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罰一出,眾人一片嘩然,要知曉但凡修行者,哪怕修為再低,自氣海凝聚第一縷真氣起,便預示著他們已經超凡脫俗,更遑論慕紫軒在天下修行者中,也是能立於鼇首的那批人。破氣海,廢百穴,便等於毀去慕紫軒一身修為,讓他從高高在上的雲端,跌落到塵埃之中。


    有了在雲霄之上俯瞰大地的體驗,如何再忍受再泥濘中爬走?隻此一項刑罰,便稱得上嚴酷,但與之相比,永鎮沉淪心獄更是恐怖。


    恐怖,源於未知。所有人都知的是,沉淪心獄是囚禁修行者的絕地,它就在佛心禪院正下方,自佛心禪院設立以來,已有無數惡徒被關押在內。但獄中有什麽,沒幾人說得清楚。


    隻知曉被送入內中的惡徒,再沒有一個出來的,連帶著押送罪人進入獄中的僧侶,進過一次沉淪心獄之後,也幾乎沒人願意進第二次。僧侶們對內中所見諱莫如深,即便好事者費盡心思撬開他們嘴巴,他們回答也都不同。


    有的說內中是一片毫無天地靈氣的死地,暗河與岩漿交錯,囚犯們在內中自生自滅,為了水源和腐肉曠日不休的爭鬥著。


    有的說內中直通阿鼻地獄,內中罪徒受刀林劍雨,油炸炮烙,在循環的死去活來中償還著罪孽。


    有的說內中什麽都沒有,無光、無聲、無人、甚至沒有時間,有的隻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和永世的孤寂。


    但不論說法如何,共識隻有一個,沉淪心獄對罪者來說,是不見天日,生不如死的絕獄!


    慕紫軒聽聞,麵色也又蒼白了幾分,他嘴唇顫了顫,最後叩首道:“罪者甘願!”


    又聽聖佛尊洪亮聲音傳入眾人耳中,道:“阿彌陀佛,此子雖罪大惡極,但牽涉天書,隻得以囚代殺,佛爺以此身作保,隻要佛爺此身尚在,他便絕無重見天日之機,不知諸位英雄對此判決可能接受?”


    眾人聞言,又是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聖佛尊地位之高,聲望之隆幾乎無人可敵,他為大局開口作保,一些原本叫嚷著要殺慕紫軒的派門,也不好再堅持。


    最後紛紛表示:“聖佛尊都這麽說了,我等也非不識大體之輩,隻能便宜這雜碎了!”


    “既是如此,那這一掌,佛爺便替眾英雄而出!”話音方落,便見一道掌氣從往生塔頂恢弘而出,直取慕紫軒丹田,雄厚磅礴一掌,正是要廢去他畢生修為。


    見掌氣降臨,慕紫軒挺直上身,坦然受此一掌,便聞其悶哼一聲,跪地的雙膝在階上犁出兩道深溝,拖行十數丈,才頹然倒地,卻又掙紮著爬起。但見慕紫軒麵色蠟黃,汗如雨下,仍強撐著膝行向前道:“請聖佛再讚第二掌。”


    “阿彌陀佛,一步踏差,步步沉淪,可惜了施主這身修為。”聖佛尊再歎佛號,口中已帶著惜才之意,他恐慕紫軒傷重之軀,被他一掌擊斃,所以方才出掌之時已有留手。卻不料慕紫軒根基紮實,竟猶在他預想之上,留力太多,這一掌竟未能擊破慕紫軒的氣海。而這等修為造詣,竟未能用於正途,更令聖佛尊由衷歎息。


    但惜才歸惜才,聖佛尊功力卻再提三分,便見往生塔頂梵雨天降,流霞交織,匯做驚天第二掌,再擊慕紫軒。


    下一瞬,慕紫軒丹田再度受掌,便聞他一聲撕心裂肺的痛苦慘嚎,凝如實質的紫薇真氣被擊得向身後散逸而出,宛若點點星煌,隨後轟然一聲巨響,如碎星辰,天崩地裂的震動間,慕紫軒一生修為——盡數被廢!


