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厚的身體已經完全垮了。


    當秦風再一次看到王厚的時候,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雖然白發白須,卻永遠精神抖擻的小老頭,如今躺在床上,瘦得隻剩下了皮包骨頭,宛如一副躺在床上的骷髏,如果不是胸脯尚在微微起伏,簡直如死人無異了。


    這讓秦風忍不住紅了眼圈。就是這個小老頭兒,在自己尚一無所有的時候,舉家來投,從此將自己與太平軍綁在了一起,出生入死,陪伴著秦風走過風風雨雨,創下了如今這偌大的家業,現在日子終於要安穩了,大明已經站穩了腳跟的時候,這個小老頭卻已經是撐不住了。


    王厚身體垮得如此之快,秦風知道自己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大明初立之後,最大的一個難題便是天下治理的問題,昔日的太平軍中,悍將勇卒一抓一大把,但識文斷字,能治理天下的,卻是扳著指頭就能數過來。可馬上打天下,卻不能馬上治天下。治理地方,使百姓能安居樂業,仍然要由讀書人來擔綱。


    但彼時前越,官場已經腐敗不堪,能用,可用的人廖廖無幾,自己一張嘴,便把吏治改革的事情,盡數丟給了王厚。


    從那時起,王厚便開始了他曆時數年的正本清源之路。這是比戰場上刀兵相見還要為難的事情,戰場上的敵人是清晰可見的,但國內的吏治改革卻是與黑暗之中的敵人在作鬥爭。要鬥而不破,鬥而不亂。


    秦風扔給王厚的任務,是既要完成整頓吏治的任務,又不能讓國內亂成一團,彼時,大明不少郡治並沒有動過刀兵,在太平軍進入越京城之後,便立即上表表示擁護秦風的統治,這些地方,治理起來尤其艱難。


    刀子下得陡,會讓人覺得大明過河拆橋,苛待反正的功臣,而及於片麵,卻又會讓吏治改革流於形式,最終徒勞無功。


    這其中的艱難,非足以為外人道也。


    但就是眼前這個瘦瘦小小的老頭兒,在五年之中,不聲不響的便將吏治改革推廣到了全國,極為出色的完成了秦風交予他的任務。


    而代價就是,他終於精疲力竭,油盡燈枯。


    “還有多久?”秦風輕聲的問著一邊的舒暢。


    舒暢一臉哀戚之色,“不知道,隨時都有可能。”


    秦風心中一沉,舒暢是何許人也,那幾乎是可以肉白骨醫死人的神醫,這話從他嘴裏說出來,便基本上可以是定論了。連舒暢也搶不回來的人,這世上,便再也沒有人能將他救回來了。


    他伸手握住王厚那幹瘦的手掌,眼中潸然掉下淚來。一邊的王月瑤,更是低泣出聲。


    似乎是感受到了什麽,王厚緊閉著的雙眼緩緩地睜開來,往日那雙銳利的眼睛,如今已經變得渾濁起來。眼珠轉動,看到了秦風,身子掙紮了幾下,似乎想要爬起來,卻終於是徒勞無功。


    他輕輕地咧嘴笑了笑:“陛下,這可不能給你行禮了,恕臣無狀。”


    “王老,還說這些做什麽?”秦風搖頭道。


    “現在外麵是個什麽情形了?”王厚喘著氣兒,聲音幾不可聞。“大事可定矣?”


    秦風用力的點點頭:“王老放心吧,如今齊楚戰爭已經到了尾聲,楚人雖然慘敗,但卻仍保留了一定的實力,程務本在荊湖構築起了第二道防線,他們還能苟顏殘喘幾年,而齊國呢,雖然贏了這一仗,卻也不好受,不管是江濤也好,還是安如海,武騰也罷,都給齊國國內造成了極大的損失,如今武騰雖然已經撤兵回了靈川,但隨時都可以再次出擊,安如海雖然是不成了,但他給齊國帶來的動蕩,不是短時間內能平息得了的。所以接下來,楚國對我們再也沒有威脅,反而要仰我大明鼻息了。而齊國呢,接下來他們要做的恐怕就是恢複國內民生,曹天成一心想要的國內政局大改革也會提上日程,數年之內,也無力對我們做什麽了。至於秦國,王老也知道的。所以接下來,我大明將贏來至少五年的喘息之機。”


    王厚無聲的咧開嘴笑了起來。


    “陛下天縱其才。有五年時間,足以讓大明再度騰飛,隻要平滅吞並了秦國,大明便可以成為與齊國並駕齊驅的大國,到了那時,一統天下可期也。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未止,已是劇烈的咳嗽起來,臉色憋得青紫。舒暢趕緊斜坐在床頭,將王厚摟起來,斜靠在自己的胸前,伸手替他輕輕的撫著胸膛,一邊的王月瑤端了藥湯過來,一匙一匙地喂進王厚嘴裏。


