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紛揚揚的落下,高山,河流,樹木,道路,全都披上了一層厚厚的雪衣,變成了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道路兩邊,那些落光了葉子的樹枝之上,掛著一根根晶瑩剔透的冰柱,而四季常青的鬆柏沙樹之上,卻是堆滿了毛絨絨的雪球,稍有風吹來,便簌簌而落。


    幾片雪花飄然落在了蔡老漢的脖子上,立時便化為了水滴,順著他黑黝黝的肌膚滑了下去。一大早,天氣是極冷的,不過蔡老漢身上卻是熱氣騰騰,一根繩索套在他的脖子上,兩手扶著車把子,身體拚命的向前傾著,拉著大車在雪地之中艱難的前行,在他走過的雪地上,留下了兩條深深的雪轍。


    蔡老漢是一個賣炭翁。車上拉著的小兩千斤上好的白炭,是他忙活了一個多月的成果,他要趁早趕到城裏,賣了這車炭,然後回去,爭取以最快的速度,在今年還燒上一窖。


    今年白炭的價格好啊!原本越京城裏最好的白炭都是來自北方四郡,那邊緊靠著大山,有最好的木材和最好的燒窖工,他們燒出來的炭,又叫著無煙炭,在越京城中,一向是處於壟斷地位的,價格好,而且供不應求。而像蔡老漢這種離越京城並不遠的賣炭翁,所燒出來的白炭的質量就差得太遠了,一般都是供應給普通的老百姓,價格不到那種無煙炭的三分之一。


    但今年卻是大不一樣了。


    北方四郡造反了!皇帝陛下派了兵,將那裏圍得鐵桶一般,別說白炭了,隻怕連隻老鼠也鑽不出來,這一入冬,可就讓白炭的價格飛漲了起來。像蔡老漢這樣一車小兩千的炭,往年能賣個十來兩銀子,已經是頂天了,但今年,卻足足能賣上三十兩。價格那是翻了數番啊。怎能不讓蔡老漢歡喜。


    在鄉下,像蔡老漢這樣的,已經算是能人了。平素種田,到了冬季,他便開窖燒炭,燒上一窖炭,至少過年的錢便有了。


    如果不是兒子也當了兵,而且又派到了北方四郡那地,蔡老漢恨不得那裏的戰事永遠不要結束才好,這樣他才能年年把炭賣上一個高價呢!


    但現在,他卻不這麽想了,當兵打仗,總是凶險的,雖然說現在朝廷的兵馬占據了上風,但聽說北地寧遠的那個江浩坤竟然勾結了蠻子,那可是一些狠人呢!現在蔡老漢便盼著朝廷趕緊剿滅了那些家夥,也好讓兒子早些離開那個凶險的地方。


    想起兒子,蔡老漢便有些傷心。那是他的獨子,本來是可以不用當兵的,就在村子裏跟著自己平素種地,冬年燒炭,日子也過得不差。誰知道,村子裏王老漢的兒子,前年去當了兵,今年回來,居然就當上了一個小軍官,回村的時候,穿著簇新的軍裝,用騾子裝了各色各樣的禮物,村子裏每戶人家都得了一份兒,王老漢得意非常,還在家裏擺了席,請了鄉鄰們都過去喝酒。就是那一頓酒,也不知道王老漢的兒子跟自己的兒子說了些什麽,自己家那倔小子轉頭便跟自己說要去當兵。


    蔡老漢當然是不許的。可誰也想不到,一轉頭,自己的兒子便逃跑了,等到消息傳回來,他已經當了兵。就在前幾天,那倔小子托人帶了信回來,他所在的軍隊已經開赴北方四郡了。


    那小子,已經半年多沒有回家了。王老漢歎了一口氣,兒子還是孝順的,每個月都往家裏寄銀子,說是他在軍隊之中吃穿都很好,每個月還有五兩銀子的補貼,就是很辛苦。末了還很自豪的告訴蔡老漢,跟他一起入伍的,好多都被淘汰了,而自己卻是裏頭出類拔萃的。


    每月五兩銀子,的確是不少,自己辛苦一個冬,最多能燒兩窖炭,除去本錢,也隻不過能賺個十幾兩而已。但這可是賣命錢啊。他還寧願兒子被淘汰了才好。


    半年兒子寄回來了三十兩銀子,都被蔡老漢用壇子裝了,藏在床底下,這是兒子的錢,可不能亂動,將來還得給兒子說媳婦兒呢。隻求老天保佑,別讓兒子出啥事兒才好。


    拉車的老牛哞哞了叫了幾聲,似乎是感受到了蔡老漢的心情,碩大的牛頭伸過來,在蔡老漢身上磨擦著。老牛是蔡老漢之中最大的家當之一,如果不是今年白炭的行情大漲,他才舍不得讓牛在這個時節出來拉車,要是折了腿腳,那可就壞了。可即便如此,隻要是在平地之上,他總是使出吃奶的勁拉車,讓牛節省幾分力氣,到了上坡路,才肯讓牛使勁兒。


