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ript>    “我操,你他媽瞎拍什麽!”蔣丞罵了一句,這會兒沒有顧淼小朋友在,他也無所謂文明不文明了。


    顧飛沒說話,對著他又是幾聲哢嚓。


    蔣丞感覺自己臉上不怎麽美好的表情大概都被定格了。


    “我問你呢!”他走到顧飛跟前兒,伸手想去拿相機。


    顧飛迅速把相機往後拿了拿:“二百六十七歲。”


    “什麽?”蔣丞愣了,“什麽二百六十……幾?”


    “二百六十七。”顧飛重複了一次。


    “什麽二百六十七歲?”蔣丞問。


    “小明的爺爺。”顧飛說。


    蔣丞盯著他看了足有三十秒,不知道自己是無語了還是想把那點兒想笑的衝動壓下去。


    最後他指了指顧飛的相機:“給我,要不刪掉。”


    “你要不先看看?”顧飛把相機遞了過來。


    蔣丞接過相機的時候一陣緊張,死沉的,總覺得一不小心得摔地上,然後看著相機上一堆的按鈕有點兒迷茫。


    別說是刪掉了,是看看照片,也不知道該按哪兒。


    “這兒。”顧飛伸手在相機上按了一下,屏幕上出現了照片。


    一共四張,蔣丞沉默地一張張翻著。


    他對拍照一直沒什麽興趣,無論是自己拍風景還是別人拍自己,他寧可用眼睛看。


    雖然平時覺得自己挺帥的,但還是每次都會不小心被前置攝像頭嚇好幾個跟頭……沒想到顧飛相機裏的自己,還挺那什麽。


    挺還原的,嗯。


    並沒有自己擔心的猙獰表情,隻是看著有點兒不耐煩。


    而第一張,他居然很喜歡。


    混亂而蕭瑟的背景因為被虛化了透出淡淡惆悵的感覺,讓他腦子裏莫名其妙飄過一句——別處的故鄉。


    而迎著殘陽光芒走過來的自己,不用多說了,帥爆了。


    他把自己的幾張照片翻了兩遍之後,不知道該幹什麽好了。


    “右下角那個按鈕是刪除。”顧飛說。


    “我知道。”蔣丞有些尷尬地回答。


    說要刪掉的是自己,但看到照片之後又不想刪了的也是自己,畢竟從來沒有拍過這麽有感覺的照片。


    去年過年的時候全家還一塊兒去了趟影樓拍全家福,本來以為拍得應該不錯,結果看到照片的時候他差點兒沒把照片給撕了,為這事兒還又跟老爸老媽吵了一通,兩天沒回家……


    想得似乎有點兒遠了,他收回思緒看著顧飛。


    “你挺上相的,”顧飛說,“你不介意的話我想留著,我拍了很多同學的照片,都留著的。”


    顧飛的這個台階給得很是時候,蔣丞猶豫了兩秒:“你拍這麽多人像幹嘛啊?”


    “好玩。”顧飛說。


    “……哦,”蔣丞點點頭,顧飛每次都能完美地讓聊天進行不下去的技能他也是很佩服的,“攝影好者。”


    “我晚點兒加你個好友吧,”顧飛拿出手機,“處理了照片給你發一份?”


    蔣丞非常想拒絕,我不稀罕這玩意兒。


    但張嘴的時候卻又點了點頭:“哦。”


    哦完以後拿著相機又不知道該幹嘛了,顧飛也不出聲,似乎對於這種沉默著的尷尬非常適應。


    “我能看看別的照片嗎?”蔣丞問,他還真沒法把顧飛這個人跟這個牛逼的專業相機聯係在一塊兒。


    “看吧。”顧飛說。


    照片不少都是橋和夕陽,從光線能看得出來,顧飛差不多是一下午都在這兒待著,拍了很多,有風景,還有從橋上走過的人。


    蔣丞不懂攝影,但一張照片好不好看他還是能分辨出來的。


    顧飛的照片拍得很專業,構圖和色調都透出一股暖暖的氣息,如果不是現在他人站在這個地點,吹著老北風,隻看照片還真是跟坐暖氣片上邊兒曬太陽似的舒服。


    再往前翻過去,照片應該不是今天的了。


    拍得很多都是街景。


    樹和舊房子,雪堆和流浪狗,落葉和走過的行人的腳……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每天都能看見卻會視而不見的東西。


