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生醫院有個占地寬廣的庭院,綠單如茵、綠樹環抱,令人心曠神怡。


    這天下午,馮衛齡獨自來到庭院,在小葉欖仁樹下的長椅上落坐。


    午後的微風輕拂,吹動他的白袍,暖暖的金色陽光,落在他烏黑的發絲上,形成一圈漂亮的光環。


    他仰起頭,望著樹梢問偶爾飄過的白雲,恍然失神。


    他剛巡視病房回來,暫時有段空檔,若是以往的他,必定立即前往研究室,繼續他末完的醫學研究。然而最近,他對研究似乎失去了興致!


    不止研究,不論看診、手術、或是處理其他的工作,他都同樣懶洋洋的,提不起勁來,若不是他醫術高明,還能本能的完成工作,否則恐怕早已出大問題。


    自從蘇雪涼走後,他就變成這副模樣——對啥事都不感興趣,仿佛她一走,同時也帶走他生命中的陽光。


    問他可曾後悔,當時沒有挽留她?


    或許吧!隻是當時的情況,實在容不得他開口挽留。


    她不該當著急診室那麽多人的麵,公然指責他、對他咆哮。若是私下兩人相處時,他可以原諒她,也絕對會挽留她,可是她偏偏選在人來人往的急診室,公然頂撞他,若是他開口挽留她,那麽將來不知會有多少人起而效尤,到時候濟生醫院不成了上下不分、無法無天的紊亂之所?


    所以為了大局著想,他不能留她,而她也沒開口求情,當天就收拾東西離開。


    從那天之後,一個月過去了,他沒再見過她,也不曾派人尋找她的下落。


    說到底,還是他個性中的高傲因子作祟,她不顧他的麵子,當眾指責他,如今要他主動拉下臉來找她,他自是辦不到。


    他想,他們可能會就此斷了聯係!


    馮衛齡心中充滿感傷與不舍,卻又不願舍棄尊嚴主動求和,於是他的意誌愈來愈消沉,與他共事的醫護人員都看出他有些不對勁,但他們誰也不敢來問他。隻有盡量配合他的指示、達到他的要求,以免他突然抓狂。


    「馮醫師?您在這裏呀!」李丹瑩氣喘籲籲地走過來。


    她原本陪同他一起巡房,但中途被他指派到急診室支援,等她回來時,他已不見蹤影,她找了好久,才在這兒找到他。


    「急診的病患狀況如何?有大問題嗎?」他以她學長及指導醫師的身分,關心她看診的情況。


    「說到這個我就氣,那個人根本沒什麽大礙!」她皺苦臉不耐道:「說什麽跳樓自殺的病人,身受重傷,結果他是從二樓的陽台跳下,隻有外傷而已,連根骨頭都沒斷,害我急急忙忙趕去,全是白忙一場!」


    李丹瑩厭煩不耐的口吻,及那副嫌惡的嘴臉,令馮衛齡怵然心驚。


    那時他對蘇雪涼說話,也是這種表情及語氣嗎?


    難怪她會氣成那樣!


    李丹瑩說話時的神情,確實讓人打從心底不舒服,覺得她輕賤了病人。


    然而——她是跟誰學的呢?不就是他嗎?


    生平第一次,他認真反省自己行醫的心態。


    是否他己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一個傲慢自大、以為自己有能力主宰世界的自大狂?因為對自己的能力過度自負,所以他隻肯醫治那些生命垂危的重症病患,對於症狀輕緩的病人,則是不屑一顧。


    醫生替病人看病,不是天經地義的串嗎?病人就是病人,為什麽還要分等級?


    蘇雪涼心痛的指責,以及她不諒解的神情,一再在他心中擴大。


    直到此時他才肯對自己承認:他錯了!真的錯了!


    他頹然掩麵,沉重地歎息。


    「馮醫師,你怎麽了?我說錯了什麽嗎?」李丹瑩忘忑不安地問。


    最近他真的很不對勁!她隱約猜到原因,但一直假裝不知情。


    「沒什麽!」


    他無法開口指責李丹瑩,因為教她如此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呀!說起來,她隻是有樣學樣而已。


