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頭,眼前的窗台下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個人,一身暗金色的衣袍,頭發以一根玄黑絲巾紮著。眉目清秀,整個人看上去有些清瘦的感覺,仿佛飄然於塵世之外。然而最吸引風信兒的卻是那雙眼睛,眼睛並不大,是狹長的。不知為何,風信兒覺得他的雙眼有著一種拒人以千裏之外的感覺,就像他那句話的聲音一樣,幹淨的不沾半點世俗。


    “你是慧言師祖?”


    風信兒隻一下子便反應過來,大喜地站起來問道。


    “不,我是他的師弟,如晦。”聲音依然清靜,就像這個黑夜一樣,黑的純粹。


    金象締說的是在靈台宗的道號如晦,這兩個名字,都寄托著兩個恩師不同的心意。


    風信兒看著金象締那年輕的容貌,心中的驚喜快速地冷卻了下來,微微有些失望,在她的心中已經覺得金象締比不過木靈國師。就連正源國師修行了數十年的人都被木靈國師用法符鎮了天門封了法力吊在城門。


    金象締看著風信兒微微暗淡了的眼眸,說道:“有時,法力高低不在於年紀的大小,更何況,我的年紀比你想象中要大得多。”


    風信兒沒料到心中所想居然被看穿了,立即有些不知所措起來。金象締隻是站在那裏看著她,麵前風信兒給他的第一印象很好,很安靜。


    “你不打算讓我進去嗎?”金象締道。


    “啊。”風信兒驚醒過來,連忙去開門。


    她能夠對刀侍衛輕聲細語而談,並將自己心中的想法通過一些花花草草表達出來,但是麵對金象締那仿佛能看穿到人心裏的眼神卻是有些定不下神來。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金象締的身份。


    她連忙去打開門來,在開門之際,心中卻在想:“他是國師師父的師弟,那他就是國師的師叔了。”


    門打開,她一眼看到的並不是站在自己窗前那個穿暗金法袍的金象締,而是一個背著包袱老者。這老者頭發有些灰白,很高大,除了那個包袱之外背上還有一把大刀,她的眼睛滑過那玄黑的刀柄,心中第一感覺就是那刀一定很重。目光落在他臉上的一道刀疤上,刀疤如蜈蚣爬在臉上,猙獰而恐怖,心中有些害怕,卻已經與老者雙眼對上了,隻一觸,她便連忙將目光移開,不敢再看。


    金象締負手立於旁邊,看著庭院之外,風信也看著庭院外,那門口正有幾個府裏的侍衛守在那裏。


    風信兒與金象締從說話到開門已經過了不少時間,他們竟像是根本就沒有察覺到。即使是偶爾朝這邊看上一眼,也像是什麽都沒有看到。


    “他們看不到我們,也聽不到我們說話。”金象締話落時便已經朝門內走去。一進屋便看到了那屋角仍然插著的三柱香燒剩下的木棍。


    金象締雖然說他們看不到也聽不到,但是風信兒依然在他們進了屋後將門快速地關上了。


    “你將你所知道的跟我講一講吧。”金象締說道。他也沒有說要風信兒說什麽,但是風信兒卻再清楚不過,立即說道:“在七天前的一個晚上,國師觀天象之後,突然說天元國上空有妖氣,定有妖怪出現。後來國師就離開了玄機觀去尋那妖怪,隻是才兩天就回來了,臉色很不好。在第二天大王突然召國師進王宮,國師看出妖氣盤踞在王宮上空,就給了我三柱香,並說如果他回不來了就將這三柱香點上。”


    “他之前應當是見過那出現在王宮之中的妖怪,明明不是對手,為什麽不逃走?”金象締問道,他自己在人類的眼中就是妖怪,而且還是人人畏懼的蛇妖。


    風信兒不知道站在他麵前的這個其實也是妖怪,但是蕭九卻是知道的,他見過的妖怪不在少數,靈台宗裏就有不少,而且他殺過不少小妖。


    就他所知,有許多妖怪很反感聽到“妖怪”這兩個字的。他從金角締的語氣和麵色上並不能感受到這種反感的情緒,又或者他根本就看不出。


    風信兒回答道:“我記得國師好像說過,國王年輕的時候曾救過國師,所以國師才會來天元國當國師的。”


    金象締點了點頭,又說道:“現在的這個國師應該同樣有收你為道童的吧?”他看著麵前這個十四五歲的風信兒,竟是忽然想起了自己在尋找靈台宗的路上遇到的那個名叫周窈冥的小姑娘,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麽樣,是否已經複國了呢,複了國的話,是否還記得自己封了一個蛇妖當國師呢。


    這些念頭在他的心中一閃而已,突然想起那個小姑娘,並不是說他對於人類有就有了認同,若不是因為慧言師兄的話,他也許根本就不可能再到這人類國度之中來。


    不過,那個正源倒還不錯,知恩圖報,也不枉自己走一趟。金象締心中想著。


    風信兒回答道:“國師在臨走時說過,如果他出了事的話,那妖怪一定還會收我為童子。國師叫我千萬不要答應,實在不行就尋個借口逃走,並給了我三張符。”


    金象締並沒有問為什麽,他第一眼便已經看出眼前這個少女的體質頗為奇特,體內的純陰之氣很純靜,那妖怪要收她為童子一定沒安好心。若是她自己修行,又有適合的功法應當能事半功倍。