    正當他覺得這樣的照片應該是顧飛的拍照風格時,一張明亮陽光下顧淼彎腰抓著滑板從空中一躍而過的背光照片讓他忍不“啊”了一聲。


    “嗯?”顧飛正趴在橋欄杆上抽煙,聽到他的動靜轉過了頭。


    “這張真有感覺啊,顧淼太帥了,”蔣丞把照片轉過去對著顧飛,“小飛俠。”


    顧飛笑了笑:“抓拍的,她飛了十幾次才出了這一張。”


    蔣丞盯著他多看了兩眼,顧飛這人挺不好概括,平時一副不關我事天外飛仙話題終結者的樣子,但他和顧淼在一起的時候,或者提到顧淼時又會顯得很溫柔。


    特別慈祥。


    蔣丞想起了顧淼的毛線帽子。


    慈哥手中線……


    這個場景居然還有配樂。


    akeup,akeupandmakelove……


    不過配樂似乎有點兒不太合適。


    “你手機響了。”顧飛說。


    “哦。”蔣丞把相機遞還給他,有些尷尬地摸出了自己的手機,akeup……


    “丞丞啊?”那邊傳來了李保國爆炸一樣的聲音。


    “你……叫我什麽?”蔣丞一身雞皮疙瘩此起彼伏。


    顧飛大概是聽到了,雖然他迅速地轉開了頭,蔣丞還是在他側過去的臉上看到了笑容。


    日。


    “你差不多到家了吧?”李保國說,“快點兒回來,你哥哥姐姐都回來了,等你吃飯呢!”


    “哦,”蔣丞突然一陣鬱悶,不僅僅是去吃餃子的計劃落空了,還因為再次被拉回現實裏,要去麵對幾乎不可能自己生活有交集而現在卻變成了家人的幾個人,他頓時連腿都邁不動了,“我知道了。”


    “是要回去麽?”顧飛把相機收好之後問了一句。


    “嗯。”蔣丞應了一聲。


    “一塊兒吧,我也回家。”顧飛說。


    “開車嗎?”蔣丞問。


    “……我走過來的。”顧飛看了他一眼。


    “哦。”蔣丞轉身往回走了。


    太陽一落山,氣溫降得厲害,他倆頂著老北風一路往回走。


    走了一會兒身上稍微不那麽凍了,蔣丞轉頭看了看顧飛:“你是不是認識李保國?”


    “那幾條街的人差不多都相互認識,”顧飛說,“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哥哥姐姐……都是老街坊。”


    “哦,那……他人怎麽樣?”蔣丞問。


    顧飛拉了拉帽子,轉過臉:“他是你什麽人?”


    蔣丞有些不知道該怎麽說,把兜在下巴上的口罩戴好,遮住了大半張臉,才感覺放鬆了一些。


    “我……親爹。”他說。


    “嗯?”顧飛挺意外地挑了挑眉,“親爹?李保國有倆兒子?不過這麽一說的話……你跟李輝長得還真有點兒像。”


    “我不知道,”蔣丞煩躁地說,“反正是這麽跟我說的……我問你他人怎麽樣,你能直接回答麽?”


    “資深賭徒,”顧飛這次很幹脆地回答了,“十級酒鬼。”


    蔣丞的步子頓了頓。


    “還聽嗎?”顧飛問。


    “還有什麽?”蔣丞輕輕歎了口氣。


    “家暴,把老婆打跑了,”顧飛想了想,“主要的這些了吧。”


    “這夠可以的了,”蔣丞皺了皺眉,但猶豫了一下又盯著顧飛,“這些可信嗎?”


    “你覺得不可信麽?”顧飛笑了。


    “這些坊間傳聞都有點兒……”蔣丞沒說完,坊間還說你殺了親爹呢,但這話他不可能說出來,不管是什麽內情,顧飛爸爸死了是事實。


    “這些不是傳聞,”顧飛說,“你天天回家,不知道他打牌麽。”


    “嗯。”蔣丞突然不想再說話了。


    一路沉默著走到路口,顧飛往他家那條街走了,蔣丞連說句再見的心情都沒有,不過顧飛也沒說。


    他拉拉口罩,往李保國家走過去。


    老遠聽到前麵有人在吵架,吵得特別凶,還是組合架,男女都有。


    走近了才看清是李保國家旁邊那棟樓,樓下站著一男一女,二樓窗口也有一男一女。


    吵架的原因聽不出來,但是雙方隊員罵人都罵得很認真,吐字清晰。


    各種生殖器和不可描述的場景噴湧而出,部分用詞還時不時會有反複循環,蔣丞聽著都替他們不好意思。


    走到樓下的時候,二樓的男人突然端著一個盆出現在窗口,蔣丞一看,趕緊往旁邊蹦開了兩步。


    緊跟著一盆帶著菜葉子的水傾泄而下。


    雖然沒被淋個兜頭,但還是被濺了一身水,頓時惡心得他口罩都快飛出去了。


    “有病嗎!一群傻逼!”他吼了一聲,“有種出去打一架!技能點都他媽點潑婦上了吧!慫逼!”


