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鬼穀七謀”)


    ***


    戰火在湟河以北的大地上,瘋狂的卷蕩,鐵騎奔騰,兵匪來去,鐵與血鑄就的是英雄的壯誌豪情,卻也是煉獄般的悲慘境地,百裏無雞鳴、千裏無人煙的荒蕪,到處都是,廢棄的田野間,滿地屍骸,滾滾的湟河邊,被驅趕著投向河流的、哭喊的流民不計其數。


    呂、蔡兩州之間的一處地界,方停的陣雨,造成了滿地的泥濘。一支蠻族鐵騎奔馳而過,濺起的泥水,滿地的蹄印,震響的地麵帶起了遠處泥沼的晃動,一道道波紋蕩過。


    這支由數百名蠻族猛士組成的騎兵隊伍,此時此刻,其神態卻也都寫滿了疲憊。


    剛剛從夏缺口殺出時,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擁有著充沛的精力與滿是征服感的熱血,那個時候的他們,是戰無不勝的。


    失去了文氣的華夏人,將他們的羸弱展現得一覽無餘,隨便一支上百人的隊伍,都能夠驅趕著數千甚至上萬名華夏軍民。


    那時的他們,感覺自己就像是神一般的強大,砍殺著毫無還手之力的弱者,肆意掠奪著並不屬於自己的財產、女人,輕而易舉的就占據了大量的土地。初始時,最大的麻煩不是敵人,而是各部之間對搶來的土地和財產的分配,到後來攻占的土地越來越多,劃撥給他們的土地越來越廣。


    在那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他們感覺自己就像是擁有大量土地和財產、女人的土皇帝,戰爭無非就是追逐與切割韭菜般的砍殺那樣的遊戲。


    然而現在,皇帝被趕到了南方去的華夏人,反而開始展現出他們非同尋常的韌性,原本零零星星的反抗,如同在酷暑的山林間到處點燃的星火,越燒越大,他們不斷的鎮壓,竟是顧此失彼。


    仿佛已經看不到頭的戰爭,竟連他們這些強大的征服者,也開始感到疲憊。沒完沒了的反抗,沒完沒了的殺戮,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有個盡頭?


    就如同有無形的渦流,在拖著所有人卷入泥潭,他們不怕戰鬥,甚至不怕死亡,但是什麽時候才能夠結束這一切?這些日子的四處滅火,不斷奔波,已開始讓其中的一些人,內心深處湧出了比死亡還要讓他們不安的無力感。


    鐵蹄震動著大地,滾滾而去。


    等這些蠻騎走後,遠處的一片窪地裏,有人影冒起。


    先是抬起腦袋,又搖晃站起的人影,滿身都是黃泥,連臉都無法看清,因為濕泥而緊貼著軀體的衣衫,勾勒著頗為誘人的曲線,讓人知道這是一個年輕女子。


    女子回身拉出了另一個大約六七歲的男孩,男孩拭了拭滿是泥濘的臉蛋,卻反而讓臉更加的髒了。青年女子拉著他,往遠處的山林奔去。


    “珍姐姐,我們要去哪裏?”男孩踉蹌的跑著,疲憊不堪的樣子,嘶啞到已經難以說清話的聲音,“爹爹呢?娘呢?我們什麽時候回家?”


    青年女子想要告訴男孩,他們很快就會回去,然而最終,她不得不硬下心來,低聲說道:“我們已經沒有家了!”


    說出這番話來的時候,她心中暗暗的,痛恨著自己的殘忍,小七還是一個孩子,也許謊言才是對他最好的安慰。然而,如今這樣的形勢,她不得不讓他盡快的長大,隻因為,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夠保護他多久……又或者說還能夠活多久?


    狠心地說出了殘酷的話語,自己卻不由得流下淚來。


    是的……他們已經沒有家了!


    出乎意料的,男孩並沒有說話,也沒有再詢問什麽。是他不懂,還是孩子的心中其實早就已經明白?


