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翊是家裏最小的孩子,不過雖說是最小,然而事實上他上頭也不過就隻有一個比他大四歲的姐姐而已。


    裴翊從小身體就不太好,有一次甚至從鬼門關逛了一圈回來的,那些看熱鬧的人本還以為他活不過三歲,可他不但堅強地活了下來,到七歲之後,身體還比同齡人更強壯。懂事之後,他覺得這都得歸功於他母親。


    他母親當年生下他姐姐裴茵的時候是早產的,那之後身體雖無大恙,但也調理了很久才懷上他,沒想到他雖是足月生的,生下來之後身子卻不大健康。剛出生頭幾年的事他自然不記得了,但大人們都說,頭幾年他就是個藥罐子,能活下來不得不說是菩薩保佑。


    稍大一些之後,他就有了記憶。他記得他的外祖母和母親偶有的幾次爭吵都是關於他的。他身子不好,他外祖母怕他著涼怕他累著,總讓丫鬟抱著他,還不讓他出門,他早慧,也知外祖母是在保護他,可他卻也羨慕別人能在外麵自由跑動,像是舅舅家的小表弟,明明比他還小一歲,卻可以成天在外頭瘋玩,他都快羨慕死了。因此,當他母親據理力爭,總在將他包裹得嚴嚴實實之後帶他出去,又時常放他下來,牽著他的手讓他走走跑跑時,他都快高興壞了。


    他喜歡在外麵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喜歡用自己的雙腳走路跑跳,喜歡那種無拘無束的暢快感!所以,小舅舅有時候逗他說他更喜歡父親還是母親的時候,就算身邊隻有父親,他也會一臉認真地說母親。


    他的母親,跟別人的母親都不一樣。這一點,在他上學後愈發明顯。


    關於自己的上學問題,也是經曆過一番波折的。因為他之前身子不好,再加上他父親官位亨通,母親生意做得好,家中有錢,他的父親就想著請個先生回來教他——他父親從前也是教書先生出身,若不是太忙,他父親大約會自己來教他的吧。


    可母親卻沒有同意,她堅持讓他去京中名士開辦的學堂,說是讓他學會如何與同齡人交流,接觸更多人以開闊眼界。說到開闊眼界,他母親因為生意的緣故有時候會出遠門,在他身子好些的時候,她會將他帶上,一去就是十天半個月,他總能在路上看到學到更多在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而這,自然也為他在學堂裏侃侃而談增加了談資。


    他七歲去的學堂,在那之前的幾年,他母親教他識字,教他一些算學,一些他母親稱之為“科學”的東西——雖帶一個“科”字,卻與科舉毫無關係。那時候他以為那些東西是大家都要學的,直到上了學,發現身邊的同窗們連七加八這樣的簡單算學都不太會之後,他才明白,他母親教給他的東西,世人並不常見。甚至於“我們所居住的這塊大地,看著是平的,實際上是圓的”這樣的“常識”,隻怕是獨一無二的吧。怪不得他母親曾經跟他說過,她所謂的“常識”,對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太過超前,他自己知道就好,無需在外宣揚。他不想被當成胡言亂語的異類,因此他確實做到了“自己知道就好”。


    然他也並不會懷疑他母親是在胡言亂語,她在告訴他一個常識之後,總會舉很多事例證明,讓他不得不信。況且,他母親在他眼中從來都是溫柔體貼又強大的,他的同窗們都有自己崇拜的當世大拿,也有少部分崇拜他們自己的父親的,而他最崇拜的人,從小到大都是自己的母親。


    一般男子漢若說自己崇拜的人是自己的母親,大約會被人嘲笑,但他並沒有受到這樣的待遇,當然,這並不僅僅是因為他擁有一個當大官的父親讓他們不敢嘲笑,也更因為他的母親,在京中可謂是一個傳奇——一個閨閣間流傳的傳奇。他的同窗裏麵,有不少人的母親都對他的母親推崇有加,甚至還有部分是他母親所創辦的無德居的成員。應該說,他的同窗們,不少人都羨慕他有一個那樣的母親,他很理解,畢竟要是他的母親也崇拜他同窗的母親,他也會羨慕那位同窗的。他跟他母親的接觸自然比他的同窗們多得多,他們聽到的不過是傳聞,而他則是耳濡目染。他的母親教會了他太多的知識和道理,讓他受用不已——他在學堂裏的人緣出奇得好,就算跟他父親有嫌隙的官員之子,他也能處好關係。


    裴翊八歲的時候,家中最小孩子的稱號換了人,他的母親又給他添了一個小弟弟,他姐姐高興壞了。如今已經十二歲的姐姐裴茵,卻一點沒個大人樣,他私下裏聽人說他姐姐是因為早產因此他父母覺得虧欠而把她寵壞了,再這樣下去,她恐怕都找不到好婆家。說的人其實也是因為關心和擔憂,可他卻完全不讚同。


