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尚哲剛出了一張專輯,實在按捺不住自己想拍戲的心,死乞白賴地讓經紀人幫他物色個影視表演類的活兒,也不知經紀人走了什麽關係,居然真讓他拿下了一個,電視劇《紈絝十三郎》裏的主角十三郎。


    尚哲興奮得不行,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出演電視劇,雖然沒看到劇本,雖然沒有去試鏡,雖然編劇和導演都不出名,可是沒關係,他是主角啊,戲份最多啊,多爽啊!


    他問經紀人怎麽接來這個活兒的,經紀人含糊了幾句,說投資方對他的人氣很看好,導演也覺得他的可塑性比較強,所以就簽了。尚哲也沒多想,真覺得自己遇到最佳的轉型機會了,殊不知自己的半隻腳已經跨進了泥沼裏……


    《紈絝十三郎》快要開拍的時候,經紀人讓他去參加一個晚宴。


    尚哲剛錄完一期綜藝節目,累得不想動,結果經紀人硬是把他拖去了,並且語重心長地告訴他:“你那部電視劇就是馳澤集團投資的,人家鄭總肯給你這個機會,你不去表示一下說不過去吧,何況當初簽這部戲的時候,還搭上了馳澤的兩個代言。”


    “等等,”尚哲琢磨著他的話,“你之前沒跟我說過這事吧,哪個鄭總,我不認識啊。”


    經紀人咳了一聲:“鄭嘉言,馳澤的現任ceo,一會兒我帶你去見他,總之你就是欠鄭總一個大人情,你記著就行了。”


    尚哲不是剛入行的新人了,這下察覺出了不對勁:“張哥,你不會把我賣了吧!”


    經紀人也不藏著掖著了,敞開來說:“是你講的啊,不管怎麽樣給你弄個角色來,我不就給你弄了麽。鄭總也沒提什麽條件,現在合同都簽了,過來跟人道個謝不是很正常的麽,怎麽叫把你賣了?”


    “哪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啊!你要真覺得沒問題你也不會瞞著我了!沒提什麽條件,他沒提什麽條件你把我硬拖來幹嘛?”


    “……”經紀人自知理虧,給他端了杯酒,拍拍他的背,勸道,“事已至此,你已經沒有退路了,上吧,就那邊那個,挺帥的那個,別給自己太大壓力哈。”


    為了自己即將開拍的電視劇,尚哲隻能硬著頭皮去了。


    他心驚膽顫,強顏歡笑:“鄭總您好,初次見麵,我是尚哲。”


    即便在他現今的印象中,那晚的鄭嘉言仍舊完美得不真實。


    出挑的樣貌,良好的教養,禮貌的言談,總之就是各方麵都很出眾的人。


    尚哲看不出鄭嘉言是直的還是彎的,他自己交過女朋友,但可能是在娛樂圈這種特殊環境中耳濡目染的多了,好像也不排斥同性。不管怎樣,這不妨礙他單純地欣賞一個人。鄭嘉言就是他很欣賞的那種人,至少外在條件是的。如果鄭嘉言沒有給他拍戲的機會,如果他沒有欠他這麽個大人情,尚哲覺得自己會很樂意結識他,可惜……


    “我很中意你,你應當得到更多的機會。”


    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鄭嘉言說出了這句話。這是一句坦誠的暗示,也正是這句話,給他們後來那段關係奠定了基礎。


    圈子裏這種事情很常見,但尚哲自認還沒有這方麵的準備,他覺得自己當時應該是想要婉言拒絕的,可不知道是酒勁上頭了還是被美色誘惑了,他聽見自己說:


    “多謝鄭總賞識。”


    之後的事情似乎順理成章。


    他們互相看對了眼,偶爾在一起吃吃飯聊聊天,約好酒店,然後上|床,或者去對方的家裏,看看碟片,泡泡澡,然後上|床。其餘的時間,該拍戲的拍戲,該工作的工作。


    那部《紈絝十三郎》收視慘淡,尚哲的演技也被批得一無是處,顯然他的轉型處女作失敗了。他很沮喪,但這件事並沒有影響到他跟鄭嘉言的關係——他們似乎都挺滿意這樣的來往,誰也沒有提出要散夥。


    鄭嘉言的確給了尚哲不少機會,不過不是在影視方麵,而是在廣告代言和唱片製作宣傳方麵,所以即使尚哲在一部劇中失敗了,人氣也並沒受太多影響。尚哲倒是沒有要求過什麽,要按他自己的意願來的話,他希望他和鄭嘉言之間能夠更純粹一點,不過那種關係反而不太現實,他自己也明白。


    有一次滾完床單,尚哲問鄭嘉言:“你給我那次拍戲的機會,算不算是潛規則啊?”


