可得厚著臉皮討一些。我兄弟在上海開了兩家商行,前段時間來信說,樓氏的雪花膏和口紅洋人都在用,若是言少爺不嫌棄,能不能照顧一下他的生意?”


    “你就是個破落戶!”樓夫人笑罵道:“我家言兒賺點零花錢罷了,你還在這惦記。”


    錢夫人話匣子一打開就停不下來,杜夫人也幫忙湊趣,兩位夫人都從樓夫人的行事中看出來,樓家這是刻意在抬舉李謹言。想起之前那些暗地裏打主意想往樓家送人的,兩人都在搖頭。這真是被富貴權勢迷了心,隻想著李謹言是個不能生的,若是送進樓家來的姑娘能生下一兒半女,可就是一步登天做了鳳凰了。也不想想,樓家如果真有這個意思,還輪得到他們?


    錢伯喜和杜豫章跟著樓大帥打仗,出生入死幾十年,幾個夫人也多有來往,都知道早些年間大帥後院裏出了個囂張跋扈的三姨太,猜也能猜出樓夫人對這種事的態度。


    哪怕今後樓少帥要納妾,那也是樓家自己的事情,旁的人還是哪裏涼快哪裏歇著去吧。


    三位夫人正說著話,丫頭回報說,言少爺不在,出門去了。


    “出去了?什麽時候走的?”樓夫人問道。


    丫頭回道:“伺候的丫頭說,言少爺接了商會的帖子,今天一大早就出門了。”


    商會的帖子?


    樓夫人這才想起,關北城的確是有幾家“華商同業公會”,都是商人自發興起的組織。清朝開埠之後,洋貨和洋商湧入,北方到處是俄國和日本商人,本地的商人若是想要生存,就得聯合起來。


    一些大商家牽頭,幾乎每個行業都有類似於這樣的組織。隻不過組織鬆散,規模也不大,行事沒什麽章法。後來有了官方許可的北六省總商會,情況才得以好轉。想要加入這樣的商會並不是件容易的事,資本不說,人品也十分重要。


    為富不仁或者攀上洋人勢力打壓同行的,是絕對不會被接納進去的。


    李謹言之前聯係天津和上海的皂廠對抗日本皂廠,和商會的行事宗旨有些類似,隻不過,這種地方-性-的商會多奉行“地方保護-主-義”。不隻是洋人被排斥,連外省的商人也很難被接納。


    “既然是去辦正事了,那就算了吧。”樓夫人讓丫頭下去,“還是咱們先看看吧,等言兒回來我再告訴他。”


    “也好。”


    李謹言也沒想到自己會接到商會的帖子,而且還是北六省總商會。他接到帖子的第一反應是疑惑,畢竟之前他從不知道北六省還有這樣一個組織,第二個反應還是疑惑,據他所知,他現在開的廠子,除了被服廠,皂廠和家化廠在北六省都是獨一份,和商會裏的任何行當都沒有太大的關係,就算是老太太給他的銀樓和典當行,從李家要來的飯莊和茶樓,也不是什麽大生意,怎麽就入了這些人的眼?


    想不明白,李謹言沒有貿然赴約,而是去找了李三老爺。


    李慶雲看到李謹言手中的帖子,一拍大腿,“這事怪我!怪我沒提醒你。”


    “啊?”


    經過李三老爺的一番解說,李謹言才明白,原來這事的確是他疏忽了。甭管他做的是什麽行業,在工廠開工之後,都應該和總商會打一聲招呼,送一張拜帖的。


    “這是行裏的規矩。”李慶雲道:“當初二哥接管家裏的布莊生意,李家也曾經在總商會裏說一不二。後來二哥去了南方,換成了李慶昌接手,不說生意一落千丈,連帶著李家在商會裏也被人排擠。如今他們主動給你下了帖子,不管怎麽說,你都是要去赴約的。”


    李謹言恍然,這就是所謂的拜碼頭?


    李慶雲看了他一眼,“說什麽呢,商會裏的都正經生意人,和那些幫會土匪可沒關係!”


    “我知道了。”李謹言忙道:“三叔,這封帖子上沒說隻邀請我一個,到時你陪我一起去吧。我到底年紀小,商會裏的人,十個裏有十個都比我年紀大。有你在,還能幫忙鎮下場子。”


    “侄子,你這話可就說錯了。”李慶雲轉了轉手上的扳指,“你現在是什麽身份?他們是什麽身份?說白了,你就算沒有官身,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官商’,就像是當年的紅頂商人,背後可是站著咱們北六省的這個!”李三老爺翹起了大拇指,“甭管他們年紀多大,資本有多少,都得給你幾分麵子。否則怎麽會主動給你送帖子?”


    李謹言咧咧嘴,是他想差了,他還想著這些商會裏的大佬都相當於國內五百強董事長,他不過是個剛起步的小毛頭,自然是有些怯場,如今看來,還真不是這麽回事!


