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亭台,清幽雅致,年方十六歲的素妙音又回到了優曇淨宗,她站在一處院落之前,任晨風攜裹著朦朧水汽迎麵吹拂,洗去她一身仆仆風塵,但仍洗不去的,是自昆侖山帶來的幹冷陰寒。


    “得多曬曬太陽了。”素妙音想著。


    此時,耳邊傳來清脆聲音。“素師妹,你回來了?”


    一個與她年歲相仿,青春少艾的女孩蹦跳著過來,此女圓臉大眼,是與她同門學藝的師姐周妙潔,便見周妙潔拉著她手,親昵道:“幾時來的?可把我想壞了,你去昆侖這段時間,我都快悶出病了。”


    素妙音道:“也是剛來,等著師傅傳喚呢。”


    “師傅昨晚鑽研醫書到很晚,才剛睡下,估計一時半會醒不來,你先與我說說,這次去萬象天宮,可有哪些好玩的?”周妙潔壓低聲音,卻仍難抑製話語中的興奮,一雙靈動的大眼中滿是好奇。


    此時,卻聽一陣輕柔又不失威嚴的聲音從院內房中傳來,“晨鍾暮鼓,早晚兩課,我等修者一日不能忘,妙潔你呢?早課可要開始了,還要在這玩鬧嗎?”


    周妙潔立時噤若寒蟬,吐了吐舌頭,悄聲比了個“待會再找你”的口型,便縮著身子快步走開了。


    “妙音,你進來吧。”那聲音又道。


    素妙音依聲進入屋內,便覺渾體生暖,積蘊在骨髓中的寒意如融雪一般融化消散。


    她看到了她的太陽。


    屋內,是一名女子正挽著頭發,她雖略顯疲態,但容貌極美。隻是任誰看到她,都會不禁忽略那皮相的美貌,而被她出塵脫俗的氣質深深吸引。


    親切、溫暖、祥和、寧靜,如長姐,如慈母,又如朝陽。溫潤萬物,普照眾生。


    女子有一個與她氣質相稱的名字——天女曦。


    她是當代天女,也是素妙音的師傅、以及心中的太陽。


    天女曦挽好頭發,躬身整理著床鋪,便像一個居家婦人,親力親為,口中道:“此番我教你拜訪萬象天宮,結識同齡,結果如何?你看萬象天宮中下一代中,誰能做那扛鼎之人?”


    對天女曦的做派,素妙音已見怪不怪,隻道:“昆侖山不愧道家源流,萬象天宮弟子皆是鍾靈毓秀,尤以李無奇修為精深,沉穩幹練,堪為後輩梁柱。若無意外,萬象天宮下一任宮主大位,要落在他身上了。”


    “若無意外?”天女曦微微挑眉,察覺到弦外之音,“那你覺得,會有意外嗎?”


    素妙音仔細斟酌言語,而後緩緩道:“我在萬象天宮新結識一名弟子,在萬象天宮其餘人眼中,他不修道法,成日觀風賞雲,行事怪誕,異想天開,人人皆說他是空有好皮囊的癡兒……”


    “那你怎麽看呢?”


    素妙音輕輕搖頭,“弟子看不透,或許世上也沒人看得透他,但弟子卻覺得,有時候一個人無人能懂、世所難容,可能隻因其人——天下無雙!”


    天女曦輕笑一聲,讚道“天下無雙,哈,這個評價,倒是對得起衛無雙這一名號。”


    “師傅知道他的名號?”素妙音略路訝異,她方才並未直言衛無雙之名。


    “很快天下人都會知道他的大名。”天女曦解釋道:“你回來的慢了,沒收到昆侖山那邊最新的訊息,在門派大較中,入門不過半年有餘的衛無雙已擊敗李無奇,獨占萬象天宮鼇首。”


    素妙音怔住,她驚訝,卻也沒自己以為的那麽驚訝。好像在她潛意識中,也覺得那個少年能做到這步,隻是理所當然。可不管怎樣,她還是為那個新交的朋友感到由衷的欣喜。


    但很快,這欣喜就被衝散。便聞天女曦道:“慧眼如炬,識人辨才,你能有這般見識,為師頗感欣慰,也便能放心離開了。”


    “離開?我才剛回來,師傅便又要走了?”素妙音脫口而出,已不見方才侃侃而談的沉穩。


    天女曦輕輕點頭,道:“我為天女,當兼濟天下,眼下宗內無甚要事,我也該入世行走了,一路行善施藥,平世間不平之事,救天下待救之人。”


    素妙音追問道:“什麽時候走?”


