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午餐,李謹言和樓逍便要離開。


    二夫人隻送到了二房的院門口,便停住了腳。李家還保留著前朝的規矩,後宅的婦人,一般是不許到前院的。看著緩緩關上的院門,李謹言嗓子眼有些發堵。哪怕有老太太護著,沒有了丈夫,兒子也不在身邊的女人,在這樣的李家,日子又怎麽會過得輕鬆。


    李謹言想接二夫人離開,可現在還不行。李家還沒有分家,人言可畏,他不能讓二夫人身上被潑髒水。


    李謹丞和李三老爺都到了前院,就算之前被李謹言掃了麵子,李謹丞臉上的笑容也沒有絲毫異樣,依舊和李謹言做出了一副兄友弟恭的樣子。在外人看來,或許李家大房和二房不和,但李家大少爺和三少爺,關係卻是不錯。


    在一旁的李三老爺自始至終掛著一副笑模樣,偶爾說上兩句,卻也不在點子上。


    李謹言看不透他這個三叔,想起枝兒帶回的話,如果李慶雲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紈絝,扶不起的阿鬥,老太太怎麽會刻意提起讓他和李慶雲多走動?如果不是,他這副樣子,難道都是裝的?有必要嗎?


    心裏想著,李謹言就不免多看了李慶雲兩眼,李三老爺嘿了一聲,擼下了手上的紅翡扳指,“侄兒,你出門子的時候,三叔也沒給你添件像樣東西,這個,是從前朝一個貝勒爺手裏得的,就當三叔一點心意,拿去玩吧。”


    李謹言接過扳指,“三叔,送給我,你不心疼?”


    “你要是覺得三叔這禮不錯,就想法給三叔找點事做怎麽樣?”李慶雲大大咧咧的開口道:“你可是不知道,你三嬸沒少念叨我,說我整日閑著不做事,坐吃山空,混吃等死,就沒一句好話。我耳朵都快長出繭子來了,嘖!”


    李三老爺話說得直白,李謹言樂了。


    “三叔,你這話就是抬舉侄子了。要是不嫌棄,等元旦過後,咱們叔侄倆好好聚一聚,如何?”


    李謹言話一出口,李慶雲頓時喜上眉梢,李謹丞臉上卻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


    離開了李家,樓家的馬隊上了長寧街。


    由於李謹言不會騎馬,樓夫人安排了家裏的車來送他,樓少帥自然也坐進了車裏,少帥的馬隊頂替了大帥府的護衛,黑色轎車後,跟著一溜高頭大馬,馬上的騎兵身姿挺拔,背著騎槍,腰上掛著馬刀。不用說就知道,這是大帥府的。


    長寧街上依舊熱鬧,自從來到這個年代,李謹言先是一場大病,家裏又鬧了一團烏七八糟的事情,緊接著就“嫁”進了樓家,事情一樁接著一樁,沒容他歇口氣。至今還沒正兒八經的逛過關北城。聽著車窗外傳來的吆喝,不由自主的扒著車窗往外看。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何況是這個彌漫著古早風-情的年代。


    長寧街是關北城最繁華的三條大街之一,沿路酒樓茶莊飯館林立,典當行,銀樓,雜貨鋪,應有盡有,各種幌子,實物的,旗簾的,牌匾的,其間還夾雜著外國人開的洋行,看得李謹言眼花繚亂。他甚至還看到一個挑貨的貨郎頭上攢著兩朵絨花,和一個身穿黑色長袍的洋神甫擦肩而過。


    樓逍側過頭,見李謹言看得出神,叫司機停車。


    推開車門,樓逍直接把李謹言拉下了車。


    開車的司機被打發回了大帥府,幾個兵哥下了馬,跟在樓少帥和李謹言兩人身後。街上的人大多是認識樓逍的,卻對李家三少爺不太熟悉,見兩人走在一起,也能猜個七七八八。


    李謹言看得稀奇,他對這個年代的認知,大多來自於電視電影,那裏麵描繪的軍閥,大都是橫行霸道,鬧市縱馬,搶男霸女,無惡不作,比胡子還胡子,比土匪還土匪。老百姓見了,都像是躲瘟疫一樣,恨不能立刻就長出四條腿跑了。他知道這其中肯定有誇張的成分,但藝術總是來源於現實吧?