    進了城,便直奔西市。說起來大越滅亡,大明新建之後,讓蔡老漢感受最深的一點便是進越京城不用再交錢了,往年進城,可是要交城門稅的。收多收少,可全看守城那些軍爺開心不開心,開心了,一文兩文都行,不開心了,幾十文都不得過,像自己這樣拖著一大車炭的,沒個一兩銀子,根本就不可能進去。


    現在,這筆錢是省了。


    當然,到了西市,那裏可是要收稅的。


    還是去年冬天來過,看著什麽都沒有變的西市,蔡老漢在心中也求著收稅的官差也別變,以前那些總還是混了個臉熟,錢也塞了不少,總還是有些情麵的,怕就怕一朝天子一朝臣,換了一些收稅的,那今天肯定又得多破費一筆。


    牛車停在西市那巨大的牌坊之下,看到一邊小屋之中走出來的稅吏,蔡老漢心中頓時一鬆,還是以前的那個稅吏,和他算是本家,也姓蔡。


    “老蔡頭,這麽早就來了!”姓蔡的稅吏抬眼看了看天色,“大半夜就從家裏走了吧?”


    “是哦是哦!”蔡老漢喜笑顏開的走了過去,“早賣早還家嘛,這天賊冷賊冷的。”


    “說得也是。老蔡頭,今年炭價可是行情極好哦,你這老小子要發一筆財了。”走過來,掀開牛車上的茅草毯蓋,稅吏上下打量著碼得整整齊齊的一車炭。


    “不虧本就好咧!”蔡老漢笑道。


    “估摸著兩千斤吧。二十稅一,蔡老漢兒,這一車炭按今年的行情能賣三十兩銀子,稅金一兩五。”稅吏眼睛都毒得很,一眼便估摸出了蔡老漢這一車的重量。


    “哪有兩千斤,隻有一千五呢!”蔡老漢靠近稅吏,從袖子裏摸出十來文銅錢便往稅吏手裏塞,“行情也沒您說得那麽好,能賣給二十兩銀子就不錯了。還不知能不能賣出去。”


    往年這麽一塞,稅吏基本上都是不動聲色的便收了,然後你好我好大家好,但今年卻有些不同了,稅吏像碰到了火炭一樣縮回了手,十來枚銅錢一下子跌進了雪地裏。


    “蔡老漢子你搞啥子呢!”稅吏罵道:“你莫要害我。”


    蔡老漢又些茫然了,往年不都是這樣嗎?莫非是今年行情好,所以嫌錢少了,一咬牙,又摸出幾十文銅錢來便要往稅吏手裏塞。


    稅吏卻是往後縮了幾步,“蔡老漢兒,你這是行賄,要不是看在人熟的份兒上,我就要把你逮起來了,還不收起來。”


    看著對方不像是嫌少的模樣,蔡老漢心中卻有些害怕起來。怎麽一轉眼,就鐵麵無私了呢!他自然不知道,大明王朝推行納吏入官,像這些稅吏,如今的薪俸都是參照官員執行,漲了好些倍,當然,管理上麵,可也是嚴苛的不近人情,已經有好幾個稅吏被查出來收受賄賂,不但直接丟了差事,而且還吃了官司。


    眼前這位稅吏,已經在西市幹了幾十年了,按照現在的政策,再過幾年他告老的時候,能拿到的養老錢,相當於一位七品官的薪俸,他當然不肯在為了這點小錢而砸了自己以後的養老飯碗。


    說不定這個時候,便有一雙眼睛正在暗處盯著自己呢,自己收了這幾十文錢,還沒有捂熱,就會有監察院的人來把自己逮走。


    “蔡老漢,一兩五錢銀子的稅錢。”稅吏麻溜的從懷裏掏出一疊東西,從上麵撕下兩張,遞給蔡老漢,“拿著,這是你交了稅的憑證。”


    蔡老漢知道這一兩五錢是跑不了啦,還沒有賣出一斤炭,卻已經出去了一兩五,心中不由有些肉痛。


    但錢還是要交的。


    他歎著氣,從車轅之上的褡鏈裏掏出兩貫銅錢,將其中一貫放了一半回去,遞給稅吏。


    稅吏卻不收,“蔡老漢,現在上頭有規定,稅錢,一半用以往的銅錢,銀子都行,另一半得用剛剛發行的紙幣。”


    “紙幣?”蔡老漢茫然地看著對方,“那是什麽?”


    稅吏也曉得這老漢是從鄉下來的,多半不知道這些事情,“蔡老漢,跟你一時也說不明白,你呢,可以先進西市去,那裏頭有一家叫太平銀行的,你拿著這銅錢,跟他們說換新幣,他們就會跟你換,然後你再拿了新幣來我這兒交稅,我可跟你說啊,咱看你是熟人這才通融的,快點去吧,車子我給你看著,待會人一多,我可就顧不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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