    天女曦道:“現在,做完早課,便要出發了。”


    “這麽急,我還想和你多說說話呢,你隻愛天下蒼生,便不愛你的徒兒嗎?”素妙音嘴巴撅起,怏怏不樂,這才讓天女曦記起,不管怎麽早慧,素妙音終究還隻是個十六歲的少女。


    天女曦又好氣又好笑,作勢要彈她腦殼,道:“沒良心的,師傅平時還不疼愛你嗎?”


    “再多疼愛些不行嗎?比你對天下蒼生的愛再多一些……”素妙音將脖子向後縮,想躲過天女曦的“腦崩”,但口上還是不甘心的爭取。


    “不能哦。”天女曦光潔的手指點上素妙音額頭,卻隻是輕輕屈指,在她鼻梁上刮了一記,“佛曰,眾生平等。”


    說罷,天女曦拎起醫箱行囊,跨門而去。她餘光所見,素妙音眼角晶瑩,似在低頭垂淚。


    可她沒有停步,離別是成長的必須,她相信素妙音是個聰明的孩子,總是能適應的。


    但她未料到的是,今後的時間,素妙音的成長遠超她想象。


    -=


    “佛錯了,眾生從不平等。”十七歲的素妙音擋在天女曦麵前,她像鶴一樣端莊而立,無一絲退縮。


    這是又一次離別,優曇淨宗有大典,需要天女曦參與,所以天女曦才返回,而大典結束,天女曦不過盤桓半月,便又要離去。


    隻是這次,素妙音攔在了她的去路上,不讓她輕離。


    “哦?”聽聞素妙音道出謗佛之語,天女曦微微挑眉,等著她的後續。


    素妙音道:“師傅澤被萬民,濟世救難,每救一人,便負一人生命之重,宿世累積,已是一身背負萬人之命,一人關乎天下安危,豈曰平等?師尊既承山嶽之重,宜坐鎮優曇淨宗,鞏固人心。若孤身妄動,便如以山嶽投江湖,江湖本無浪,因你而起軒然大波。”


    天女曦搖頭道:“那是擔負不同,並不意味著貴賤有差。你可以因親疏有別,視我比人重要,我卻不能自認高人一等。且山嶽之重,積沙而成,救萬民之命,亦從救眼前一人起,我若有輕賤之心,不能一視平等,你我又豈有今日師徒之緣?”


    素妙音默然,其實,少有人知,她本是因黃河泛濫而流離失親的丐女,若非因天女曦將她帶回優曇淨宗撫養,那淪落土窯可能已是她最佳的歸宿。


    天女曦是她的太陽,但太陽卻從不專屬與她,而是一視同仁的將光輝播散給萬物。她因天女曦的平等心才得以救贖,要如何能阻止她向其他人施加這份平等?


    可素妙音仍倔強道:“那至少做一個約定,宗門之外,有萬民等你救贖,宗門之內,也有萬千弟子待你教誨,便從師傅救我那次算起,你救滿萬人後,便安心回宗門教導我們,否則救而不教,豈不是隻救了一半?”


    天女曦因她近乎耍賴的邏輯而失笑,可偏生無賴中還有那麽幾分道理,便點頭道:“也可,隻是為什麽要從救你那次開始算?”