    他可是不折不扣的富N代,還抱著樓少帥的大腿,標準的官商勾結……不對,官商結合!如果這些商會大佬是蒸汽機的動力,他早就飆到了柴油發動機!


    想通了這些,李謹言的心裏也不發虛了,可還是拉著李慶雲和他一起去赴約,“三叔,我不太擅長和這些人打交道,總歸是要請你多幫忙。”


    李三老爺沒轍,隻得應下。


    “對了,我也有件事要和你說。”


    “什麽事?”


    “大丫頭月底就要出嫁了,看老太爺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回來一趟。”


    “月底?”李謹言有些吃驚,“大伯不是剛去不久?”


    “是啊,就是要趕在熱孝裏把事情辦了。”李慶雲道:“否則再等一年半載的,大丫頭可就過二十了。”


    李謹言沒有接話,想起隻不過十五六歲就要出嫁的樓家兩個小姐,和她們比起來,李錦琴的年紀的確是有些“大”了。


    “謹丞的差事也定下來了,”李慶雲接著說道:“在政府軍裏當了個團級參謀。聽說邢家最初給他在財政部裏找了個差事,被他給推了,一門心思的想要從軍。沒想到邢長庚卻說他有誌氣,轉眼就給他安排進了軍隊。到底是大總統身邊的人,門路可真不少!”


    團級參謀?


    李謹言張大了嘴巴,這個職位對軍校剛畢業,沒有任何實戰經驗的李謹丞來說,幾乎是一步登天。但李謹丞會甘心嗎?若他從軍是一心想要建功立業,做一個團級參謀或許還不如一個排長吧?


    畢竟,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參謀手下可是不帶兵的。


    “想什麽呢?”李慶雲拍拍李謹言的肩膀,“怎麽發起愣了?”


    “沒什麽。”李謹言搖搖頭,揮了揮手裏的商會帖子,“三叔,這事就說定了,到時候我來接你。”


    “你這小子,吃定你三叔了是不是?”


    “三叔,你可是說過要唯侄子馬首是瞻的!”


    “你啊!”


    從家化廠離開,李謹言回到大帥府,不出意外的被樓夫人抓了壯丁,想想這事是自己應下的,李三少也隻能硬著頭皮坐在沙發上,聽樓夫人一項接著一項安排婚禮事宜,還不時詢問他某個細節,看他記住了沒有。


    鬱悶的李三少想起在軍營裏一天不著家,“逍遙快活”的樓少帥,忍不住在心裏念叨:這差別怎麽就這麽大呢?!


    正在軍營裏和幾個團長開會的樓少帥突然連打了幾個噴嚏,等他擦過鼻子抬起頭一看,全場寂靜,所有人都瞪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看著他。


    樓少帥臉一冷,“怎麽?”


    “沒有!”


    大家異口同聲,就差齊刷刷的站起來增加氣勢了。


    樓少帥正襟危坐,手一揮,“繼續!“


    於是,該發言的繼續發言,該旁觀的接著旁觀。不過心裏都在想著一件事,原來,少帥也是會打噴嚏的……


    距離樓家辦喜事還有五天,李謹言忙得腳打後腦勺,恨不能長出三頭六臂,國內又出了一件大事,山東省的督帥韓庵山,慶祝五十歲壽辰的當天,遇到了刺殺!


    戲班子裏的武生和老旦正在台上唱著戲,突然從懷裏取出了兩把二十響的盒子炮,對著坐在最前方的韓庵山和他旁邊的山東省要員連開數槍。


    一旁的衛士立刻撲上前,韓大帥也反應極快,當即撲倒在地,朝旁邊一滾,憑借二十多年戎馬生涯練出的身手躲過一劫,隻受了輕傷,沒來得及躲避的省長和其他離得近的官員就沒他這麽好運了,全都命喪當場。


    刺殺的兩個人被當場擊斃,戲班子裏的人也都被扣押起來,一經審訊後認出一個小旦也被掉了包。


    韓大帥發了狠,凡是沾邊的人一個都沒留,全部槍斃,連他府裏請戲班子的管事都沒躲過。而那個小旦也熬刑不過,死在了監獄裏。不過獄卒從他的口音分辨出,他應該是個南方人。這下子可是捅了馬蜂窩。


    韓庵山直接向司馬大總統拍電報,直言南方之前借宋舟一事賊喊捉賊,現在又明目張膽的刺殺北方要員,分明是蓄意挑釁,據對不能姑息!


