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明國官員帶著二十餘個白發蒼蒼的老頭顫顫巍巍地從角門處進到了昆淩郡城之中,城上的卞部官兵的眼光盡數落在這些人的身上,根本沒有看向城外,因為城外並沒有一兵一卒,離這裏最近的明軍也有好幾裏遠呢.


    這些人來自他們的家鄉,有些軍官甚至認得這些老人中的某一位,因為這些老人本身的身份就不一般,在軍屬當中,屬於那種德高忘重的人物,平素軍屬之中出現了什麽矛盾,他們便可一言而決之,更重要的是,這些人,都曾是軍人.


    從城門到郡守府,士兵們持矛林立,眼珠子隨著這些老人的移動而移動著,有的嘴唇微微蠕動,卻又隻能強忍著.


    毫無疑問,這些老人們帶來了他們的家人在家鄉的消息.


    父母是否健在?


    妻兒是否安好?


    能吃飽嗎?


    能穿暖嗎?


    每個人似乎都有無數句話想問,但想問得太多了,反而不知從哪裏問起,隻化成了身體之上的微微顫抖,化成了雙目通紅,蓄滿淚水.


    離家數年,家鄉已經成了一種最遙遠卻又最似乎近在眼前的念想.


    終於跨進了郡守府,與城頭之上,街道之上的士卒不同,這裏的士卒仍然保持著肅然的軍紀,目不斜視,扶刀而立,殺氣凜然.


    卞無雙高踞大堂之上,顯然是梳洗打扮了一番,除了眼睛有些浮腫之外,整個人看起來仍然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卞大將軍.


    一走進大堂,帶頭的老人隻是看了卞無雙一眼,已是大哭著跪倒在地上,在他的身後,其餘的老頭也都是卟嗵卟嗵的跪倒在地上,嗚咽著.


    “都起來吧,你們都是我麾下有功之臣,千裏到此,想必也很辛苦了.”卞無雙終於也有些動容,站了起來,雙手虛扶了一下.”我還記得你,你叫賀貫是不是,當年做過我的親兵.”


    為首的老頭愈發地號淘起來.


    “大將軍,小老兒跟著您征戰了二十年,小老兒的大兒子跟著您去了落英山脈,戰死在了那裏,二兒子又跟著您到了荊湖,戰死在與齊人的戰場之上,如今小老兒的小兒子尚在您的軍中,小老兒請大將軍放他一條生路,讓他回家吧?”叫做賀貫的老者大哭道:”小老兒隻剩這麽一個兒子了.”


    卞無雙本來帶還著一絲絲微笑的臉龐漸漸地沉了下來,浮現出一種奇怪的神色,綜錯複雜的情緒在這一刻籠罩住了他.


    “你的小兒子叫什麽名字?”


    “大將軍,他叫賀壽.他的大哥叫賀富,二哥叫賀祿.”


    他轉頭看向身邊的卞文忠,卞文忠此刻滿是惱怒的神色,正狠狠地看著這個叫賀貫的老者.看到父親的眼光轉過來,他微微欠身道:”賀壽現在是大將軍親衛軍中的一名校尉.”


    “去叫他過來.”卞無雙淡淡地道.


    “大將軍!”卞文忠沒有動彈.賀壽的身份非同一般,他是卞無雙的嫡係衛隊之中的一名中級軍官,如果卞無雙真遂了這個該死的老頭的願望,那隻怕整個衛隊的士氣也會受到影響,要知道現在卞無雙的嫡係衛隊正擔負著極其重要的職責.


    “去!”卞無雙喝道.


    卞文忠無奈地躬身道:”是.”轉身急步而去.


    “多謝大將軍,多謝大將軍!”賀貫連連叩頭,喜極而泣.


    “諸位都起來吧,你們跟著我卞某人這麽多年,卞某怎麽會虧待你們呢?哪怕卞某現在快要山窮水盡了,也不會讓你們受委屈的,來人啊,請這些客人們去後堂歇著,等會兒我要擺酒與這些老部下們一醉方休.”卞無雙站了起來,道:”諸位放心,不管大家有什麽要求,卞某人都不會讓大家失望的.”


    一群老頭兒千恩萬謝地隨著衛兵走向了後堂.


    大堂之中便隻剩下了那個陪同老頭兒們進來的大明官員,此刻他正抱著膀子,站在一邊滿臉笑容地看著卞無雙與老頭們的對話,一副看戲不怕台高的架式.


    “你叫什麽名字?”卞無雙坐了下來,冷冷地道.


    “下官王瓊,現在大明大將軍楊致帳下任錄事參軍.”來人微微欠身,微笑著道.


    卞無雙點了點頭,”好了,你將這些人已經送到了,任務完成了,可以走了.”