    吼完他也沒看旁邊的人,轉身進了樓道。


    不知道那幾個吵架的是被他吼愣了還是沒聽明白他吼的是什麽,總之雙方降了音量罵罵咧咧幾句之後這一架這麽突然中止了。


    蔣丞拍了拍身上的水,還有幾片指甲蓋兒大小的菜葉,操!


    剛掏了鑰匙,李保國家的門打開了,李保國探出腦袋,一臉笑意:“剛是你嗎?”


    “什麽?”蔣丞沒好氣兒地粗著嗓子問。


    “罵得好,”李保國笑著說,“像我兒子。”


    蔣丞沒接他的話,進了屋。


    屋裏還是那麽破敗,但是今天多了點兒生氣。


    一桌子菜,還有坐在桌子旁邊的兩男兩女外帶三個小孩兒,把小小的客廳擠得滿滿當當。


    “來,丞丞,”李保國關上門,過來很親熱地一抬胳膊摟住了他的肩,“我給你介紹介紹。”


    蔣丞非常討厭被不熟的人搭肩拍背,咬牙著才沒把他甩開。


    “這是你哥哥李輝,老大,”李保國指著一個二十六七歲的男人說,然後又往旁邊的年輕女人那兒指了指,“這個是你嫂子,那倆你侄子……來叫叔叔!”


    旁邊正看電視的倆小男孩兒一塊兒往這邊看了一眼,像是沒聽見似地又把頭轉了回去。


    “嘿!熊玩意兒!讓你們叫叔叔呢!”李保國吼了一聲。


    那倆孩子這回連腦袋都沒再轉過來。


    “你們……”李保國指著那邊還想再說什麽,但似乎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沒事兒,不熟,”蔣丞拍了拍他的胳膊,他隻想盡快從李保國的嗓門兒和唾沫星子裏解脫出去,還有搭在他肩上讓他全身僵硬的那條胳膊。


    “一會兒跟你們算賬!”李保國又指了指另一個女人,“這個是你姐,李倩,這你姐夫……你外甥女,叫舅舅!”


    “舅舅。”旁邊一個看著大概四五歲的小姑娘叫了他一聲舅舅,聲音很低,像是受了驚嚇似的。


    “你好。”蔣丞擠出一個笑容。


    李保國終於放開了他,他說了一句換件衣服迅速進了裏屋,把門一關,靠著門閉了閉眼睛。


    這一屋子的人,從他進門開始,除了李保國,沒有一個臉上有過什麽笑容。


    李保國給他挨個介紹的時候,每個人都隻是點點頭,一言不發。


    但這種冷淡並不像是不歡迎他,也不是有什麽不滿,而是那種天然的,與生俱來的帶著一絲茫然的麻木。


    更可怕,讓人覺得壓抑。


    短短這麽一兩分鍾,已經讓蔣丞感覺喘不上氣來。


    他脫掉外套,撐著牆狠吸了幾大口氣,慢慢吐了出來,再吸氣,再慢慢吐出來,然後輕輕歎了口氣。


    他都不記得這些天他歎過多少氣了,夠吹出個迎賓大氣球了吧。


    在屋裏待了幾分鍾,外麵李保國又開始大著嗓門兒叫他,他隻得搓了搓臉,打開門走了出去。


    屋裏的人都已經坐到了桌邊,那倆隻顧著看電視的熊玩意兒也坐好了,不光坐好了,還已經開始吃了,直接上手往盤子裏抓了排骨啃著。


    “吃飯吧。”李倩說了一句,伸手過來拿他麵前的飯碗。


    “謝謝,我自己來吧,”蔣丞趕緊拿起碗,“你吃你的。”


    “讓她盛,”李保國在旁邊說,“這些事兒是女人幹的。”


    蔣丞愣了愣,李倩從他手裏拿走了碗,到旁邊的鍋裏給他盛上了飯。


    “來,今兒得喝點兒好酒,”李保國從地上拎起了兩瓶酒,估計是李倩或者李輝拿來的,但還沒等蔣丞看清是什麽酒,他已經打開了旁邊的櫃門,把酒放了進去,從櫃子裏拿了一個瓶子出來,“這是我自己釀的,刺兒果酒。”


    “喝李倩拿的那兩瓶酒得了,”李輝有些不願意了,“你這破酒還老拿出來獻寶,喝著一股涮鍋水的味兒。”


    “喲,”李保國把酒瓶往桌上一放,“嫌你老子的酒不好?嫌不好你帶酒來啊,空倆手回來還挑?”