    她也無法知曉。


    這女子,便是七裏鋒的趙庭珍。


    七裏鋒被滅,她雖然試圖保護著莊裏的婦孺離開,但最後被她帶出的,卻也隻有小七這一個孩子。


    逃入了山中,看不到蠻軍,多少心安了些。然而接下來該去哪裏,其實趙庭珍自己也不知曉。


    拖著小七,直接在一條瀑布下,連衣帶人衝了個幹淨,想要弄些吃的,山裏竟連野獸也難以看到一隻。最終隻能用她出神入化的飛刀,殺了一隻山鼠,好在他們原本也就是獵莊出身,烤山鼠這種事,就連小七都會。


    就這般,在山林中躲了一晚,在小七睡著時,趙庭珍取出貼身收藏的油紙,翻開後,拿著被保護完好的紙卷研讀,讀到後來,不由得茫然的,抬頭看著夜空,想起了那個、恐怕這一生再也無法看到的道人。


    天亮後,她帶著小七,繼續往南。在這樣的紛亂中,也許,南方才是唯一算得上是安定的所在。然而,就算逃到了湟河岸邊,又怎麽度過湟河,怎麽繼續南下?這些她其實也完全沒有想好。


    兩天過後,他們來到了一處山腳。途中也曾遇到一夥想要對她非禮的賊匪,卻全都被她殺了。雖然還無法與宗師級的高手相比,但尋常賊子,她自然也不怎麽放在眼中。


    隻是縱然殺光了那夥賊人,卻也沒能從這夥全是骨瘦如柴的賊子身上,搜出幹糧又或其它有用的東西,唯一看上去能夠吃的,卻是被闊葉包好的、一條烤熟的大腿,以至於趙庭珍差點把這兩天吃下的山鼠肉都嘔了出來。


    那天夜裏,他們進入山中,身為一名練武之人,至少,靠著一身武藝,隻要不遇到強敵和蠻軍,活下去總是沒有問題。隻是,在設法抓捕小動物的過程中,山嶺的另一邊,傳來神秘的、仿佛是咒言一般的吟誦。


    此刻,趙庭珍原本也就如同驚弓之鳥,也不知出現的到底是什麽人,趕緊拉住小七,悄悄的潛了過去。


    很快,她們便趴在草叢中,看著嶺下。那火光熊熊的山穀裏,有一群年輕女子,正圍著燃燒的火柱翩翩起舞,在她們的外圍,還有一圈匍匐在地的男人。


    那群女子,唱的是趙庭珍根本聽不懂的歌謠,每一個音節都怪異莫名。隨著音調的起伏,火焰一浪又一浪的衝高。她們的倒影,以不斷騰起的火焰為中心,往周圍花瓣一般散開,又隨著她們曼妙的身姿,時而收縮,時而舒展。


    這些是怎麽?趴在地上的小七,睜大眼睛,想要抬頭看得更清楚些,卻又被趙庭珍趕緊按了下去。


    這些人是……拜火教?趙庭珍心中暗自忖道。對於拜火教這樣一個,近來卻以極快的速度傳遍湟河南北的外來宗教,她沒有任何的了解,是以也不敢輕易靠近。


    她猜測著,這應該是某種神秘的儀式,原本想要帶著小七,悄悄退走,隻是不知為何,那被眾人圍著的,神秘的火柱,就像是擁有著不可知的吸引力,幻滅不定,時時衝高,竟是讓人無法收回目光。


    忽的,火邊的眾女停止了那詭秘的舞蹈,一同拜伏在地。虛空中先是現出一個火環,一名穿著紅衣,手持杜鵑花傘的女子從火環中走出。隻見她手中持一琉璃小瓶,琉璃小瓶打了開來,往火中一揮,內中那紅色的液體,便飛入了火中,緊接著,這紅衣撐傘的女子,也悄然退開。


    而就是這個時候,天際有冷光飛來,猶如破開夜色的流星,那一點冷光,淒厲無常,飛入了熊熊的火柱之間。先是血的顏色,與淒厲的冷光融合在一起,緊接著,有什麽東西正在一點一點的“長大”。


    那個是……孩子?


    暗處的趙庭珍,吃驚的看著那不可思議的畫麵。猶如胚胎的成長,在那熊熊的火中,先是出現一個嬰兒,嬰兒再快速的長大。令人不安的、不祥的氣息隨著進一步漲高的火光彌漫開來,有暗雲蔽天,有血光覆地。


    那火中的“嬰兒”,就這般長大成人,火光分開,赤裸的女子踏火而出,驚鴻豔影,豐姿綽約。白皙到極致的肌膚,反射著火焰卷來的光澤,流波轉動的眼眸,凜然地掃視著匍匐的人們。


    趙庭珍心中暗驚,如此詭異的情景,讓她頭皮一陣陣的發麻。她悄悄的拉了拉小七,往後退去,也不敢在這裏多待,退到坡後,抓起小七轉身就走。在她們後方嶺下,那紅衣撐傘的女子,手指輕盈地轉動傘柄,已往他們這個方向看了過來……