    「那麽馮醫師,如果有空的話,你想不想去喝杯咖——」


    鈴……


    馮衛齡的手機響起,他朝她比了個暫停的手勢,然後接起手機。


    「喂?」


    「請問……是馮衛齡醫師嗎?」電話那頭,傳來一位陌生婦人遲疑的聲音。


    「是的。請問您是——」


    「我叫張慧香。我想請問……你認識我的女兒蘇雪涼,是嗎?」


    「蘇雪涼?」馮衛齡略微一愣,不過還是照實回答:「是的,我認識她!請問有什麽事?」


    聽到蘇雪涼的名字,他陡地精神一振。


    「馮醫師,我知道你是濟生醫院最有名氣的名醫,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張慧香說著,聲音已有些哽咽。


    「伯母,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請您盡管直說。」看在雪涼的分上,他-定會幫她。


    「我想-請你救救我的女兒!我可憐的雪涼啊,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張慧香突然放聲大哭。


    馮衛齡-聽,不但感到詫異,而且驚慌無比。


    「伯母,您先別哭,快告訴我怎麽回事!」


    「雪涼從以前就一直喊頭痛,前幾天突然在上班的時候昏倒,同事送她到醫院檢查,醫生說她的腦子裏長了一顆瘤,很危險……」


    「腦瘤?!」馮衛齡聽了,心跳差點當場停止。


    怎麽會?她怎麽會得腦瘤?


    聽到新的挑戰,他不但毫無半點興奮之情,反而滿心震驚悲傷。


    即便對他這個腦神經內科權威來說,腦瘤仍是一個非常難治療的疾病。因為腦子的構造太過精細複雜,若是一個不小心,就有可能造成大出血,或是神經受損,甚至有可能變成植物人,可說是危險性極高的疾病,連他也感到相當棘手。


    「她現在在哪家醫院?」他強自凝定心神,不願張慧香聽出他的驚慌。


    張慧香說了一個地區小醫院的名字,並說:「原先的醫生說,這種危險度太高的疾病,他們無法醫治,要我替雪涼辦轉院。但是我對其他醫院也不熟,也不知道該找哪位醫生才好,正好在雪涼的皮包裏,看見你的名片,心想你們應該是舊識,所以才冒昧的打電話來,希望能夠得到你的協助……」


    張慧香邊說邊哭,若不是實在太無助,她怎麽會冒昧的來拜托一個陌生人呢?


    「伯母,別這麽說!您打電話給我,我很高興。我與雪涼確實是舊識,所以她的病,我絕對不會袖手旁觀,您放心吧!」


    「那就無謝謝你了!雪涼一直是個倒楣的災星,但這回她很有福氣,因為她認識了你。」張慧香欣慰道。


    「伯母,您別這麽客氣。對了,我要麻煩您一件事,就是請您馬上幫雪涼辦理轉院,讓她到濟生醫院來,我會親自為她做治療。」


    「馮醫師,真的非常謝謝你!」


    張慧香好高興,因為她的女兒或許有救了!


    分開不過一個月,馮衛齡再次見到蘇雪涼,幾乎不敢相信,躺在病床上那個蒼白、虛弱的女孩就是她。


    「雪涼……」


    一股熱氣衝向他的眼眶,讓他的聲音哽咽了。


    她怎麽會變成這樣?她該是活潑開朗、充滿朝氣的陽光女孩,何時開始,病魔找上了她,將她的朝氣與活力全部帶走,讓她變得像個暮氣沉沉的老嫗,仿佛即將走人人生的終點……


    不,他不會允許的!他捏緊蘇雪涼纖瘦的腕骨,暗自發誓:就算上天要奪走她的性命,他也會扭轉天意,自死神手中奪回她!