    鄭嘉言給了他解釋:“潛規則是你向我討好處,你先支付給我我需求的,我再補償給你你想要的。你我之間,是我先無條件地給了你幫助,然後你心甘情願地來報答,這不叫潛規則,這叫禮尚往來。”


    直到這時候,遲鈍的尚哲才反應過來。


    鄭嘉言太精明了,他是一個眼光長遠,又下手狠準的商人。


    他用一項無關痛癢的投資換來了一段長期的欲求關係,而且用冠冕堂皇的“禮尚往來”給這段關係的交易性質做了掩飾。


    而他自己,剛開始就被假象迷惑住了,就像一隻被溫水煮著的青蛙,因為始終覺得舒適自在,所以從沒想過跳出這口為他準備的鍋。


    ——他踏出了那一步,就掉進坑裏了。


    尚哲醒悟之後,把鄭嘉言的備注改成了“鄭坑坑”。


    做了一個看似冗長實際短暫的夢,尚哲去補考的時候精神不是很好。幸而沒有太過影響他的發揮,畢竟有人盯著好好複習,拿到卷子時,他發現大多都是自己見過的。


    有意思的是,上次那個嘲笑他的栗色卷毛也在補考之列。


    尚哲想起自己上學的時候,班上總有那麽幾個同學,每次考完試都覺得自己帥翻了,肯定能進前三,結果成績一出來就傻成了狗。他猜這位栗色卷毛就是這類同學。


    交卷後,尚哲惺惺相惜地對他說:“同樣是學渣,相煎何太急。”


    栗色卷毛反唇相譏:“就算是學渣,我也是更年輕更有前途的學渣。”


    謔,新人的鋒芒真是不容小覷啊。


    尚哲大度地笑道:“作為前輩,我衷心地祝你前途無量。”


    這次考試尚哲有九成把握能過,所以考完他就沒放在心上了。丁旗給他談好了兩個廣告,作為他複出的預熱,尚哲下午跟著他去簽了合同,然後高高興興地回了家。


    小孫正在教恰恰玩樂高,小家夥用手指摳著玩具塊,想把兩個顏色不同的玩具塊分開,看到尚哲回來,把手上的彩色玩具塊遞給他:“爸爸,房子。”


    “恰恰在搭房子嗎?爸爸看看搭得怎麽樣了?”


    尚哲挽起袖子,陪恰恰坐在地毯上,跟他一起搭房子。他想留小孫吃個飯,小孫看了看手表說有點事想早點回去,尚哲也就沒有強求。


    這天晚上鄭嘉言沒來,尚哲鬆了一口氣,同時又覺得心裏有點空落落的。這時候恰恰的好處就體現出來了,家裏有個孩子,人是不會寂寞的。他摟著恰恰膩歪了一會兒,就覺得心情好多了,仿佛未來都充滿了希望。


    尚哲進浴室洗澡,泡沫在頭頂堆得高高的,他邊搓頭發邊哼歌:“哪一段感情沒有起|點,哪一個起|點不是你情我願……我想要的卻是歌頌分別,歌頌永遠追不回的時間……”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尚哲自帶間奏,浴室的四壁給他的聲音加了混響效果,“鉛筆描繪的城池,再耀眼的燈火也隻是黑白……”


    “牆外是潮起潮落,牆內是禮尚往來……”


    “去嗤笑吧,誰也不是誰的主宰,”


    “去遺忘吧,誰都可以隨時離開……”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手上一滑,一坨泡沫掉落,“艾瑪我的眼睛!”