    破碎的真氣化作氣流爆旋肆虐,方圓十丈盡遭波及,山石草木盡被碾為齏粉,周遭一眾派門被震得立足不穩,先前還在奚落慕紫軒的眾人,此時更是各個麵如土色!


    他們未料到,傷痕累累慕紫軒僅是殘存的真氣,也有如斯威力,不由暗暗後怕,若慕紫軒不是乖乖認罪,而是不堪受辱,用這真氣做垂死一擊,他們誰能抵擋得了?


    好在隨著塵沙落盡,慕紫軒身軀也好像輕塵一般,飄然無力的向後仰倒,任他修為再高,此後,也隻是連凡夫俗子都不如的廢人了。但屬於他的刑罰仍未結束。


    便見忿怒明王、威武明王兩大明王從人群中上前,各化出青麵獠牙,怒發燃火的高大明王法相,明王本就負有刑罪判惡之責,此時兩位明王舉手一揮,數股佛鏈從掌中脫出,鎖住慕紫軒的四肢,脖頸,腰腹,將他拉伸成上身後仰,雙膝跪地的痛苦形狀。


    而隨後,一名小沙彌手捧著一個錘子和一排黑釘上前。


    這是釘穿百穴之刑,黑釘的名為“業力釘”,乃有罪業所化,有形無質,釘於體內穴位,能可廢去各處要穴,斷絕行氣走脈的可能,而且若不潛心懺悔,再起惡端,釘在體內的業力還將反噬,讓受刑者苦不堪言。


    而此時,聖佛尊聲音又道:“在場眾派,皆受你愚弄背叛,這釘穿百穴之刑,合該由他們實施,你可甘願?”


    慕紫軒的頭顱被繞頸鎖鏈拉扯的被迫抬起,卻見這短短片刻,他的雙鬢竟已因修為盡廢,氣血虧損而染上霜色,頹然衰敗的慘狀,與先前意氣風發的正天盟主判若兩人,而此時他雖氣息微弱,仍艱難道:“罪者……願承此報……”


    聖佛尊雖不願冤冤相報,但也隻嗔心如洪水猛獸,堵不如疏,在場不少人心懷怨恨,想定慕紫軒死罪。隻是慕紫軒的性命涉及天書,而被聖佛尊保下。但難免有人心中積怨,總需給他們留一個略宣泄仇恨的出口,所以才會有此提議。


    可在場眾人仍驚攝於慕紫軒方才爆發的修為,心中後怕不已,竟一時躊躇,無人上前。


    此時,便見道袍一揚,紀鳳鳴手持折扇,在眾人注目下,率先走到慕紫軒麵前。


    慕紫軒費力抬了抬眼皮,看清來著麵容,又將雙目垂下,不願直視曾經的摯友,隻帶著愧色道:“抱歉……”


    “道歉不必,你我之間恩怨,不是一句道歉便能揭過的……”紀鳳鳴亦側過目光,沒有居高臨下的看他,也不取錘子,折扇一引,一枚業力釘便懸浮在了折扇頂端,“這第一釘由我釘下,我清楚可能性渺茫,但我仍然希望,這次的你是誠心悔改。更希望今日一別,你我從此青天黃泉,再不相見,否則,不論代價如何,殺你之人,必然是我!”