    看到幾乎有一半的藥湯順著王厚的嘴角流淌下來,秦風心中極為難過。


    喝了幾匙藥,喘息之聲漸平,王厚的眼睛,卻是慢慢的亮了起來。


    “陛下交給臣的吏治革新,老臣自認為還是做得不錯,現在大明不敢說個個當官的都清廉自守,但至少在製度的約束之下,在朝廷的監管之下,絕大多數都是想為國為民做一點事業的。”


    “王老之功,是鼎立社稷的不世功業。”秦風肯定地道。“我要謝謝你,大明更要謝謝你。”


    “要說有什麽遺憾,那就是鹽政了。”王厚長歎道:“老臣不是不想動他們,可我大明,本身產鹽的就那麽幾個地方,官府豪強綠林相互勾結,如果想動,必然便是驚天動地的大動作,但彼時我大明,實在是不能再翻這個鍋蓋,老臣也隻能當自己是瞎子,看不到他們了。鹽價高,質量次,私鹽猖獗,蘇開榮曾跟我說過,鹽課每年流失隻怕不下百萬之巨,每每想起這些,老臣這心裏就跟貓抓撓似的。”


    秦風輕輕地捏了捏王厚枯幹的手,“王老,你總得留點事給別人做,把功勞分潤一點給其它人啊,您要把事情全都做完了,後來者沒有功勞可立,豈不是讓他沒有了升官的路子?”


    王厚咭咭笑了起來。


    “我倒想多做一些,可惜做不了啦!陛下,鹽務一事,臣雖然沒有做,但卻一直在想這個問題,越想便覺得這裏頭越複雜,當真是牽一而發動全身,一個不小心,便會動蕩朝政的,您想想,百姓每天都要吃鹽,這東西看起來不起眼,但委實是一件大事,需得謀定而後動。”


    “王老放心吧!”秦風淡淡地道:“對於這件事,我已經有了一些想法,總在這幾年,便把這事兒辦了。現在倒是有一件事,我想聽聽您的看法。”


    “陛下請說。老臣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吏部出缺,您覺得這天下官佐,誰更合適接您的位子?”秦風問道。


    王厚盯著秦風看了一會兒,點了點頭:“老臣明白了。當天大明天下,最出色的兩位官員,無疑便是太平郡金景南,沙陽郡方大治,您這是在為儲相作準備吧?”


    “什麽都瞞不過王老,不錯,我是有這個想法。”秦風道:“現在朝堂上下,對此卻是各有看法。權雲也快要六十了,就算他還能再幹十年,我也得為以後打算了。”


    “兩人的確都各有優劣,不過老臣還是有一點小想頭的。”王厚想了想,道。


    “王老請直言。”


    “金景南銳意進取,不過手段有些酷烈,方大治外圓內方,手段更圓滑,在老臣看來,前十年用金景南,替陛下掃除荊棘,後十年用方大治,撫平創傷。”王厚道:“陛下不妨將兩人都調到朝廷中樞來,一方麵培養二人的大局觀,一方麵也讓二人互相督促,不敢鬆懈。”


    秦風沉吟片刻,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隻怕未來金景南的下場便有些堪虞了。”


    “有陛下這位仁厚君主在,金景南不會沒了下場,。”王厚輕輕地道:“一切都在君心。”


    “誰接吏部?”


    “想要掃清鹽務上的困難,老臣屬意金景南。如果讓方大治來做,隻怕會留下不少的手尾,以後還要費事,讓金景南來做,便可以將內中弊端一掃而空。”


    “我明白王老的意思了。”秦風點了點頭。“隻是要將二人都調到中樞來,卻又要職位相當,現在倒是有些難處。我準備挪一挪蘇開榮。”


    “陛下,現在蘇開榮還不能挪。”王厚搖了搖頭,“老臣也知道,蘇開榮,蘇燦父子執掌著大明財權,實在是不合規矩,但蘇開榮有小辮子可抓,不虞有他,蘇燦那人,在政治上的野心倒不大,一門心思的想著他的票行天下。所以倒不必急。”


    “這樣啊?那金景南,方大治如何安排?”秦風問道。


    “政事堂該添人了。”王厚道:“以方大治為次輔,兼管吏部,金景南亦晉位次輔,兼任都禦史。都禦史管監察院,由金景南來收拾鹽務攤子便名正言順了。”


    這便是要從首輔權雲手裏分權了。


    “陛下,首輔權力不益過大,像大楚前首相楊一和那樣,是萬萬不行的。齊國首輔,權力卻又太小,事事操之皇帝之手,不免會有所疏漏,而我大明,陛下一直將心思放在開拓疆土,一統天下之上,這內政卻都丟給了首輔,眼下時日尚短,自然沒有什麽問題,但時日一長,權雲真成了楊一和,與國,與君,與他本人,都不是一件好事。”王厚輕輕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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