    兵匪一家,自古有之。


    可街上的人看到樓少帥,卻表現得很是平常,熟悉的打個招呼,不熟悉的,也就當是個陌生人,擦肩而過,不見誠惶誠恐。隻是對樓逍和他身後的大兵有幾分忌憚倒是真的。


    李謹言想什麽,臉上不由得就露出了幾分。嘴裏還問了一句:“少帥,他們不怕你?”


    樓逍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身後有個兵哥直接笑出了聲音,李謹言打眼一看,是個高個子的粗壯大漢,五官深邃,顯然是刮過胡子的,可下巴上還是青齜一片,眉毛很濃,眼睛,好像還是灰藍色的。


    兵哥見李謹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好奇什麽,咧嘴笑了:“言少爺,我祖上是韃靼人。”


    “韃靼?”


    他說的韃靼,和被西方人稱為韃靼的滿清沒任何關係,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元五世紀北方的遊牧民族,後來被成吉思汗征服,隨著蒙古軍隊征戰四方,曾建立過幾個汗國,後來先後被土耳其和俄羅斯征服,現在的韃靼,主要散布在克裏米亞,西伯利亞等地,還有部分在蒙古,幾支遷入了新疆,後世稱為塔塔爾族。


    這個自稱祖上是韃靼人的兵哥,原來是生活在西伯利亞的韃靼人的一支,後來遷入了蒙古,再後來又逐漸東遷,和漢族人混居在了一起。


    韃靼人和蒙古人一樣,是馬背上的民族,樓大帥占據北六省之後,手下的騎兵,有一部分都是蒙古人和韃靼人後裔,有不少都成為了騎兵隊中的將官,跟隨樓少帥的這個兵哥,祖母和母親都是漢人,身上韃靼人的血統特征依舊十分明顯。


    不過,看著一個明顯有歐羅巴特征的漢子,一開口就是滿口的東北話,也覺得挺可樂的。


    兵哥似乎不明白李謹言在笑什麽,見少帥沒有阻止的意思,接著說道:“言少爺,就算是有兵匪這一說法,也是兵在前,匪在後。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咱們想土匪一把,也得找別人的地盤。當兵吃糧,扛槍拿餉,樓大帥的餉銀發得足,咱們也沒人非得去幹那些被戳脊梁骨的破事。”


    兵哥說得興起,接著道:“想當初,關北城外也不是沒土匪,一些還是前清的綠營兵,朝廷沒了,他們沒了生路,就全都進山落草為寇了。咱們大帥不稀得搭理他們,少帥一回國,當即點將率兵,連掀了五六個寨子!還有那不長眼的,少帥單槍匹鹵接攻上山寨,一梭子子彈下去,幹-死了八個!打得那群癟犢子哭爹喊娘,誰不說咱少帥是常山趙子龍再世,有萬夫不當之勇!”


    見這人越說越不像話,身邊的兵哥忙桶了他一下。


    李謹言剛被說起了興頭,想繼續問幾句,卻被樓逍一把握住了手腕,拉著就走。


    兵哥被同伴一提醒,抓抓腦袋,憨憨的問了一句:“過了點?”


    另一個兵哥猛點頭,哪裏是過了點啊,沒見少帥的臉都黑了,就算想在少夫人跟前多誇少帥幾聲,也沒這麽幹的,這是誇人呢還是說書呢?


    “少帥,你當初真單槍匹馬去了土匪寨?”


    樓逍側過頭,黑黝黝的眸子定定的看著李謹言,扣在李謹言手腕內側的大拇指緩緩的擦過:“你想知道?”


    李謹言突然背後一冷,他不想知道了,真的。


    李三少老實了,樓少帥滿意了。


    兩人正走著,前麵一個穿著黑袍子,抱著一本聖經的洋神甫迎麵走來,樓少帥似乎認識他,見到這人走過來,眉頭就是一皺。


    “樓!閣下!請等一等!”


    洋神甫見樓逍要走,直接扯著嗓子在街上喊開了,李謹言分明看到樓逍的手在腰間的武裝帶上摸了一下,那裏掛著一個槍套,槍套裏,插著一把勃朗寧自動手槍。


    “閣下!您今天一定要聽我說……”


    洋神甫幾個大步上前,滿臉的大胡子,卻並不顯得邋遢。李謹言仔細瞅了一眼,他身上的教徽,和一般的基督教教徽不同,在耶穌基督的頭上和腳下,分別多了一橫。


    “東正教?”