    “因為我想做被師傅拯救的第一人。”素妙音守著她最後的堅持,之後,再一次目送天女曦離去。


    她的目光堅定而清澈,誰也沒想到,再過不久,那雙明眸會變成天女曦的光輝也照不進的暗淵。


    -=


    “咚咚咚!”夜黑之時,響起一陣敲門聲,是又一次歸來的天女曦輕輕喚門。


    “妙音,你我剛回來,就聽說你把自己關在黑屋內十餘天了,是出什麽事了嗎?”天女曦沒得到回應,又柔聲道:“你是睡了嗎?”


    片刻之後,才有微弱的聲音傳來,“我沒睡,師傅,你進來吧。”


    天女曦推門而入,便見內中無燈,漆黑一片、不可見物。但天女曦依然一下就辨認出了素妙音位置。


    因為素妙音的眼睛,比黑更黑。


    她抱膝坐在牆角,麵容疲憊憔悴,一雙眼卻如黑洞,深不見底,悲喜難測,吞噬著周遭的黑暗。


    天女曦暗暗一驚,道:“妙音,你一直坐在這麽,也不點燈?”


    素妙音抬起眼,道:“我沒事,我隻是想適應這黑暗……師傅幾時回來的?又打算什麽時候走?”


    “剛回來,七天後就要走。這次耽擱久了,陝北白河寨前年遭了災,當地大戶趁機侵並土地,老百姓沒了活計,就快上山做起了盜匪,恰大戶染病,我給他施了藥,換來了糧食種子,又和百姓開墾了一片荒地,今年過的緊一點,明年應該會有個好收成。”天女伸手撫著素妙音,她原本光潔的手掌,竟已因開荒墾田而粗礪之感。“不過和你的約定我倒是沒忘,全寨上下三百零五口,挺過冬天的隻二百三十三口,便算我這次救了二百三十三人吧。”


    “那大戶家裏多少人?”卻聽素妙音道。


    “一共十七人,連著家丁仆傭,四十三人吧。”天女曦道。


    “加上這四十三人吧。百姓若淪為盜匪,第一個開刀的便是大戶全家,殺了大戶,搶了糧,卻丟了良身,不敢耕種,要麽坐吃山空,要麽就去劫掠更多村落,不管怎樣,被官兵剿滅是最終定局,最後所有人都得死,是你救了這些人擺脫死局。”素妙音平靜道,她眼神無光,連聲音都顯得空洞,“不過這還不是救更多人的方法,師尊何不殺大戶一家十七口,散其財糧,分其地產,如此百姓便可回返耕種,不必再重新墾荒,也便不會有人,因沒熬過缺糧的冬天而死。”


    天女曦悚然,道:“妙音,師傅不在時,你經曆了什麽?”


    “我去了沉舟閣,看了宗門那些塵封黑暗、見不得天日的曆史。也知道了師傅你身為天女,到底背負了什麽……”素妙音看著天女曦,淒淒一笑道:“若眾生皆平等,那麽一邊是十七口,一邊是三百零五人,如何取舍,不難抉擇。師傅,我宗門千年曆史中,不已施加了無數次這種平等的大慈悲嗎?”


    天女曦良久不語,默然之後低身抱住素妙音,擁她入懷,心疼道:“你為何要去沉舟閣,你還年輕,不該接觸這些……”


    優曇淨宗因天女而立,以護世為己任,但護世從來不是一件光鮮亮麗之事。其中有艱難的取舍,有血腥的犧牲、有不得不為的算計……這些護世的“代價”不宜公諸於世,卻也不能被遺忘,所以優曇淨宗立沉舟閣,取‘沉舟側旁,千帆競流’之意,記錄著這些不為人知的曆史。


    素妙音久違的回到天女懷中,眼中的死寂終於現出幾分生機,“我已年過十八,再不接觸,難道一直讓師傅你獨自承受?”


    她抬眼,看著天女曦,那雙黑到極致的眸子,映滿了天女曦的影子,“師傅,我想明白了,光芒之下,總是伴影而生,你為淑世之光,我便做你的影子,你照不進的黑暗,便交由我來,隻是這次、至少這次……多陪陪我幾天好嗎?”