    緊接著關北城也出了事,插著大帥府旗幟的轎車行駛到長寧街中路時,車前突然被扔了一顆炸彈,車裏坐著李謹言和樓夫人,聽到有人喊炸彈,李謹言忙護住樓夫人。


    街上的行人也被冒煙的炸彈嚇得驚慌亂跑,幸好炸彈填裝的是黑火藥,威力不大,並沒有傷到幾個人,可樓夫人還是受了驚嚇。


    李謹言隻得讓車子先送樓夫人回大帥府,又派人去請了大夫,自己留下安撫受驚的人群,並且將無辜受傷的百姓送去了醫院。


    “諸位放心,樓家會負擔醫藥費和其他的一切費用,隻管安心養傷。膽敢當街行凶的人,必會受到嚴懲!”


    沒等驚慌的人群散去,警察局長便親自趕到,當他聽到出事的是樓夫人和樓少夫人時,嚇得從椅子上直接滑到了地上。


    這是要把天給捅了嗎?!


    趕到現場後才知道兩人都沒有受傷,樓夫人已經被送回了大帥府,李謹言正在安撫受傷的百姓,幾個兵哥護在李謹言周圍。趙局長一步三跑的上前,顧不得擦掉腦門上的汗,連聲道:“言少爺,祖宗,你可不能在這裏呆著,萬一還有人藏在人群裏開槍怎麽辦?”


    “趙局長,我也是沒辦法,總不能放著受傷的百姓不管吧?他們可都是受了拖累。”這事情明顯是衝著樓家來的,若是放著這些受傷的百姓不管,經過報紙一寫,哪怕錯不在樓家,也會被潑髒水。李謹言清楚看到有幾個拿著冒煙閃光燈的記者就站在人群後邊!這些記者來得未免有點太快了……


    “哎,這事我來辦。”趙桓山也看到了人群後的記者,不得不佩服李謹言,但一碼歸一碼,還是不能讓他繼續留在這裏。


    他身後跟了十幾個警察,聽到局長發話,立刻上前來疏散人群,照顧傷員。


    基本上該做的都已經做了,李謹言知道自己留在這裏也沒用,還得給趙局長添亂,便十分幹脆的在兵哥們的保護下離開了。


    等到李謹言走遠,趙桓山的臉頓時拉了下來,一把拽過負責長寧街安全排查的警察衣領,咬著牙:“就算掘地三尺,也得給我把這事查清楚!”


    “是!”


    李謹言回到大帥府,見胸前飄著一縷長髯的大夫正在開方子,忙上前問道:“大夫,怎麽樣了?”


    麵貌慈祥的老大夫見是李謹言,拱手笑道:“夫人隻是受了驚,無礙,反倒是要恭喜府上。”


    “啊?”險些被炸彈給炸了,有什麽可恭喜的?


    “大帥夫人有喜了,按日子來算,已兩月有餘,難道不該恭喜嗎?”


    “真的?”


    “你說的可是真的?!”


    兩句問話幾乎是疊在了一起,李謹言回過頭,就見樓大帥和樓少帥先後走進來,樓大帥一臉驚喜,他一邊搓著大手,一邊問道:“劉大夫,你可不能誆我!”


    樓少帥幾步走到李謹言麵前,沒說話,隻是上上下下的打量他,把李謹言看得萬分不自在,總覺得樓少帥在用眼睛扒他衣服。


    “大帥,老夫怎麽會誆騙於你?”大夫笑著搖搖頭,寫好了方子,放下筆,吹了吹紙上的墨跡,“按照這張方子煎藥,少食寒涼之物,也要注意,不要再受到驚嚇。”


    李謹言一一記下。


    樓大帥想去看樓夫人,卻聽丫頭告知夫人已經睡下了,大夫也說夫人受了驚嚇需要休息。樓大帥沒能進去臥房,隻得在屋子裏轉悠了兩圈,突然沒有征兆的回身給了樓少帥肩膀上一拳,“媽了個巴子的,老子五十八了,這是要有個老來子了?哈哈……”


    看著這樣的樓大帥,李謹言十分無語。


    樓少帥麵無表情的開口說道:“父親龍精虎猛,龍馬精神,老當益壯,無人可以。兒子佩服。”


    樓大帥:“……”


    李謹言:“……”麵無表情,語調平板的說出這番話,真是佩服的意思?


    老大夫搖搖頭,忍住沒笑出聲來,拉過李謹言低聲吩咐了幾句,雖然樓夫人保養得很好,可到底已經四十有五,高齡懷胎,當要多方注意才能保全。


    “我知道了,大夫。”李謹言連連點頭,四十五歲在後世也是高齡產婦,“除了這些,還有什麽需要注意的?”


    “還有就是……”


    老大夫正在囑咐李謹言,樓大帥被樓少帥氣得直梗脖子,突然有人拿著一份電報快步走了進來,見到樓大帥和樓少帥,也顧不得屋子裏還有其他人,立刻說道:“大帥,少帥,打起來了!韓庵山帶著軍隊打進江蘇了!”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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