    李謹言從洋神甫的滔滔不絕中,捕捉到了這個詞。


    洋神甫說得多了,樓逍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拉斯普京神甫,我有自己的信仰。”


    留下滿臉遺憾的神甫,樓逍拉著李謹言轉身就走。李謹言卻在聽到樓逍對這個神甫的稱呼時愣了一下,拉斯普京?這名字怎麽這麽熟悉?好像在哪聽說過?


    回到樓家。樓大帥又去了軍營,樓夫人正和幾個姨太太玩牌,見李謹言和樓逍回來,簡單問了幾句,吩咐他們好好休息,就沒別的話了。


    李謹言心裏一直記掛著剛剛的事情,總覺得拉斯普京這個名字似乎很重要。


    拉斯普京,東正教……突然,李謹言的腦中靈光一閃,拉斯普京,格裏高利-拉斯普京!大名鼎鼎的俄國妖僧!


    李謹言猛的一拍桌子:“著啊!原來是他!”


    不過,拉斯普京不是應該在尼古拉二世的宮廷裏嗎?怎麽會跑到樓大帥的地盤上來了?


    “少帥,你知道那個洋神甫的全名嗎?”


    樓逍正擦著一把史密斯左輪,頭也沒抬:“弗拉基米爾-葉菲姆-拉斯普京。”顯然被這個神甫煩透了,樓少帥將他的名字記得很牢。


    “不是格裏高利?”


    “不是。”


    李謹言有些失望。還是開口問道:“那,少帥,你聽說過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身邊有個叫格裏高利-拉斯普京的僧人嗎?”


    樓逍沒說話,隻是看著李謹言,在李謹言以為不會得到回答的時候,開口道:“有。”


    樓大帥手中的地盤直接和俄國接壤,隔了一座長白山就是朝鮮,那裏已經是日本的勢力範圍。前清的時候,俄國在邊界成立過保安隊,日本也變著法的扶植自己的勢力。一群數典忘祖的,靠著洋鬼子的勢力胡作非為,禍害鄉裏,都被叫二鬼子,反倒不以為恥,變本加厲。


    樓大帥進駐北六省之後,這種情形好了許多。但無論是北極熊還是日本矬子,都沒死心。保安隊解散了,間諜卻沒少派,光是在樓大帥手裏掛上號的,就不下兩百人。可這些人不能隨便抓,一來他們的身份不是商人就是外交人員,抓了麻煩不小,很可能被倒打一耙,二來抓了他們,誰知道會不會再另派更多的人來?


    若是想要將境內的間諜都掃清,就得一擊必中,連根拔起,否則,輕易不能動。打草驚蛇,可不是什麽好事。


    樓家人也不是吃虧的性子,別人能插釘子,他們就不能嗎?


    樓大帥掌權這幾年,沒少往外派人。被派出去的釘子,一大部分都折了,一些失去了聯係,僅剩的十幾人,不過兩三個能發揮作用。


    這是樓家的底牌,連司馬大總統都不知道。


    如今滿洲裏的事情迫在眉睫,樓大帥未嚐沒有讓這些釘子動一動的想法。可這些釘子紮下去不易,要怎麽動,必須認真考慮,一個不慎,就會得不償失。


    李謹言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眼睛一亮,語氣帶著幾絲興奮的說道:“少帥,據我所知,這個拉斯普京很了不得,沙皇和皇後都很信任他,滿洲裏的事情或許可以從他身上想想辦法。不說一定能改變局麵,總也是條路子。”


    “你怎麽知道?”


    “吔……我父親說的。”李謹言頓了一下,他這才想起,自己一個富家少爺,卻對俄國宮廷的事情這麽熟悉,未免有點奇怪:“我父親生前也和俄國人打過交道。”


    “你父親?”


    “恩。”


    “我知道了。”樓逍把手中的槍放在桌上,站起身,“這件事,我會確認。”


    李謹言剛舒了口氣,卻被樓逍捏住了下巴。


    “少帥?”


    樓逍低下頭,唇擦過李謹言的額頭,落在李謹言的發間,“記住,我是你男人。我信你,不要對我說謊。”


    話落,放開李謹言,拿起軍帽,走出了房間。


    李謹言摸著剛被樓逍碰過的地方,半天回不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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