    ***


    相隔遙遠的西南方,鳴山。


    鳴山其實並非什麽名山,到處都是深山老林、窮山惡水。


    最初,紅巾軍躲入鳴山,其實也是無奈之舉,這裏接近嶺南,雖然毒蛇猛獸繁多,卻也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了紅巾軍更多的空間。當年“混世魔王”宗相兵敗,紅巾軍逃入此間,也是想著實在無路可走,也隻能往嶺南殺逃去、活得幾人是幾人。


    而後來的攻下霍州,大破八番宣撫司,卻也是當時的紅巾軍,連想都不敢去想的事。


    鳴山的後方,有一處山林,人跡罕至,此時此刻,在外人的消息中,已經“閉關練武”的鳴山鬼軍師,正獨自一人,走在這片到處都是高大樹木的林中。


    此刻的百子晉,摘下了他鬼怪般的青銅麵具,南方的天氣比北方要炎熱得多,好在此刻山中風大,婆娑的樹葉沙沙的舞動著,地上光影交錯。


    他穿林而過,在他的前方,是一座新建的木屋。來到木屋的那方形的窗前,他將一疊事物捧入窗中:“師尊,這就是你要我去找的東西。”


    木窗裏,伸出一隻滿是皺褶的、蒼老的手,屋內的人,將窗外青年遞來的事物,緩緩的接過,緊接著,便是一陣沉默。


    在木屋內的老人翻看的時候,百子晉靜靜地等在外頭,山風吹拂而過,在他身後,呈波浪狀翻過的草地,在陽光的照射下翻動著金黃。


    會遇到這位老人,拜師學藝,對他來說,亦是一件意外的事。


    當日,考取舉人不成,百子晉得到祖母拿給他的,本是家傳的《陰符》。這《陰符》,按著書上記載,乃是薑太公說諸,當然是或不是,其實他也並不知曉……或者說,至少在那個時候,他還並不知曉。


    這《陰符》中,又分作上、中、下三篇,分別是“太公兵法”、“太公陰謀”、“太公金匱”。其中,太公兵法記載的乃是兵家戰勝之道,太公陰謀記載的卻是奇門遁甲之術,是依靠山川地理、奇門五行之布置,發揮出神秘力量的秘法,隻是百子晉至今都還不能完全參透,目前所用的,也還是以“太公兵法”居多。


    但是,真正讓他始終看不懂的,卻是最後一篇,字數最少的“太公金匱”。


    這篇“太公金匱”,竟然是以蝌蚪文寫成。


    其實蝌蚪文,也有兩種,一種是先秦前的篆書,因為是用尖峰來書寫,一筆一劃,看上去就跟蝌蚪一般,這種蝌蚪文,又叫作“蝌蚪篆”,雖然難認,但隻要對華夏文字溯本還源,還是認得出的。


    還有一種,就是在各種評書、小說裏,隻有神仙才能看得懂的、猶如一隻隻蝌蚪在遊的蝌蚪文。


    很不幸的,這篇“太公金匱”上所用的文字,就是後麵一種,以至於不管是百子晉,還是寧江,都無法知曉這篇“太公金匱”寫的是什麽。


    雖然如此,百子晉卻也始終不曾放棄。他認定,這篇緊緊隻要兩頁的“太公金匱”,或許隱藏著這正本《陰符》最大的秘密。既然這本《陰符》是他先人傳下,既然如今這個世道,儒道崩潰,遁甲與兵法大有用武之地,那將整本《陰符》所隱藏的秘密全都弄懂,並發揚光大,也是他的義務。


    之後,在不斷的研究中,因為一塊無意中得到的,從秦墓裏被人取出的神秘鐵牌,他找到了弄清書中“蝌蚪文”的線索,並在隨後一次次的研讀中,將《太公金匱》解了開來。


    最後,他竟發現,這篇《太公金匱》,實際上隱藏的,是一個結合了天時、地勢的神秘陣法。他雖不知這陣法,到底有什麽用處,但是到了這一步,他已經止不住的,想要將這一切弄清。


    於是,藉著手中的兵馬,他查探風水,布下大陣,並按著天時,將大陣發動。


    發動的大陣,竟然與星盤中的某顆形成發生感應,在衝天而起的神秘力量的拉扯下,那顆孤懸於星盤一隅的星辰,竟然從天掉落,在那之後,他便找到了這個老人……《陰符》真正的書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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