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風坐在一方巨大的礁石之上看海。


    拋開大海狂暴的一麵,當它平靜的時候,卻可以用瑰麗來形容,蔚藍色的大海一望無際,遠處幾乎與天接壤,水鳥竟逐,海浪逐礁,翻飛的泡沫在陽光之下閃耀著七彩的光芒,偶爾還要見到七彩的虹橋連接海天,比之越京城中那疊比鱗次的房屋,熙熙攘攘的人群,當真是別有一番風味在其間。


    “麵朝大海,春暖花開,周立這死獨眼龍,當真是個有福氣的家夥呐!”秦風突然沒來由的冒出一句話來。


    身邊傳來卟哧的一聲笑,霍光側頭看著此刻很沒有皇帝形象的秦風,打著赤腳,一雙腳丫子一擺一擺的,正在與拍打著巨礁的浪花較著勁,不時撩起一些水花,落向更遠處。


    “陛下這話要是傳到周立的耳中,保管他再也不管住在那間麵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房子裏。”霍光笑道:“陛下,不知有多少人羨慕您,如果我對人說起您居然羨慕周獨眼兒的居所,隻怕沒人肯信。”


    秦風揉著腦袋:“是嗎?世上都道皇帝好,豈料皇帝過得不如一介富翁呢舒坦呢?”


    “這話,也隻有皇帝您說得出來。”霍光更是大笑起來。


    “這可真不是笑話,霍兄,你想想,我當這個皇帝,真可謂是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啊,越京城的勤政殿中,永遠都有處理不完的政務,有時候我明明一天都在批閱奏章,可到了晚間一瞧,那山一樣的奏章,似乎一點也沒有縮小的樣子。”秦風歎息道:“即便是我到了長陽郡這等所在,還是有無窮無盡的奏章追著我來了,你昨晚上蒙頭大睡的時候,我在與馬向南他們商議國事,那幾個家夥心滿足的回去睡覺了,我還得看從越京城轉來的奏章,忙活了大半夜,雞鳴的時候才打了一盹,其中辛苦不足為外人道也。想那些富足之翁們,隻怕在這日子裏,即便到了此刻,也還擁被高眠吧!”秦風狠狠地敲著礁石,發出砰砰的聲響。


    “陛下,各人有各人的幸福,各人也有各人的不足,富足之翁固然泰然,可陛下一句話,就能讓他所有的一切蕩然無存,他們追求的是富足,而皇帝,追求的權利。所求不同,自然也就活得不一樣了。”霍光道。“富足之翁所能左右的不過是自己和周圍幾人的命運,而帝王,一言而決千萬人生死,一念可興邦,一念可滅國。”


    聽著霍光的話,秦風沉默良久,“霍兄,你覺得我現在算是一個合格的帝王了嗎?”


    聽了這個問題,霍光微微一笑,“陛下,你現在還不算一個合格的帝王。”


    秦風楞了楞,沒有想到霍光是這樣回答自己的。


    “我哪裏還做得不夠好嗎?”他反問道。


    “論勤政愛民,您做得夠好,論沙場馳騁,您更是無可挑剔,但可能陛下自己都還沒有發覺,你想要成為一個合格的帝王,還有一個最大的坎兒沒有邁過去,隻有邁過去那道坎,您才能真正成為一個優秀的帝王。”霍光道。


    “那道坎?”


    “情!”霍光悠悠地道。


    “情?”


    “對,兄弟之妻,夫妻之情,父子之情,友人之情!”霍光道:“自古君王,盡皆稱孤道寡,這難道僅僅是一種自嘲麽?當然不是,真正的皇帝,的確就是一個孤家寡人。可陛下您卻還沒有做到這一點,要不然,您也不會在長陽郡賴著不走,甚至要隨著周立出海去打海盜了,您正是因為還沒有邁過去這道坎啊!”


    “兮兒!”秦風低頭,喃喃地道。


    “陛下與皇後伉儷情深,不知羨煞多少少男少女,您與皇後的故事,到現在仍是天下流傳的傳奇,可僅僅因為這一次您算計了楚國,便覺得自己有愧於皇後,以至竽避之長陽,這便是一個坎。”


    秦風自嘲的一笑:“你說得倒也沒錯,楚國必竟是皇後的娘家,這一次如果不出大的問題,楚國就要結結實實的被我坑一次,無數楚人將會倒在血泊之中,喪師失地乃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兮兒就算嘴上不說,心中也必然悲傷,如果我還以此為榮耀,豈不是在她心口之上再灑一把鹽。我到長陽來,就是想讓她消消氣,明白我的苦衷。”


