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副局一副慷慨就義般的表情,他那胖胖的臉上厚厚的嘴唇裏吐出來的,卻是如此大義凜然的話。


    如果不是自己就是世界派演技大師,能洞悉得到這胖子不是在演戲,講的話全是發自肺腑的話,陳光真會以為他故意在誆騙自己。


    但現在看來,這老兄雖然在體製裏摸爬滾打得失去了棱角,手腳也未必多麽幹淨,可內心裏終究還是心存正義。


    人總是複雜的,很少有絕對的好人和絕對的壞人。


    正如清朝的大貪官和珅,即便是這樣富可敵國的巨貪,在演藝電視劇中,借著演員的口卻依然讓和珅對紀曉嵐說出了一番他嘴裏的貪官與清官的剖析。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貪官雖貪,但卻也能是個能臣。


    水至清則無魚,如果將這世上的貪官都給掐死了,全讓兩袖清風餓肚皮的清官來管事,秩序依然會崩壞,百姓依然會受難。


    貪官與能臣,並非對立的名詞,甚至通常都是共存的。


    起碼這龐副局長,就是一位又能貪,卻又想做點實事的能臣。


    就衝著他明知道會在這方麵得罪陳光,但卻依然敢講出心中真話,表示希望天宋接過這擔子來拯救通山河的信念,就足以證明他的勇敢。


    當然,龐副局的確很厲害,因為他能從以前打聽來的關於陳光的諸多瑣碎事跡裏把握住陳光的喜好和性格。


    隻要自己的出發點是為了通山市的老百姓,是為了這條滿目瘡痍的通山河,哪怕陳光會覺得不快,但卻並不會真的報複自己,反而會欣賞自己。


    龐副局拿捏得很準。


    “龐副局,你還真讓我刮目相看了。”


    “不敢當不敢當。”


    “但我的確不想讓自己的錢就這麽打了水漂。”


    龐副局麵色一僵,“那陳總你是有什麽方法可以確切的搞定目前排放不達標的情況嗎?”


    陳光搖頭,“沒有。”


    “那麽,我鬥膽代表通山市的百姓,求陳總您一句,懇請陳總您高抬貴手放我們一條生路。”


    陳光沒有答他的話,隻說道:“我們先去走訪一圈再說。”


    就這樣,龐副局長帶著陳光沿著通山河流域往下跑了整整兩天,甚至連再往下的越山市相關流域也一並看了。


    陳光回酒店時已經是第二天晚上十點過,他的心情說不出的沉重。


    這一路走來,若非親眼所見,他真的想象不到八年不達標的通山工業廠給這一方水土造成了多大的傷害。


    徹底被摧毀的河流生態,每到七八月份必然爆發藍藻的幾個沿途湖泊,幾乎被徹底摧毀的通山市水產業。


    最為悲慘的,還有幾個之前習慣飲用沿河地下水的村落,留守的老人因為飲用水質的問題患上這樣那樣的慢性病,甚至還有一些才幾歲的孩童因為年幼時患的病症導致殘疾或者畸形。


    再是鐵石心腸的人,看著才七八歲的孩子伸出隻得三四寸長兩指頭細的畸變小手,艱難的幫著佝僂後背的爺爺奶奶收拾碗筷的場景,心裏都會酸楚得無以複加。


    最近這幾年,因為通山工業廠的狀況,其實不少工業園區的企業生產也受到了極大影響,最嚴重的時候甚至全部都得停產整頓。


    但經濟總要發展,工業園的產業結構一調再調,如今這兩年的汙染狀況已經比過去好了很多,但真正造成最嚴重傷害的,是頭兩年,那時候的管理不如現在嚴格,遺留的問題也最多。


    致畸致癌已經發生,就已經不可逆了。


    陳光想起自己當初大學報考專業時選擇環境科學這個相對冷門學科的初衷,暗自裏捏緊了拳頭。


    龐副局沿途更是不止一次的抹淚,在陳光看他時,他卻又尷尬又緊張的強笑著說:“不好意思讓陳總你見笑了,我之前來過這些村子好多次,每次都是哭著走的。雖然現在農村自來水供水普及了,但有些孩子畸形了就回不去了。”


    臨走人時,陳光也並未給龐副局一個確切的答複,到底擋不擋天宋,哪怕龐副局幾次欲言又止。


    陳光很不甘心,他認定想去做的事情,迄今為止從來不會失敗。


    但很顯然,就目前這個局麵來看,讓天宋水務來接手,是對所有人都最好的選擇。


    自己可以通過關係適當的壓迫一下天宋,起碼能拿些補償回來止損,自己也無須加大投入。


    以天宋水務目前表現出來的實力,將整個通山工業廠重新規劃建設,應該也有能力至少處理到達三標排放。


    但陳光覺得,這不是自己想要的。


    既然看到了這些事,自己也已經親身參與其中,他想用自己的力量哪怕為這地方做點什麽。


    隻是捐款出去救助那些受害者,是治標不治本,而且受影響的麵積太大,就自己現在看著這點身家全部搭進去,也杯水車薪。


    他不想承認與接受失敗,也不想讓宋寧遠得意,可又不能因為自己的一己之私,讓通山工業廠對這一片河川的傷害繼續。


    自成年以來,他很少處在內心如此煎熬的境地。


    那我到底該怎麽辦呢?