    天女曦不語,隻擁住素妙音,輕拍著她的背心,就像溫柔的母親哄著撒嬌的孩子入睡,十幾天未眠的素妙音終於在她的輕撫下,沉沉的睡去。


    翌日,天女曦醒來時,卻發現懷中的素妙音已不在。


    之後,才知素妙音已久違的踏出房門,處理宗內事務,素妙音本就聰慧過人,各項積壓的事務在她手中迎刃而解,就像是為了幫天女曦解決後顧之憂。


    天女曦也在七日後,約定的日子離開,並沒有多做停留。


    而素妙音也沒挽留,就好像開口索求更多陪伴之事,從不存在一般。


    平等不光是博愛,亦是一種殘忍,對親近者的殘忍。


    而素妙音已學會了對自己殘忍。


    -=


    春去秋又來,一年又一年。


    天女曦便這麽來回折返,每一次折返都帶回一個數字,九百六十二、一千三百八十四、兩千零三十……


    她的足跡遍布天下,救助的人越來越多,每一個增長的數字,都是一條被拯救的性命。


    可數字離目標越來越近,素妙音眼中的那本就藏得很深的期冀,也越來越難以辨識,直至——


    -=


    “你來了?這次打算幾時離開?”


    這一次披著星色回到優曇淨宗,天女曦不願打擾眾人安眠,獨身一人悄然回到自己房內,卻發現房間之內一燈如豆,是素妙音早已得了消息,在房內等候。


    等候之餘,仍不忘批閱這卷宗,覺察天女曦到來時,頭也未抬,便問出了上麵的問題。


    “這次久一點,要待上一個月。”天女曦解下行囊,邊規整隨身物品,邊閑話家常般敘述這次經曆:“這次我從河東道行至了隴右道,沿途又起了有疫災,我……”


    “告訴我總數便好。”素妙音卻似沒時間聽下去,打斷道。


    這顯得無禮的行為,天女曦也不在意,隻微微一笑,道:“算三百二十二人吧。”


    “三百二十二人,加上之前,一共兩千五百六十人。”素妙音批閱卷宗不停,卻準確報出了數字,卻又道:“太慢了,這幼稚的約定,你打算再維係多久?”


    天女曦淡淡笑道:“你沒耐心了?”


    素妙音道:“是快沒了,留在優曇淨宗,作為精神信仰凝聚人心,防範不測,才是拯救更多人的最佳方式。”


    天女曦搖頭道:“相同的論調,你許久之前就說過。”


    素妙音放下手中的筆,看向天女曦,眼中已是邃如淵海,“相同的論調,卻是不同的時機。”


    “如今是什麽時機?”


    “天下將亂的時機。”


    天女曦麵上現出正色,道:“如今四海靖平,雖有也有天災人禍,但總體仍是海清河晏,何來天下將亂?”


    “開唐以來,百年未見大興刀兵,可這世間,哪有百年的太平?你過往行路百裏,所見所聞我皆字字記錄,當知正因當今堪稱太平,所以驕奢之氣已成,土地兼並日重,人心腐化,門第分明,連我輩修者也不能免俗,此皆盛極而衰之兆,自當居安思危,變亂總是不期而至,可不會給我們準備的時間。”素妙音詞鋒如刀般道。


    天女曦陷入深思,已有掙紮之色,良久才道:“可再過不久,便要入夏,我擔心天氣一熱,河東、隴右兩地疫情複發,所以置辦了兩船藥材,還要送去。”言語之前,似已因素妙音的說辭而有所鬆動,隻是仍有牽掛之事懸而未決,還不能呆在宗內。


    便聽素妙音又道,“既然如此,那你便早去早回,明日就出發吧。”


    天女曦聞言睜大眼睛,這是第一次,素妙音主動催促她離開。


    而素妙音波瀾不驚的解釋道:“周妙潔師姐要與我爭宗主之位,已是勢同水火,你這時留在宗內,會平添她的綺念,也不方便我出手。”言語之間,已是宗主之位為囊中之物。


    天女曦麵色又是一暗,優曇淨宗內,天女是精神領袖,宗主是俗務掌門,一般來說,天女會從親傳弟子之中選擇出色者作為宗主,而天女寂滅後,又由宗主養育轉世成嬰兒的新任天女,撫養天女長大,如此循環往複。天女和掌門本無高下之分,但作為師長的,往往具有更多的話語權。