    “您大可不必如此。其實這隻不過是您自己的心結而已,在我看來,娘娘悲傷或是有的,但絕不會因此而怪責陛下。娘娘長於楚國皇宮,而且並不是那種毫無見識的花瓶公主,當陛下開朝立國,娘娘隻怕早就想到了今日之事。您是明國之主,為大明謀劃乃是天經之意,同樣,娘娘是明國之後,為陛下著想也是娘娘的本份。”


    “話雖如此說,心中仍是尷尬。”秦風道。


    “如果這就尷尬,那等到陛下兵進上京城,揮刀砍向閔氏族人的時候,陛下又如何呢?”霍光道:“陛下要一統天下,這就是必須要跨過去的坎。”


    “無情無義才是皇帝的本性麽?”秦風問道。


    霍光猶豫了一下,“或者是。陛下,當年在楚國,先皇閔威素有賢名,可他在保全皇室名聲和犧牲有功之臣中,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閔若英當政,當年舊事有可能被翻出來時,立刻便絲毫未有手軟的殺掉了閔若誠,連尚未成年的侄子也未放過,當今齊國天下登上皇位之後,為了貢固皇權,更是將兄弟叔伯殺得血流成河,滅家無數。”


    “我怕我永遠也變不成這樣的人。”秦風苦笑道。


    “您會變的,您會一步一步的變成您現在尚不喜歡的這類人,如果您想要一統天下的話,皇帝,心懷天下即可,如果隻看在自己數步之內,那永遠也做不成一代聖王。”霍光毫不猶豫地道。


    “你們都是這麽想得嗎?”秦風問道。


    霍光點了點頭:“是的,我們都是這麽想的,隻不過他們都不敢說,我敢說而已。”


    秦風默然,的確,霍光身為武道宗師,地位超脫,兵部尚書這樣的職位,對於一般人而言,那是一輩子的奮鬥目標,但在霍光看來,卻是一種羈絆,恨不得早日甩脫為妙。與秦風而言,他更適合作朋友而不是作部下。


    “我之所以很困惑,或者就是因為發現自己正在往這條路上狂奔。”沉默半晌,秦風道:“馬猴越來越怕我了。”


    “這是自然之理。”霍光笑道。


    “以前他一直叫我老大,可今年一年,我甚少聽到他這麽叫我了。以前他對我是敬,但現在,我能感覺得到,他是又敬又畏。”秦風苦笑:“其實我早該感覺到這種變化了,在馬猴之前,第一個開始有這變化的是小貓。當年,小貓,野狗,和尚他們或者在平時也很怕我,但很多時候,卻也能與我勾肩搭臂,縱情玩樂,到了現在,他們還是怕我,但這種怕與以前的怕截然不同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們的這種變化。”


    “陛下,正是您與他們的必經之路。”霍光道。


    “霍光,我沒有什麽親人,除了兮兒與小文小武,我也沒有什麽朋友,拋開你這樣的不說,真正算得上我朋友的,也就隻有小貓他們幾個了,可他們現在,也快要不是我朋友了。”秦風有些黯然。


    “陛下,皇帝沒有朋友。也不能有朋友。”霍光斷然道。


    “難道皇帝就隻能是無情無義的孤家寡人一個麽?”秦風突然有些憤怒起來:“霍光,你希望我變成那樣一個人嗎?”


    霍光沉默片刻:“於私,我不願意,因為那樣,我也會失去一個朋友,但於大明而言,我希望您能成為那樣的人。”


    “聽起來很矛盾。”


    “是的,但事實就是這樣。君無威不立,無信不行,既威且信,天下趨從。陛下,小貓,馬猴他們的變化,其實隻是在說明一件事情,您治下的大明越來越強悍,你的威望越來越崇高。往後,大明越厲害,他們便會距離您愈來愈遠,永遠不可能再是您的朋友,隻可能是您的臣子,部屬。雖然您與他們仍然在同一條道路之上向前行進,但注定您會遠遠的走在前方,他們隻能在您的後麵,追隨著您的腳步。到了某一個時候,你的身邊不會再有人有資格與您並肩而行。”


    “不可改變嗎?”


    “不可改變。”


    聽著霍光斬釘截鐵的回答,秦風卻突然笑了起來:“我想試試。霍光,我這前半輩子,已經改變了很多別人都覺得改變不了的事情,在這件事情之上,我也想試試。”


    丟下這句話,他提著鞋子,縱身下了巨礁,大步向回走去。


    “陛下,您不可能成功的,這是命運使然。”身後,霍光喊道。


    “我命由我不由天,如果由天,我早就死了,何來今日。”秦風大笑:“霍兄,今天一天可休息好了,明日我們又要出海,你可莫要再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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