    「唔……」手腕被捏痛,蘇雪涼呻吟了聲,悠悠醒來。「媽……」


    她因頭痛昏厥入院之後,醫生一直讓她服用一些鎮靜昏睡的藥物,所以她幾乎鎮日都在昏睡,如今轉院之後,馮衛齡停止給予鎮靜藥劑,她才終於清醒過來。


    昏睡幾日醒來,她不但覺得頭很暈,眼前的景物也模模糊糊的,不是很清楚。


    「雪涼,你醒了?」


    張慧香一個箭步上前,抱著女兒,又哭又笑的對她說:「雪涼,馮醫師答應親自醫治你,你有救了!」


    「馮醫師?」


    蘇雪涼發現有隻溫暖的手,握著自己蒼白的小手,她順著那隻淺褐色的大手往上,看見馮衛齡熟悉的麵孔。


    他望著她,溫柔的臉上,有著隱藏不住的擔憂神情。


    蘇雪涼驀然笑了起來,過往的一切不愉快,全都隨風飄去。


    夠了,能夠看見他自然流露的關懷,她已經覺得很欣慰、滿足了。


    「你瘦了。」馮衛齡舉起手,輕輕撫過她的臉龐,嗓音因心痛而嘎啞。「才多久不見?你怎麽把自己弄成這樣!」


    張慧香站在一旁,眨眼看看他,又看了看女兒,發現他們之間,似乎有著什麽不尋常,便悄悄離開病房。


    蘇雪涼和馮衛齡都沒發現她離去了,他們眼中,隻剩下彼此。


    再見到他,蘇雪涼沒有中點怨恨,隻有滿心的愧疚與感傷。


    那天她住急診室,當眾與他發生爭執,並且衝動地離職之後,回家的當晚,她就後悔了!


    縱然他有千萬個不是,她也該好言相勸才是,他畢竟是醫生,有醫生的尊嚴,而她卻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對他人聲叫嚷、令他難堪,後來一想實在很不應該。


    然而當時她的態度那麽惡劣,縱然事後懊悔,也沒臉回去求他原諒,心灰意冷的她,索性在一間寵物店找了份工作,打雜混日子。


    幾天前的下午,她正在替一隻受傷的拘狗包紮時,忽然頭痛欲裂,隨即昏倒在地。寵物店的老板,將她送到附近的醫院,醫生檢查後,告知她是腦瘤,並通知她母親到台北來。


    「馮醫師……這……大概是報應吧。」她哀淒地一笑。「我當眾忤逆你,令你難堪,生了病……這是上天給我的懲罰,我隻能說……對不起……」


    「別胡說!你明明沒有錯,為何還要道歉?若真要說誰不好,那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輕忽那些輕症的病人,就這點來說,我沒有身為醫師的資格。」她的主動認錯,更令他慚愧。


    「不!你是我最崇拜的人,你的醫術救活了許多人,比起那些病情輕微的人,的確還有許多更需要你的人,我不該因為自己一時的同情心,當眾指責你,我真的很抱歉!」


    「好,別說了!現在最重要的是醫好你的病,這些事——不論誰是誰非,都讓它過去吧!」馮衛齡拍棺蘇雪涼消瘦許多的臉頰,柔聲安撫道:「你別擔心自己的病情,我馬上幫你安排檢查,等查出病灶,我自會治好它。你放心!」


    「嗯!」蘇雪涼微笑著,用力點頭。


    其實她知道,自己長了腦瘤,良性惡性還不知道,先前那間醫院的醫生要她轉院,她就猜到這顆腫瘤應該不好醫治,但她還是對他充滿信心。


    她相信他一定會想辦法醫好她,就算最後真的沒能治好,知道他對她這般有情有義,沒在危難時丟下她,她也算值得了。


    身旁有這麽多愛護她的家人、朋友,就算死,她也能夠瞑目了。


    「你先休息一下,等會我馬上替你安排檢查。」


    馮衛齡替她拉攏薄被,低頭在她的額上印下一吻,然後轉身走出病房,開始召集醫療小組。


    在馮衛齡的安排下,蘇雪涼做了一連串詳細的檢查,x光、超音波掃描、電腦斷層掃描、血管攝影、核磁共振造影……經過這些精密儀器的檢查之後,她的檢查報告終於出來了。


    「真的是腦瘤!」


    馮衛齡麵色凝重地站在辦公室的燈箱前,望著貼在上頭一張又一張x光片,每張x光片所出現的異物,都清楚地告訴他,她的腦部真的長了-顆乒乓球大小的腫瘤。


    據他判斷,那顆腫瘤應該是良性的,而且在她腦中已有很長一段時間,由於腫瘤逐漸長大,壓迫到血管及神經,她才經常感覺頭痛,並且突然昏倒。


    雖然研判不是惡性腫瘤,不過那顆腫瘤生長的位置極深,又緊鄰大動脈血管,因此手術相當危險。


    腫瘤距離血管太近,若是-不小心,將有可能造成大出血,危及性命。但是若不動手術,將來腫瘤長大到一定的程度,可能會突然爆裂,造成腦內大出血,她一樣會死。


    「到底該怎麽辦?」他痛苦地低喃。


    以醫生的角度來說,他會勸她立即接受手術,取出那顆腫瘤,但是身為關愛她的人,他不願她接受手術。


    因為若是稍有差池,將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嚴重後果,即使他號稱腦科權威,也不得不擔心。


    為什麽會是她?馮衛齡感覺熱燙的液體,逐漸在眼中彌漫。


    為何要在他發現自己愛上她,卻還來不及告訴她的時候,讓她得這種病?