    如今情形便是,天女曦已心屬素妙音為宗主人選,隻是素妙音年歲不夠,礙於門規還無法任命。而隻要一天沒正式任命,其他弟子便有心思。


    天女曦垂下眼簾,幽幽道:“你與妙潔自幼便在一起,幾年前還是無話不說的好姐妹,怎如今鬧成這樣。”


    “因為,我們都長大了。”素妙音波瀾不驚道,看似一句廢話,卻盡是世間的無奈。


    天女曦想了想,道:“我離開之前,會封妙潔為傳燈使。”


    傳燈使負責尋找天女轉世,並在新生的天女發育健全到足以承載往世功力前,先暫時保管儲存功力的曇華心燈,在門中地位崇高,但封了此位,便意味著與宗主之位無緣了。


    “再加一命,兩千五百六十一了,你救了周師姐,就在方才。”素妙音聲音不見喜悲,一語說完,又埋首卷宗之中,好像方才之事隻微不足道。


    翌日,天女曦封周妙潔為傳燈使,雖暫未封素妙音宗主之位,但宗內眾人皆已知天女心屬之人,自此,再無人拉幫結派、借機生事。


    天女也隨即離去,隻是誰也未想到,素妙音口中的變亂,來的比預料的還要迅速猛烈。


    -=


    那一年,帝淩天攜沉寂已久的六道惡滅橫空出世,七天之內先滅道門道德殿,再屠儒門書函學院,隨後兵鋒一轉,以滅世之威傾壓優曇淨宗。


    幸有素妙音先抵住六道攻勢,又率奇軍突圍,引來萬象天宮援軍,久攻優曇淨宗不下的六道惡滅受內外夾擊,終於潰敗,帝淩天也在那一戰中被衛無雙擊殺當場。


    六道之勢便如驚雷,來得凶,去得也快,在外的天女曦聽聞消息後,以最快速度急返優曇淨宗,但趕到時戰亂已然平息,隻看到瘡痍滿地、哀鴻遍野,以及等待她的素妙音。


    “師傅,你來晚了。”一襲白衣的素妙音立在殘破傾倒的山門,在她身後,血染不絕,野火不熄,宛若地獄盛景。


    一陣天旋地轉,天女曦昏厥過去。


    醒來之後第一件事,天女曦抓住素妙音的手,問道:“傷亡多少人?”


    素妙音道:“宗內弟子六百二十人,依宗門生活的宗外百姓三千零一十三人,這是死亡的人數,現在的。”


    “差了……一萬一百八十人……”天女曦身形劇顫,胸中積鬱之氣化作鮮血嘔出。


    素妙音知曉天女曦的意思,天女曦與她約定的萬人之數,多年行善救人慢慢積攢的數字,而今因此一役,一筆勾銷,還倒扣了百八十人,她是將宗門內外之人的死全算作了自己過失。


    計數從來不是功績的誇耀,不光記救命之恩,也擔殞命之責,這便是天女曦的背負。


    而天女曦拭幹血液時,便不發一言的從榻上起身,直向“地獄”而行。


    她催動術法澆滅不熄的邪火,舉起千斤巨石救出被困塌房中的人,調製藥物分發傷患,灌注真氣為百姓吊命,替中毒的弟子吮吸毒素、搬著沉重木料建造簡單的居所……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她的身影就這麽奔行穿梭著,除了累到昏厥,她沒有一刻歇息,也再沒有離開宗門。