    陳光迷迷糊糊的睡去,睡夢裏他又看到那一條條肮髒黑臭,表麵漂浮著腐泥,飛舞著蚊蠅的溝渠,那一間間破爛的瓦房裏走出來的或麵生黑斑,手臂彎折的老人與小孩。


    翌日上午,當他到公司時,卻又迎來一批不速之客。


    天宋水務這邊的項目經理帶著團隊提前來踩點了。


    一開始陳光沒打算理睬這群人,也沒讓郭明搭理他們,就隨便安排了個基層員工帶著這群人在廠子裏轉悠。


    “天宋的人太不給麵子了,再怎麽說現在這廠子還是我們夏光環保的,現在就帶著設計師來拉尺寸,算什麽意思?”


    郭明站在陳光的辦公室窗口,從上往下麵望著。


    陳光聳肩,“他們認定了我們下周的審查過不了唄。”


    “那也不能這麽蹬鼻子上臉啊!”


    郭明心頭很是忿忿不平,以前他是給夏老板打工的,倒沒什麽同仇敵愾的感覺,拿多少錢管多少事。


    但今時不同往日,老板換成了陳光這個老熟人,郭明自己心中難免為陳光鳴不平。


    陳光撇撇嘴,“哪能怎麽樣?把他們打一頓?”


    如果是前天,他或許還真有這想法,起碼會把天宋的人全堵在門口不讓進。


    但前天昨天到通山河流域走訪一圈之後,陳光自己心裏也挺迷惘和動搖的,直到現在他也沒能拿定主意。


    他不想承認失敗,就又得動用直達天際的關係,瞞天過海,如果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那就得從天光集團挪用資金,至少三億再來填補這個窟窿。


    再算上之前琉璃敗掉的一億七千萬,就意味著他要做這事直接就得花掉五億。


    哪怕順利的過關,重建的通山工業廠能達標,可以繼續穩定的收取剩下十二年汙水費,也幾乎收不回成本來。


    對他來說,賺不到錢,也是徹頭徹尾的失敗。


    某種意義上,自從參與到這件事裏來那一刻,他就已經輸定了。


    哪怕再不甘心,但從理智上他也知道,最好的選擇是就此收手,把廠子交給天宋水務,再要點轉讓費回來,適當的止損,這是最優化的決策。


    天宋的人在廠子裏忙乎了一整天,下午四點過的時候,他們還是找上了郭明。


    陳光從一開始就帶著寬邊的帽子藏在郭明身後的人堆裏,把臉遮住,裝成是廠子裏青年員工的樣子。


    配合上他這身學生味道濃鬱的休閑裝,還挺像那麽一回事。


    “我說郭經理,不如從明天開始你們就早點休假得了。你們現在擱這兒不浪費時間嗎?等下周審查的時候,走走過場,裝裝樣子就得了,是吧?”


    天宋水務專項負責此事的帶隊經曆謝躍,進門就開門見山的說著,有些趾高氣昂,得意洋洋。


    郭明悄然扭頭看了看旁邊壓低帽簷的陳光,臉上擠出副難看的笑,“謝經理你開玩笑了。前幾天我們陳總才說了,得站好最後一班崗。”


    “還站什麽最後一班崗啊,都這破樣子了。你們那陳總也沒什麽好指望的,都這時候還能把夏光給買了的人,講句你不愛聽的,他除了腦子裏缺根筋,再找不到第二個解釋。”


    謝躍有些不耐煩的擺擺手,然後對身後的設計師和工程團隊挑挑眉。


    很顯然,謝躍知道夏光的新老板姓陳,但卻並不知道是陳光。


    略腹黑的龐副局長應該是沒提前警告他。


    郭明聽陳光又“挨罵”了,悄悄的去看陳光,還是沒看見他臉色,心頭暗自裏替謝躍擔心起他的安危來。


    希望你等會還能豎著出去。


    一個工程師模樣的金絲眼鏡男從謝躍背後走了出來,手裏攤開一張圖,往辦公桌上一擺,“那個,郭經理,其實是這樣的,我們也是考慮到通山廠的情況特殊,上頭給我們的任務也很緊,一旦接手,就必須得盡快拿出整改方案。我們這邊一動工,工業園區的企業就必須自建儲水池,再不然就得停業整頓。我們天宋最多六個月後就必須讓通山廠恢複運行,並達標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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