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安覺得如果不是她瘋了,那就是蕭何瘋了。


    蕭何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認真,他冷硬的話語無情的重擊她支離破碎的過往。


    她知道蕭何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如果她今天不看手術過程,他明天就算是綁著她,也會把她帶來這裏。


    睜開雙眸,她渾身顫栗的看著眼前晃動的手術畫麵。


    這裏是手術室,有很多生命在這裏得到了救治,也有很多生命在這裏被畫上了句號。生命和死亡並存,生與死的較量中,她曾經時常在手術台前與死神賽跑,她接手眾多突發事件,她麵對生活中磨難的同時,每天還要麵對病患間的生老病死暹。


    但,她隻是一個人!表麵無動於衷,並不代表內心也冷清麻木。


    她的身體在他懷中漸漸停止了掙紮,近乎絕望地看著手術台上躺著的孩子,她的心一點點的陷入一片死寂當中。


    她用冰冷無比的聲音對蕭何說:“蕭何,你放開我。胲”


    他身體僵了僵,卻更緊的抱著她,他大概覺得一旦他鬆開她,她就會奪門而出吧?


    “放開我吧!你不是要讓我觀看手術過程嗎?”


    當一個人用最平靜,最無溫的聲音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那一刻在蕭何心中有一種叫疼痛的東西轉瞬衝破牢籠,在他心裏不負責任的肆意亂竄。


    他鬆開了蘇安,她那麽冰冷的神情和話語,他除了鬆開別無選擇。


    別無選擇?麵對她,他似乎總有太多的遲疑和不安。


    眼前這位女人,他對她重一分舍不得,輕一分觸及不到她心裏,可當她給自己裹上嚴冰的時候,他隻能退守一旁,靜待合適的時機。


    如此步步為營,如此算計,隻因為他虧欠她和孩子太多。


    當他知道他們曾經有個叫雲卿的孩子時,他完全喪失了理智。k國到法國,高空之上,他望著外麵飄浮的雲朵,有一種劇痛和悲傷侵襲而來,狠狠的淹沒了他所有感官神經。


    他終於明白,為什麽蘇安的心總是暖不熱?為什麽她總是冷漠譏嘲的看著所有人?為什麽她說她再也愛不起了?為什麽她會那麽憎恨母親?


    他錯過了一個小生命的降生和成長,所以他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他心裏充滿了不甘心和自責,他尚且如此,蘇安呢?


    十月懷胎,八月養育,卻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瞬間母與子天人永隔,雲卿消失的那麽快,快到她連舒緩疼痛的時間都沒有,那一刻又有誰知道她的無助和倉惶,痛苦和絕望?


    原來,有些痛真的需要直言麵對,要不然放任傷口潰爛,它隻會成為一輩子都難以醫治的創傷。


    在大溪地,她和白素泛舟碧海,無非是在談論唐天瑜的病情。他看出她對手術台的悵然和無助,她明明很想重新走進手術室,她明明眼底該流露出悲傷,但她卻把所有的心思和情緒悉數埋藏在了無謂的麵具之下。


    他知道,卻不能言明。隻因為有時候直言揭穿,隻會讓她更加難過。


    曼穀一日約會,前半日歡欣溫情,是他給自己構築的美夢。後半日殘忍無情,隻是想要拉她走出萬劫不複的深淵。


    蘇安的胃在翻騰,眼前的一幕是何其的相似,手術台上的男孩,她明明不認識,可怎麽會變成雲卿的臉,原來是眼睛花了,原來是淚水緩緩滑落。


    她目光死死的盯著那名主刀醫生,她的手在顫抖。對的,當年她也是這麽動刀給雲卿做手術的。她一邊開顱,一邊手術,一邊止血……


    她極力壓住湧到喉嚨裏的嘔吐感,卻逼迫自己繼續觀看手術畫麵。


    她是外科醫生,她一遍遍的麻痹自己,她不該懼怕手術台,那不是雲卿,不是每個躺在手術台上的人都是雲卿。


    雲卿已經死了,就死在她的麵前,她不是早就認清這個現實了嗎?那為什麽還會感到害怕?


    她當初學醫是為了救人,她那麽勤奮的努力,不管她學習什麽都是為了醫學事業。


    她學習素描,別人是為了提高藝術家休養,她是為了能夠在手術前畫出解剖圖,這樣給患者做手術的時候,她才能按照解剖思路一刀一剪的去實施。


    她學木匠雕刻,都說她手法利落奇快,都說她動手術技術高超,都說她有一雙神之手,可又有誰知道她私底下付出的艱辛?沒有人生來就是天才,就算你是天才,也不可能所有好事,幸運的事情都圍繞著你打轉。