    語罷,紀鳳鳴閉上雙目,手中折扇揮動,業力釘直沒入慕紫軒的檀中穴,化作一團無形黑氣,廢去此處穴位,慕紫軒再度痛苦的悶哼一聲。


    而紀鳳鳴亦不再看他,折扇一收,背身離去。


    巍峨佛寺下,兩道曾經並世的身影,如今一個已墜落塵埃。慕紫軒縱然下場淒慘,但將他逼至此等下場的紀鳳鳴又何曾甘願?隻有晨曦無言,映照著都曾是少年的兩人。但過往年少輕狂的歲月,終是隨著別離的身影,漸行漸遠……


    紀鳳鳴麵無波瀾,隻走到應飛揚身邊時,對應飛揚道:“小弟,前日那陣地震來得莫名,我懷疑與昆侖山有關,此處既已塵埃落定,我需盡快折返青城山,找師尊確認情況,便不相陪了。”


    說罷,與應飛揚互道了聲別,便縱身遠去。


    待紀鳳鳴走遠,應飛揚輕歎一聲,他知曉紀鳳鳴還是念及曾經過命的交情,不忍見慕紫軒在此遭刑受辱,才找借口先行離去。


    而一旦有紀鳳鳴起了頭,立時又有人緊隨其後,一名青年上前道:“司天台成立時,我父開陽門丘陽泰好心上門慶賀,卻因六道襲擊一去不回,現在想來,他是卷入你和六道的陰謀而死!”


    慕紫軒慘然道:“沒錯,那日六道來襲,便是要讓正天盟的成立更順理成章,丘門主,隻是其中的一個犧牲者……”


    那青年咬牙切齒,拿起錘子和釘子,一錘一錘將釘子砸入慕紫軒肩上穴位,邊敲邊道:“爹,不孝子給你報仇了!”


    可縱然將釘子一寸寸釘入仇人體內,想到慕紫軒依然活著,而他父親卻難再複生,這算哪門子報仇?那青年想到此處,不覺垂下淚來,錘子“咣當”落地,一巴掌抽在慕紫軒臉上,掩麵奔入人群。


    又一老者出來,道:“我陰陽門上下聽你命令,為抗擊六道惡滅,四死七殘,徒兒他們以為是為了維護天地正道犧牲,但其實,門中傷亡,隻是你對六道惡滅的回禮,是也不是?”


    “是……”


    “畜生,你讓我徒兒死不得安啊!”老者聞言,撿起錘子高高舉起,欲砸慕紫軒天靈,可最終仍是垂下手,換做一口濃痰吐在了慕紫軒臉上,拿起釘子,釘在慕紫軒另一處穴位。


    隨後,人群中一人接一人,輪流接過錘子,將業力釘釘入慕紫軒身上各處穴位,若有餘怒未消,便又扇他個耳光,吐他一口唾沫。


    氣釘穿穴固然痛苦,但精神上的羞辱亦是摧殘,想那慕紫軒生來便是天驕人首,何曾在眾目睽睽之下,受過這等折辱?但任人如何毆打辱罵,慕紫軒隻逆來順受,垂首告懺,不做絲毫反抗。


    不知過了多久,不記得過了幾人,此時,在慕紫軒麵前的是一名長臉黑髯的中年人,此人為銳金鋒樓的樓主金鉤鑠,他正揮舞錘子,釘著慕紫軒的肩井穴,“哎呀,這一釘又釘偏了,不好意思。”


    金鉤鑠揮著錘,釘頭卻是一滑,這一釘沒釘在穴位上,而是擊在了肩胛骨上,直釘得慕紫軒肩骨破碎,血流如注。


    饒是慕紫軒早已痛苦到麻木,這一記仍令他發出低聲呻吟。金鉤鑠已不止一次釘偏,而是足足四次,慕紫軒的右肩肩骨在他這反複的錘砸釘夯下,已無一根整骨,無一塊塊好肉。


    任誰都看得出,金鉤鑠是要讓慕紫軒承受更大的痛苦,而金鉤鑠一臉陰鶩的對慕紫軒小聲道:“慕盟主,你之前替應飛揚那小賊出頭,讓我無法為兒子報仇時,可想到會有落我手上的一天?”


    應飛揚二十加冠之日,曾當這金鉤鑠的麵,殺了他那奸辱女子的兒子,而那時慕紫軒作為公證,選擇了站在應飛揚這邊,想到兒子死在眼前的慘狀,金鉤鑠血衝腦門,再度咬牙切齒的將釘子從慕紫軒骨縫中拔出,錘子高高揚起道:“慕盟主,這一次我盡量不偏!”