    “爸,你說什麽呢,”嫂子開了口,語氣裏滿滿的不爽,“兒子回來一趟,你盯著他帶沒帶東西啊。”


    “你閉嘴!”李保國眼睛一瞪,“我們家什麽時候輪得上女人說話了!”


    “女人怎麽了!”嫂子提高了聲音,“沒我這個女人,你能有倆孫子啊?指你閨女給你生孫子啊?她連個外孫子都生不出來呢!”


    蔣丞感覺自己有些震驚,震驚這家人會這麽隨便兩句話吵起來,震驚他們會在這種需要表達起碼的家庭和睦的飯局上吵起來,而看到沉默不語的李倩兩口子時,他更震驚了。


    “我有孫子是因為我有兒子!”李保國嗓門兒大得能震碎頭頂那個破燈,“我現在又多了一個兒子,我想要孫子,分分鍾的事兒!李輝你還是不是個男人,你老婆這德性你連個屁都放不出來是吧!”


    “吵什麽吵!”李輝一摔筷子站了起來,這話也不知道是衝李保國還是衝他老婆。


    “吵什麽問我啊?吵什麽你不知道啊!”嫂子尖著嗓子喊了起來。


    這一嗓子出來,倆正拿手抓菜的熊玩意兒同時一仰臉哭了起來,跟拉警報似的,拉得人腦仁發酸。


    蔣丞站起來轉身回了自己屋裏,把門關上了。


    外麵還在吵,男人吼女人喊,小孩子放聲哭,這個破門根本擋不住這些讓人絕望的聲音。


    薄薄的木板後麵,是他真正的家人,放電視劇裏都會覺得心煩意亂的家人,是他一向看不起的那類人,不,連看不起都沒有,是他壓根兒從來不會注意到的那類人。


    如果這十幾年,他在這裏長大,他會跟他們一樣嗎?


    自己這種一碰著,叛逆期超時的性格,是遺傳嗎?


    是寫在他基因裏的嗎?


    叛逆期?也許根本不是叛逆期。


    而是他可怕的本質。


    背後的門被人輕輕敲了兩下,外麵的人還在吵著,他甚至聽到了有人踢翻椅子的聲音,這細微的敲門聲如果不是他靠著門,他根本聽不見。


    “蔣丞?”外麵傳來了李倩的聲音,同樣的輕細。


    他猶豫了幾秒鍾,轉身把門打開了一條縫,看著站在門外有些局促不安的李倩。


    “你沒事兒吧?”李倩問。


    “沒事兒。”蔣丞回答。


    你沒事兒吧?這話倒是應該問問李倩。


    “那個……”李倩回頭看了看一屋子的烏煙障氣,“我給你拿點飯菜你在屋裏吃吧?”


    “不了,謝謝,”蔣丞說,“我真的……吃不下。”


    李倩沒再說話,他重新關上了門,反鎖上了。


    站在屋裏愣了半天之後他走到窗戶邊,抓著窗戶上的把手擰了兩下。


    窗戶沒有動。


    從他來那天想試著把窗戶打開,但從來沒有成功過,這窗戶像被焊死了一樣牢牢地連條縫隙都露不出來。


    蔣丞抓著把手又狠狠地擰了幾把,接著開始推。


    汗都折騰出來了也沒有成功。


    盯著這扇窗戶,聽著外麵的一片混亂,他隻覺得身體裏有什麽東西要爆炸。


    他回手抓起身後的椅子,對著窗戶猛地掄了過去。


    窗戶玻璃發出了一聲巨大的脆響。


    這一聲讓蔣丞覺得非常地爽,全身的毛孔在這一瞬間像是都站了起來,他拎著椅子再一次砸了上去。


    玻璃唏裏嘩啦地碎了一地。


    他一下下地砸著,客廳裏的吵架聲變成了砸門聲,他懶得去聽。


    窗戶玻璃全碎了之後,他對著空了的窗框一腳踹了上去。


    窗戶打開了。


    門外傳來了鑰匙聲,他手往窗台上一撐,直接跳了出去。


    去你媽的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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