    是的——他愛上了她!


    她樂天助人的性格使他欽佩,而她陽光般開朗明亮的笑容,照亮了他的生命,向來眼中隻有醫學的他,從未發現,生命是這麽令人高興的東西。


    但——現在那個把陽光與歡笑帶給他的女孩,卻遭到病魔覬覦,企圖將她自他身旁奪走。


    馮衛齡握緊拳頭,再次向自己起誓:他不會允許任何人自他身旁奪走她——即便是死神,他也要與弛搏鬥到底!


    稍微平複激動的情緒之後,他到病房去看蘇雪涼。


    站在病房門前,他首次猶豫,不知該如何開口說出關於她的病情,隻因為這個病人,是他所愛的女人呀!


    直到這時,他才真正能夠體會,病人家屬的心情。想起自己以往的冷漠態度,他不禁感到由衷歉疚。


    那時他若能溫柔地安慰病人家屬幾句話,相信他們會覺得好過一些。


    他深吸一口氣,推門走進病房。


    「嗨,雪涼!」


    「馮醫師!」綁著兩根小馬尾的蘇雪涼,坐在病床上,正在看一本漫畫。


    因為不再服用那些令她鎮日昏睡的藥物,所以她看起來精神不錯,甚至會讓人有種錯覺,以為她根本沒有生病。


    但檢查報告清清楚楚的顯示,她確實長了腦瘤。


    「今天覺得如何?」他靠近病床邊,溫柔地拂開她頰邊的發絲。


    「很好啊!隻是偶爾會覺得頭痛、想吐。」


    「嗯。」這都是腦瘤的典型症狀。


    「馮醫師……我的檢查報告出來了吧?」


    馮衛齡略微一愣,隨即擠出一抹笑容,以無所謂的語氣說:「不過是長了點小東西,沒關係,我會清除乾淨的!」


    他愈是笑得輕鬆燦爛,蘇雪涼愈是感到懷疑。


    「我的病……很難治對不對?我想一定有很大的危險。」


    她的話,像根針一般,立即剌破了他偽裝出來的笑容。


    他垮下臉,再也擠不出笑容。「雪涼……」


    「沒關係的!這是天意,我已經認命了。」蘇雪涼假裝不在意的笑著說。


    天下豈有不怕死的人?


    她當然也害怕自己會就此死去,不過為了安慰馮衛齡,她還是假裝自己一點都不在乎。


    「傻瓜!怎能認命?你該知道,你的命不隻是你自己的,那些愛你、關懷你的人,難道你忍心讓他們難過嗎?如果你放棄了,叫他們如何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馮衛齡哽咽了。他說的,正是自己的心聲。


    「馮醫師……」


    蘇雪涼看見他眼眶裏的水光,很想問他,他是否也是那些愛她、關懷她的人之一,但是話到舌尖,她卻問不出口。


    她怕萬一是自己一廂情願、自作多情,那麽將來兩人還要碰麵,那多尷尬?


    再說,就算他對她真有一絲情愫,那又如何?


    她長了腦瘤,也許很快就要死了,就算問清楚他的感情,又能如何?不過是徒增感傷罷了!


    「別輕易放棄自己的生命,要好好打起精神,與病魔抗爭,知不知道?」馮衛齡柔聲鼓勵。


    「嗯!」蘇雪涼首頷表示明白。


    「那麽我先走了,我約了醫療小組,等會要和他們開會,討論你的病例。」


    「那……你要當心,不要累壞了自己。」


    她叮嚀完,才發現自己的語氣好親昵,像他的情人似的,她立即紅了臉。


    馮衛齡著迷地望著她芙頰生暈的嬌態,真心地笑了。


    「別害羞,我喜歡你這麽問我!」他低下頭,照例在她額上印下-吻。「你好好休息,我晚點再來看你。」


    「好……」


    馮衛齡離去好一會兒,蘇雪涼還暈陶陶、沉醉在他的魔力之下。


    雖然他隻是輕輕吻了她的額頭一下,不過她已經很開心、很滿足了。


    門外,眼冒妒火的李丹瑩捏緊手心,尖銳的指甲刺人自己的掌心,她卻不覺得痛。


    蘇雪涼——


    她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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