    但揮錘之際,釘尖又偏向慕紫軒脖頸!


    卻在此時,乍聞銳聲作響,一道劍氣破空而至,金鉤鑠手中的釘錘皆被擊落,人亦被劍氣震退數步。


    而一道人影,出現在了他方才立身之處,信手接過從控製墜下的釘子和錘子。


    那人挺立如劍,氣機凜然,正是應飛揚。


    “應飛揚,你想做什麽,包庇罪徒嗎?”金鉤鑠喝罵道,隻是有些色厲內荏。


    銳金鋒樓雖不及十大派門聲勢煊赫,但也是雄踞一方的勢力,遠非小門小派可比,而他金鉤鑠也稱得上高手。可是……為什麽,他的手腕現在還在發麻?


    應飛揚一劍擊退他,雖有出其不意的因素在,但確實令他感受到難以言喻壓力。若那一劍不是衝著他手腕,而是衝著咽喉要害而來,他真的能反應過來嗎?


    明明半年前,他才與應飛揚交過手,可怎短短半年時間,眼前之人竟又進境如斯?難道應飛揚這種人,真的是吃飯喝水的功夫都能變強嗎?


    應飛揚不理會金鉤鑠的震撼,隻反問道:“你想做什麽?明知他牽係天書,聖佛尊尚要作保,你卻想當眾殺他,看來是想再開天書之爭了,說,你是受了誰的指使?北龍天?還是帝淩天?”


    應飛揚一連串搶白,給金鉤鑠帶了扣上一頂大帽子,金鉤鑠如何敢和北龍天、帝淩天扯上關係,忙怒喝道:“一派胡言,誰要殺他了!”


    應飛揚冷道:“你當在場這麽多眼睛,都看不出厲害嗎?你那一釘下去,洞穿了脖頸,他豈有的活?”


    金鉤鑠方才確實因施虐有些上頭,在場高手眾多,亦都能看出方才那一釘,金鉤鑠是故意下了狠手,但他此時仍辯解道:“我隻是嚇他一嚇,自有分寸。”


    應飛揚眼神瞥向慕紫軒血肉模糊的肩頭,示意道:“對著穴位釘都對不準,你的分寸,值得相信嗎?”


    隨即應飛揚屈指一彈,手中長釘如離弦之箭,直沒入慕紫軒肩井穴,慕紫軒依舊痛得低嘶,卻有一種解脫之感。


    “金樓主既對不準穴位,我已代勞,還請你回去練練準頭。”應飛揚說著,又掛出一抹嘲諷笑意,道:“其實,金樓主沒必要因貴公子的事情記恨我,要知道,你若其他時候也總是‘對不準’,或許也會有別人替你代勞……”


    “你!”金鉤鑠愣了愣,明白過來應飛揚的話意,立時漲得滿臉通紅,而金鉤鑠父子一向飛揚跋扈,在場亦不少人喜見他吃癟,起哄似的大笑起來。


    金鉤鑠氣得咬牙切齒,卻又理虧在前,力屈於後,無法當眾發作,隻得怒視應飛揚一眼,灰溜溜的下了場。


    “多謝……”慕紫軒虛弱的道謝聲傳來。


    “不必謝我。”應飛揚側過身子,不受他的感謝,冷冷道:“他若因為其他門人被你害死而尋仇,我隻會置之不理,但若隻因我殺了他兒子,而牽怒到你……哼,我惹得仇怨,還不需你替我承擔。”


    應飛揚說罷,亦一揮袖退回人群之中。


    一場鬧劇演罷,之後也再無人像金鉤鑠這般過火,一錘一錘,一釘一釘,百釘穿穴之刑終於結束,而慕紫軒早已昏死過去。


    而這場刑罰,自始至終,都被往生塔內的兩雙眼睛注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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