    “你為什麽不逃走。”金象締問道。


    “我出生在將軍府,我若走了,將軍府就會有大禍。”風信兒說道。


    將軍府裏的人又有誰知道其實風信兒想走的話,隨時都能走得了,即使是派再多的人在那裏看守著都沒有用。


    將軍府中有一座正堂,名叫忠義堂,裏麵的人都靜坐在那等著,個個臉上有著焦急之色。這時有下人進屋報說已經過了子時。


    老夫人眼皮抬起看了一眼,便揮手讓他退下,開口問道:“信兒那裏怎麽樣。”


    “依然坐在窗台抄寫《道德》。”有下人立即回答著。


    立即有一女子冷笑一聲說道:“她還知道道德,陷親生父親於生死一線之間,陷整個親族於旦夕即滅之刻,她也配抄《道德》。”


    有人附和著,卻也有人默不出聲。


    老夫人依然閉著眼睛,沒人看出她是什麽意思。


    過了一段時間,又有人進來報說已到醜時。


    老夫人閉著眼問道:“信兒在幹什麽?”


    “信兒小姐還在抄寫《道德》。”


    這些人中隻有老夫人知道風信兒如果去當了新國師的童子也是羊入虎口。她本能相信了風信兒說的話,八十多年的歲月磨礪下讓她的肉眼看不太不清了,但是心眼卻更亮了。


    “去為信兒做一碗蓮子烏雞湯,那是她最愛吃的。”老夫人閉著眼睛說道,她的聲音透著一股不容質疑的味道。


    那些大大小小的將軍妻妾麵麵相覷。一直侍立門口的管家馬上應著,就要退下去安排人做時老夫人卻又開口了:“慧珍,你去挑一隻最好的烏雞殺了。”


    其中一個穿著打扮極為華麗的中年女子微微一愣,邊忙道:“媽,我見不得血,我一見血就犯暈,我……”


    “清清,你去燒火。”老夫人卻根本就不理那個想要辯駁的慧珍。這清清是一個年輕一些的女子,人如其名,看上去清清秀秀,她隻是看了看老夫人,便應了聲是。


    老夫人並不睜眼,又繼續說道:“紅玉,你去打水。”


    “玉婷,你去拿蓮子。”


    “秀慈,你來燉湯下料看火。”


    老夫人所命的人都是將軍府的主人們,都是將軍的妻妾,又命那些將軍的兒子去拔雞毛,或者做些小事,沒有一個人是閑著的,唯一閑著的就是老夫人和將軍府裏的下人們。


    大家一時之間都愣在那裏,不知道老夫人是什麽意。


    “去吧,都去吧,這碗湯你們要盡心的做。”說到後麵,聲音已經低了下去,像這一連串的吩咐命令已經耗盡了她的力氣。


    忠義堂中一下子就空蕩了起來,唯有幾個下人守在門口,老夫人手持鳩頭拐杖孤獨地坐在大堂的上席。沒有人知道她那看似平靜的外表下又有著怎樣的波濤洶湧。


    寅時到來之時,湯已經做好了端到了老夫人的麵前。眾人默不作聲,都看著老夫人,盡管眼中還有疑惑,但是都被老夫人肅穆的表情給壓得不敢開口了,還有些人隱隱間猜到了一些。


    老夫人放下拐杖,站起來,端起湯朝外麵走去。眾人跟在後麵,有人要去幫老夫人端,卻被她拒絕了,有人要去攙扶著她,怕她摔倒,她也拒絕了。


    眾人隻得將燈籠多點幾個,將道路照得通明。前麵打燈籠的都是老夫人的孫兒孫女,是風信兒同父異母的兄妹姐弟。一刻鍾後,老夫人這才來到了風信兒所在偏僻小院之中。


    上台階,敲響門。


    門打開,風信兒驚呼一聲,喊道:“奶奶……”


    連忙將老夫人讓進屋裏,老夫人道:“這裏做了一碗你最愛吃的蓮子烏雞湯。”風信兒連忙接過老夫人手中湯放在桌子上。回頭看著老夫人,老夫人卻道:“吃吧,趁熱吃才香。”


    風信兒眼睛有些泛紅,她已經知道了老夫人的意思。


    老夫人又說道:“這是你的姨娘們親手做的。”


    又說了誰殺雞,誰拔毛,誰燒火,誰切雞,誰下料,誰挑的蓮子。


    “奶奶……”


    “吃吧,吃吧,這也算是她們的一點心意,希望你以後不再記恨她們。”老夫人低聲柔和地說道。


    “奶奶,我不會的。”風信兒的眼淚撲簌而下。


    老夫人揭開湯碗的蓋子,一陣清香湧出,滿室生香。


    風信兒突然抬頭道:“奶奶,你能喂我吃嗎?”


    “好,好。”老夫人慈祥地說道。


    說罷也在旁邊坐了下來,拿起湯勺挑起一勺湯,在嘴邊輕輕吹涼後再伸到風信兒的嘴邊。風信兒一口喝下,滿臉紅潮,眼裏卻不停地流眼淚,滑過臉頰落入湯中,又被她吃回去。


    孤燈下,這一幕有著異樣的溫馨。然而立在外麵黑暗中一動不動的人們,卻不知道這是生離死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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