    他姐姐在家裏是很受寵,可她是女孩子,本來就該寵著長大啊。更何況,說到“寵”,他父母對他除了課業之外,又何嚐不寵呢?母親生意做得好,父親就算從來不收取任何賄賂家中也從來不愁錢,吃穿用度雖不奢華——他母親一直說,鋪張浪費之風不能揚——卻也從來都不缺,他想要的東西,從來都不會要不到,隻是受他父母影響,他也向來不愛鋪張攀比而已。他父母對幾個孩子都一視同仁,他的姐姐雖說跟普通的閨閣小姐相比缺少文靜溫婉的氣質,可她也並不驕縱——他姐姐可也是他母親教養長大的,又怎麽會驕縱呢?隻是他母親說過,這個世道對女子過於苛刻了,她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在最大限度內過得舒心。他深以為然,對於他姐姐的活潑跳脫,他亦是喜聞樂見——更何況在外人麵前,他姐姐很懂分寸,對於她嫁不出去的擔憂,隻不過是府中下人們私下的長籲短歎而已,在外人看來,他的姐姐端莊嫻靜,將來隻怕上門的媒人絡繹不絕。可就算沒人上門又如何?他將來自然會擔起家中責任,成為他姐姐的靠山,什麽樣的青年才俊找不到?更何況,就算不嫁人,他也不是不能護她一輩子,誰又敢看輕了她?


    當然,他的這些想法,是從來不敢說給姐姐聽的,她肯定會瞪著眼睛說居然敢咒我嫁不出去然後把他揍一頓。因此,他隻要心裏悄悄有了決心就好。


    他的同窗有時候會對他露出羨慕的眼神,甚至直接跟他抱怨家中的煩惱。他的父親就隻有他母親一個,可他的同窗不是,家中有庶弟庶妹,為了爭寵,勾心鬥角每天都是一場大戲,他們自然也不可避免被波及,簡直煩不勝煩。


    聽到同窗偶爾傾訴煩惱,他自然會勸慰幾句,其他的也幫不上什麽,與此同時,他也在心中慶幸,他家裏成員簡單,沒有那些個煩惱。要說真有煩惱的話,大約就是小小年紀的他已經在擔憂將來恐怕都沒有辦法找到像他母親那樣的能跟他父親相濡以沫,同舟共濟的有著相似想法的“靈魂伴侶”——這是他母親說的詞。他羨慕他父親和母親的那種親密與和諧,以及他們間最讓他感歎的平等。他知道他的同窗家中都是父親說一不二,他們的母親從來也不會置喙什麽,她們自覺將自己放到低一等的位置,而這是這個世道所有女子的行事標準。


    然而他的家庭卻不是那樣的。大事小事,他的父親和母親都會商量著來,而在他稍大一些後,他母親稱之為“家庭會議”的會議還會讓他也參與,他們一家人一起決定諸如父親的假期全家人去哪兒遊玩,家裏要不要新建一個小花園等種種議題。他年紀小,卻也有發言權,雖然礙於年齡與心智的關係,他提的建議多數都不實用,可也有一些被采納了的,他們家的“家庭會議”,從來不是麵子工程——這個詞也是他母親同他說的。


    說到麵子工程,他母親和父親在外看起來跟別的夫妻並無不同,在外的時候母親總是很給父親麵子,當然,父親也不會大男子主義,在外頭照樣跟在家中一樣給足了母親該有的體麵。而在家中,他們的相處在旁人看來就可以稱之為……“辣眼睛”,這也是他母親教給他的一個詞。誰家的父母會在孩子麵前恩恩愛愛呢?他家的就是。


    吃飯時,他母親若不慎被燙著了,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人一定是他父親,那種心疼的神情,是連他不小心摔了一跤膝蓋磕出血來時都沒有的。母親生意上遇到難處煩惱得直皺眉時,他父親雖沒什麽好主意,卻會柔聲細語安撫她,幫她撫去眉間的煩憂。母親有時候跟外祖母起爭執不開心時,是他父親說悄悄話讓她再度展露笑顏……而他的母親對他父親自然也是同樣。父親在官場上遇到的問題,也會同母親商量,在這些事上,他母親總是十分豪邁,“能用銀子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北方雪災缺衣少糧,官員們個個不好好幹事怎麽辦?他們的夫人若跟他母親關係好,他母親就去說動夫人,吹耳旁風,再不濟拿銀子直接賄賂讓人盡快放行。賑災銀不夠?家裏添點兒,反正也不是什麽大數目……


    他母親做事很有幾分不拘小節,她說,隻要做的事正確,有時候就不要太在乎那些不甚光彩的手段了,你瞧,事情做成了,也沒人吃虧,多好?而他想說的是,母親,咱們家吃虧了啊……好好的銀子送出去讓人做他們本來就該做的事,難道不是吃虧了嗎?可是在他母親看來,銀子上的事,向來都不是什麽事兒,這便是有家底的底氣了吧。


    今日是他十一歲的生辰,他的父親和母親,以及他的姐姐都給他準備了禮物,甚至他那隻有三歲的小弟弟,也懵懵懂懂地送了一隻剛抓到的少了一條腿的螳螂給他……每年的生日他總是很高興的,今年尤其開心,因為他母親在他的懇求下,同意他在讀書之餘參與到母親的生意中去。


    他想,他將來還是想走仕途的,隻是他想盡可能地多學一些東西,力所能及地幫母親分憂。他的家,之前是他的父親和母親一起守護的,在他長大之後,他也當出一份力,這是他們的家,他的家人,他會盡己所能守護好,那是他的責任所在,也是幸福所在。


    【全文完】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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