    素妙音的希望終於實現,隻是,誰也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


    晝夜不休的常年透支,讓天女曦的光芒迅速黯淡,就像她幹裂的皮膚,枯黃的頭發一樣,再無半分光彩。


    年華在她身上加速流逝,短短數年,她已如老嫗般衰老,染上一身勞疾……


    在她不知第幾百次累倒後醒來,發現素妙音又站在了她床前。


    素妙音手持拂塵,發係高冠,早已是宗主打扮。


    天女曦想再起身,卻發現自己已虛弱的無法撐起身體,而素妙音按住了她,道:“師傅,夠了,已經十二年了,能救的傷員都早已得到了救治,其他人,也早已救不回來了。”


    “十二年了?已經十二年了?”天女曦的眼神出現困惑,但很快又想起來了,第八年的時候,她因過度的疲勞換上了癔症,自那之後,經常忘記過往,忘記歲月。但很快,眼中迷惘消散,“可……還是不夠啊……”


    天女曦想起,她這幾年已渾渾噩噩,這樣的對話,或許已不是第一次發生,所以決定趁她清醒,再多做一些事。


    她順從素妙音的意願躺下,卻看著素妙音道:“有個問題,我記不清是否問過你……優曇淨宗被圍時,你為什麽沒第一時間傳書於我?”


    素妙音道:“六道惡滅圍困優曇淨宗,便有畢其功於一役之心,見不到你,他們就不算盡全功,始終心懷忌憚,你不出現,反而是對六道更大的威懾。”


    “還有呢?”


    “你孤身一人,難做援手,若不見你,堅守弟子仍存有希望,你若失陷,眾人信仰崩潰,將不戰自潰。”


    “還有呢?咳咳咳……”天女曦問著,突然一陣劇烈的咳嗽,第一年的時候,她就因強催真氣為人續命,傷到了自己的心脈,留下了咳血的症狀,素妙音為她拭血,她卻虛弱的抓住素妙音的手,道:“我現在還算清醒,你瞞不過我的。”


    素妙音閉上眼,不去看天女曦目光,“還有便是,我怕你自投羅網,我不想你有危險……你教我的眾生平等,我沒做到,一切,都是我的錯,那時的我,無法將你和其他人等同……”


    天女曦長長一歎,道:“不,也許你是對的,錯的是我,眾生並不平等,像我這樣的人不該輕離自己的位置,就該更重要的位置上,承擔更多,才能救更多的人……”


    天女曦靜默一會,看向素妙音,那雙早已經燃盡、隻餘死灰的雙眸中,這一刻又綻放出光芒,“你的不等,我的平等,難分對錯,互成因果,共同造成無法逆轉的過去,但好在,我們還能改變未來……隻要,你幫我。”


    素妙音似被這目光灼痛,再睜開眼,道:“我已經幫你了。”


    這些年來,素妙音一直默默在天女曦身後,像天女曦影子一般,夜以繼日、殫精竭慮,一同抹平災難後的瘡痍,但天女曦卻道——


    “還不夠,你知道該怎麽幫我。”


    素妙音瞳孔微微一縮,卻落入了天女曦眼中,素妙音一貫善於看穿他人,但今日,卻屢屢被天女曦看穿。於是,天女曦繼續道:“你說過的,變亂總是不期而至,上一次,我無能為力,若有下次,如今的我,同樣什麽也做不到,這樣可不行啊……”


    天女曦勾動唇角,似在自嘲,嘲笑著自己如今的身體,經脈萎縮、五勞七傷、不斷的舊疾加新傷,讓這身軀已如被蟲蟻侵蝕的大廈,一觸及倒,卻又期許的看向素妙音道。


    “能讓我擺脫這無能為力的困境的,隻有你了,所以,趁我現在清醒……”天女曦目光和煦,對素妙音親切的笑著,而右手從床沿伸出,掌心化出一盞晶瑩剔透的法燈——曇華心燈。


    因過度吸取他人體內毒素,天女曦的右手第三年就被毒素侵蝕,總是不自覺的手抖,但如今,顫抖的手依舊堅定,將心燈遞到素妙音手心,眼中有鼓勵,有期許,甚至有些乞求,說出素妙音最畏懼的話:


    “妙音,幫我,這一次,一視平等,好嗎?”