    她繪圖縝密,做手術的時候就不會打沒有準備的仗;她木工雕刻工藝很精致,下刀精準。這些都是她付出萬倍艱辛才得來的成果,可是一夕間卻不都毀了。


    她的自信變得不堪一擊,她被現實徹底的擊垮了,她在手術室裏腦子白茫一片,她不知道該怎麽醫治病患,她下刀的手在遲疑,眼前總是會出現各種幻覺,滿屋子的鮮血,手術台上哭泣的雲卿,這一切都讓她無法忍受。


    她把自己包裹在恐懼當中,一個人蜷縮在裏麵,那讓她覺得很安全,至少沒有人能夠撕裂她的傷口,沒有人殘忍的逼迫她去麵對。


    但現在,她真的無力承受了,她看著顯微鏡下放大的腦部細節圖,頭疼欲裂,當場嘔吐起來。


    可她還在看,蹲在地上,一邊哭,一邊嘔吐,一邊狠狠的擦著眼淚,目光死死的盯著手術過程。


    蕭何站在一邊,沒有走過去,漆黑無比的眼瞳浮起深邃的抑鬱。她……總要自己去麵對!


    蘇安幾乎是機械麻木的看著手術室發生的一切,指甲嵌進手心,麻木的痛刺進心裏,她卻毫無所覺。


    她不痛的,噬心剜心之痛她都曾經嚐試過,這點小痛算得了什麽呢?


    她的心好像失去了重量,變得很輕盈,當主刀醫生吩咐助理醫生開始縫合的時候,蘇安這才覺得周身出了一身冷汗,她宛如沉溺在冰冷的海水中無力自救,所以就隻能放任自己一味沉浮飄蕩。


    這原本是一場曾經在她眼中毫無難度的腦外傷手術,可她站在這裏觀看卻需要拚盡所有的意誌力才能克製自己不從這裏逃出去。


    這麽殘忍的變相虐待自己,那種感覺就像是傷口潰爛了,於是有人拿著刀生生的把腐肉給切掉,可就算是腐肉,也有痛徹心扉的權力。


    老師唐紀曾經說過:“一個高水平的腦外科醫生,總是會凝了該凝結的血管,切了該切的腦子。”


    可她現在,也是在切除她的過往,她知道這是一個過程,但是心裏還是充滿了怨恨。


    怨恨什麽?她不知道,心裏發悶,她覺得自己有些搖搖欲墜。


    站起身,對身後站立的男人視若無睹,轉身朝外走去。


    擦肩而過的時候,他聲音沙啞,凝滯道:“痛嗎?”


    她恍惚的笑,笑聲悲涼:“蕭何,雲卿在我麵前出車禍,雲卿在我手術刀下一點點沒有了呼吸,最痛的那個人是我,從來都不是你。”


    蕭何有一瞬間忘記了呼吸,他喉頭發緊,完全發不出聲音來。


    他忽然感到疲憊不堪,心裏有無數的聲音在叫囂:蕭何,這就是報應。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她毫不猶豫的走出房間,將滿室的壓抑悉數留給了蕭何,那裏她再也無力承擔。


    她的腳步聲在走廊裏寂寞的回響,眼淚奔流不息,來往有人在看她,但是她視若無睹,她頭腦發昏,心在抽緊,腳步虛晃,扶著一旁的牆壁穩住身形,然後繼續忍著疼痛往前走。


    蕭何,我很痛。隻是我的痛,很少說給別人聽罷了。


    我是葉知秋的女兒,她拋棄我和父親嫁給蘇啟文,我和父親像乞丐一樣活著,我偷竊被人抓到毆打。我很痛,你知道嗎?


    我是蘇安,麻雀一夕間變鳳凰,我不自量力愛上你,你在黎府高貴佇立,我父親卑微爬行。我很痛,你知道嗎?


    我是雲天明的女兒,父親卻在我的麵前自殺身亡。我很痛,你知道嗎?


    我是木塵、木槿的親人,我們因為貧窮,因為自保而殺人,我那時候入獄,木塵生死未卜,木槿重病在身孤苦流浪,鐵窗無望的監牢裏。我很痛,你知道嗎?


    你是我第一個男人,你說我髒。我很痛,你知道嗎?


    你是曾經給予我溫暖的人,可是三年前為什麽不願意幫幫我?你看到了嗎?我老師在哭,我也快要崩潰了。我很痛,你知道嗎?


    雲卿是我的兒子。身為醫生,我沒本事搶救我的病人。身為母親,我沒能保護自己的兒子,我是全天下最沒用的人。我很痛,你知道嗎?


    蕭何,我的痛不是痛,可是你們加諸給我的痛才是真的痛。想過放下一切,重新開始。也知道你的良苦用心,但知道是一回事,接受不接受卻是另一回事。


    蘇安步下台階,身邊人影攢動,模糊不堪,她每走一步都感覺會栽下樓,哽咽的哭聲從喉嚨裏發泄而出,心裏擠壓多年的痛苦瞬間化為來勢洶洶的淚水,肆無忌憚的流淌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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