    “李鳴導演那部《桃李不言》的製作班底挺不錯的,公司想讓我爭取一下。”


    這句話說得看似輕鬆,尚哲卻是斟酌了好些天才說出口。


    對於那時的他來說,盡管跟鄭嘉言保持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關係,但他還是沒有找準自己的位置。如果把鄭嘉言當做金主,他當然可以恃寵而驕地提出要求,或者按照鄭嘉言“禮尚往來”的說法,先讓鄭嘉言幫他擺平這件事,然後他再想辦法“報答”。


    可是。


    尚哲知道,這局棋毀就毀在這個“可是”上。


    他想,自己可能喜歡上這個男人了。


    鄭嘉言可以說是個完美情人,在坑裏待得越久,尚哲就陷得越深,他自己的意誌力又那麽薄弱,既沒有決心斬斷這段關係,又沒有勇氣挑明了告白。


    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蠢爆了,在這種不倫不類的關係中付出真心,不就跟給婊子立牌坊一樣麽,而且這根本就不是什麽有利的籌碼,反而成了困住他自己的障礙。


    由於潛意識裏想要擺脫那種交易感,所以他不想在工作上過於麻煩鄭嘉言。有時候鄭嘉言問起他有什麽需要,他會故作清高的地說沒有。他是個死腦筋,覺得人家送給他的,他可以收下,可他不能自己主動去要,否則就太難看了。


    然而這次他實在沒有辦法了。


    李鳴導演的作品競爭太過激烈,他想拿下《桃李不言》中的角色,即使是配角,都是難上加難,他必須要在試鏡前給自己增加一些份量。


    之前他有意無意地跟鄭嘉言提過幾次,但他那陣子忙於一個大項目,好像沒太放在心上,所以他做好了自己的思想工作,終於還是開了口。


    鄭嘉言給他的回答是:“這部電影你不要參演。”


    尚哲愣住了,他沒想到他會否決得這麽徹底,他再度試圖爭取:“鄭總,你的確給了我很多幫助,我很感激你。但是我想演戲,我真的想演,除了《紈絝十三郎》,我就沒有得到過其他機會了,所以這次我真的很想抓住。”


    “讓經紀人放棄這部劇,銀盛那邊我會去解決。”


    “是我自己想演!”尚哲沉不住氣了,“鄭嘉言,你到底什麽意思?你可以不幫我,但我不需要你替我做決定!”


    鄭嘉言放下手中的項目資料,語氣森然:“你的職業規劃就有問題,你覺得自己的演技可以上大銀幕了?你現在這種程度去參演這樣的作品,隻會突顯出你的劣勢,對你的事業沒有任何幫助,而且……”


    “而且什麽?”


    鄭嘉言頓了下:“而且你現在跟我在一起,不要惹那麽多事,我會給你安排好的。”


    尚哲胸膛起伏,臉頰因為竭力克製的情緒而變得通紅。這是他第一次從鄭嘉言這裏得到關於他事業的評價,這評價令他十分難堪,原來他在鄭嘉言的眼中,根本就是個上不得台麵的藝人,甚至沒有資格去爭取一部好作品。


    尚哲開始覺得這鍋水燙著他了。


    他冷笑著說:“鄭總,請你認清自己的身份,你也不過就是我的床伴而已,沒有權利評判和安排我的人生。”


    鄭嘉言皺起了眉:“尚哲!”


    “時間不早了,今天我就先回去了。”尚哲換了衣服,披上外套,在深夜離開了鄭嘉言的住處,他說,“不麻煩鄭總了,我會自己想辦法,再見。”


    不歡而散。


    之後尚哲通過經紀人聯係上了《桃李不言》的製片人袁建。


    顯然袁建對他這個當紅歌手可能帶來的效應還是很感興趣的,主動請他吃飯,要跟他商討一下這部片子的相關事宜。


    尚哲又一次以為自己的的轉折點來了。


    恰恰在床上蹦蹦跳跳,一不小心踩到了剛剛搭好的房子,自己摔倒了不說,胖屁股還把小房子壓得支離破碎。


    他大概覺得自己挺能耐的,咯咯咯咯笑個不停。


    尚哲擰他的小鼻頭:“你是小怪獸嗎,房子都被你壓垮啦!”


    恰恰頭一歪,拱到他爸爸的懷裏:“爸爸!”


    尚哲親親他的腦門兒,拍撫著他的背:“恰恰乖,別鬧騰了,睡覺了啊……”


    把孩子哄睡著了,尚哲自己興致勃勃地把那個小房子複原了。


    再堅固的建築也會有薄弱之處,有時候外力稍稍一撞,就會讓整座房子垮掉。


    更別說兩個自以為是的門外漢建造的,本就搖搖欲墜的豆腐渣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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