    王瓊倒沒有想到卞無雙這麽快就下了逐客令,當下抬起頭來,道:”卞將軍,再下受楊大將軍委托,是要與大將軍就眼下的局勢作一番探討的.大將軍是聰慧之極的人,當知道你部已經沒有了任何機會,大將軍一旦下令攻城,隻怕貴軍絕大部分要作鳥獸散,到時候大將軍麵上需不好看……”


    “夠了!”卞無雙重重地一拍桌子,冷然道:”想與我探討當前局勢,也該是楊致親來,你算什麽東西,也有資格站在我的麵前與我說什麽探討當前局勢?”


    王瓊臉色一陣青紫,亦是勃然大怒:”大將軍,需知下山猛虎被狗欺,落毛鳳凰不如雞,今日你還是堂堂大將軍,隻怕用不了幾天,區區一獄卒便可隨意欺淩於你,那時即便你想見我一麵,也是千難萬難了.”


    卞無雙仰天大笑:”倒還真沒有見過說自己是狗的人,你大可放心,卞某這頭猛虎即便下了山,也不是你這隻狗能夠欺負的.來人呐,將這隻狗給我叉出去.”


    王瓊一時嘴快,說錯了話,臉色一下子漲得通紅,一言不發,轉身便向外走.


    “回去告訴楊致,要麽他來,要麽曾琳來,其它人,有多遠滾多遠.”身後,傳來了卞無雙快活的大笑之聲.


    怒氣衝衝地王瓊回到楊致的大帳,仍然餘怒未消,但卻又不好跟楊致說起自己口誤的事情,當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看著自己的錄事參軍坐在哪裏氣得渾身發抖,楊致大笑著安慰道:”參軍不必氣惱,那卞無雙都到這一地步了,還要講排場看人下菜,也好,我便去與他談一談,不過今天不行,咱們明天去見他,不過在見他之前呢,卻讓我給他一個下馬威.”


    “多謝大將軍為末將出氣!”王瓊感激地道.


    楊致一笑,看向一邊的關寧:”關將軍,黃剛黃強那邊怎麽樣了?”


    “黃一山已經回來了,說他的兒子隨時等候大將軍的召喚.”關寧興奮地站了起來:”大將軍,隻要您一聲令下,末將便能自西角門進城.”


    “不不不,我們不打.不過呢,你讓黃一山去通知他的兩個兒子,他們可以帶著他們的部下出城投奔我們了.”


    “就這樣?”關寧瞪大了眼睛.


    “就這樣!”


    “大將軍,我不明白這有什麽作用?倒還不如留他們在城中,到時候我們進攻昆淩郡的時候,還可以作內應呢!”關寧不解地道:”這讓他們跑出來,可是一點作用也沒有了.”


    “誰說沒有作用,氣氣卞無雙,替咱們參軍解解氣.”楊致大笑道.


    “不不不!”王瓊大驚之下站了起來,連連拱手道:”大將軍,千萬以國事為重,萬不可以末將受的這點委屈便壞了大事,末將忍得,忍得.”


    “你還真當我是為了你出氣啊!”楊致笑得臉上的那條傷疤一陣子亂抖,屋子裏江上燕,烏林等人也是一陣狂笑.”王參軍,現在沒那麽氣了吧?昆淩郡,注定是不能硬打的,卞無雙啊,算準了我們不願讓昆淩郡城與他玉石俱焚,所以這場戰事,終究隻能是以談判來解決.”


    “如果那卞無雙提出不切實際的要求呢,比如放他們全軍離開?”關寧搖頭道:”這家夥可真無恥.”


    “那就沒得談了.”楊致麵容森然,”我們不願死人,可也不怕死人.真到了這樣的地步,那也就怪不得我們了.就算昆淩郡城被燒成白地,我們也會動手的.想來東部六郡的百姓,也不會因此而怪罪我們,隻會仇恨卞無雙吧卞無雙肯定會明白這一點的,所以他啊,一定會開出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條件來.這也是他最後的一點權力了.他當然不會放棄,一定會牢牢地把握住的.”


    “那他會開出什麽樣的條件來?”


    “這個,我也真是很期待呢!”楊致嗬嗬一笑,”明天,我就去與他談談.今夜,先讓他夜半驚魂.”


    是夜,卞無雙用一頓酒宴好好地招待了那些遠道而來的白發老叟,以卞無雙的見識談吐,輕而易舉地就將眾人的注意力引到了往日的輝煌和回憶之中,一頓酒宴下來,二十個老叟倒下了十對,而卞無雙也準備安心地睡一覺了.


    現在,他踏實了,終於確定明人當真是不敢拿這城裏的十餘萬人的性命來賭博,隻能與他談判了.他終於又於不可能之中覓得了一線生機,雖然不是他的,但他已經很滿足了.


    願賭服輸,他已經輸了,但他卻還可以留下種子.這就足夠了.


    他睡得很香,在夢中,他看到他的兒子卞文忠到了齊國,叱吒風雲,帶著千軍萬馬殺到了大明越京城,重新建立起了卞氏家族,卞氏子孫再次在這片大陸之上傲嘯天下,開枝散葉.


    直到一陣砰砰砰的急迫的敲門聲將他驚醒,他才從夢中戀戀不舍地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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