    玉石的清涼感充盈掌心,又十指連心的浸透素妙音心神,素妙音隻覺一股寒意從脊柱蔓延到天靈,這寒意讓渾身戰栗,如墜冰窟,卻又逼得她冷靜、清醒。


    她知道該怎麽“幫”天女曦,一直都知道。


    幽靜的夜裏,素妙音就這麽默默靜立,如作長考,繼任宗主以來,每一次她為做下艱難決定時,都會這樣。


    但從未有一個決定,像如今這般漫長。天女曦並未催促,隻靜靜躺著,看向素妙音。


    就那麽看著,直到素妙音的雙眼又一次與幽邃的黑夜相融,如無底暗淵,看不出半分情緒。


    “好。”


    素妙音接過心燈,將它倒轉過來。


    插入天女曦胸膛。


    倒持的曇華心燈便像是金剛錐,甫刺入天女曦心口,血就汩汩冒出。


    曆代天女從優曇心燈中汲取前代的功力,亦會在自己將要坐化之際,將曾經汲取的以及自己修煉的功力連本帶息還給優曇心燈,但並不是每一代天女都可以好整以暇的完成這個儀式。


    便如現在的天女曦,一身沉疾的她,已無法主動將功力歸還曇華心燈,但天女一係既然能傳承千年不曾斷絕,自然有其他方法,應對這種情況。


    那是最血腥的方法,也是素妙音正在實施的方法。


    染血的優曇心燈大綻光華,仿若綻開的花朵,饑渴的汲取著養分。


    天女曦的真元和命力,源源不斷的湧入心燈之內,反讓她麵頰蘊紅,現出回光返照之態。


    於是,她伸出手,疊在素妙音的手背之上,幫助素妙音一起用力。


    素妙音已做出最理性的決定,但天女曦知道這決定的重量,所以即使到了最後,也在與她的弟子一起分擔。


    溫熱鮮血浸沃下,手與手交疊的溫度,讓素妙音想起了她還是饑腸轆轆的幼小丐女時,是天女曦不嫌髒汙牽起她的手,成了照亮人生的第一縷光,而如今,她在扼殺這光。


    或許這儀式沒必要這麽著急進行,天女曦雖病痛纏身,但畢竟是修者,且年歲仍不大,至少仍能有二十年甚至更久的壽數,可一個神識不清,臥病在床的天女無法救助世人,更無法應對風雲莫測的未來,所以她早死一日,未來的天女就多一日積蓄力量的時間。


    “不用……難過……”胸腔被洞穿,讓天女曦聲音如破了洞的風箱,可她依然眼波溫柔“我之後……還會有新的……天女……你我還有……相逢之日……”


    “會有新的天女,卻不再是你。”素妙音平靜道。她早已是智深如海的優曇淨宗宗主,痛苦、掙紮都是不必要表現出的情緒,她的手依然堅定有力,將優曇心燈往天女曦胸膛按壓,按壓,再按壓……


    “不再是我,才是更好的天女……”噴灑的血液點點滴滴濺在天女曦麵容上,她卻笑了,這些年來第一次笑,“虧欠的性命……我還……還不上了……找到下一個我……教她這份平等、這份不平……讓她成為……更好的天女……去救更多的人……”


    話語終結,和煦的笑靨也永遠定格在天女麵容。


    素妙音將頭顱深埋,輕吻天女曦的額頭,或許死亡是世間唯一的平等,而她,已經將其贈予了她的師傅。


    再抬頭時,見窗外黑夜已盡,旭日新生,將晨曦揮灑世間。


    她的太陽卻的熄滅了。


    於是,素妙音起身,將曇華心燈從天女曦屍體上拔出,被鮮血浸透曇華心燈汲取了充盈浩瀚的真元,原本閉合的花瓣綻開,散發著聖潔的光輝。


    而同樣一身血染素妙音開門叫來弟子,無視弟子震驚萬分的樣子,淡淡號令道:“天女已寂滅,傳令‘傳燈使’周妙潔,令其持心燈,尋天女轉世。”


    下一任天女,當有大不同。


    她會讓下一任天女有大不同!


    絕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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