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雲清待在延禧宮裏足足三天,期間楊奕來了一回,她閉門不見人,他也隻能懨懨地離去。


    三天後,魏雲清麵色蒼白憔悴,人也瘦了一大圈,但精神狀態好歹是比之前剛聽到晏如鬆已死的消息時好了些。


    就像藍田說的那樣,道理魏雲清都懂,人死了她除了懷念又能如何?隻是明白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她足足花了三天時間,才讓自己從痛苦中稍稍走出來。


    隻是,對於未來,她有些提不起勁來。原本她的目標是完成承諾後想辦法離宮,可現在,晏如鬆都死了,她拚命離宮還有什麽意義?她依然不願意留在皇宮,隻是想要離開皇宮的急切已經沒有了。因為宮外,再沒有人像晏如鬆那樣等著她。


    魏雲清不願再待在延禧宮中胡思亂想,稍稍收拾了一番,便帶著藍田綠翠向乾清宮走去。


    一路上的氣氛顯得有些肅殺,魏雲清一路走來,見行色匆匆的內侍宮女們全都麵容緊繃,便知情況確實很不妙。


    她想,晏如鬆本是大梁的英雄,如今他的死亡,並不單單隻是一個大梁將領的隕落而已,同時也對大梁的士氣產生了不可逆轉的影響——連他都抵擋不住大宋的鐵騎,還有誰能做到?


    魏雲清來到乾清宮時,乾清宮正亂糟糟的,像是在收拾著什麽。


    她一路經過滿麵驚慌失措的宮人,卻見宮室之內也是如此,宮人們慌亂地收拾著東西,見了她就匆匆行禮,隨即快步離去,滿麵凝重地忙碌著。


    這一路的宮人都在忙著,竟沒人攔她,也沒人去楊奕跟前通報——沒人攔她好解釋,楊奕對她怎樣有眼睛的都看得到,自然不會有人去攔,隻是沒人通報卻有些不像話了。


    等魏雲清走到了楊奕的臥房外,就聽到他在裏頭匆匆叫道:“你們也給我找個人去通知延禧宮,讓他們也盡快收拾!”


    魏雲清便是踏著他的尾音走了進去。楊奕剛巧看著門口的方向,一眼便看到了她,仿佛不敢置信似的,揉了揉眼睛才驚喜道:“雲清姐姐,你、你怎麽過來了?快,快過來坐!”


    見魏雲清整個人都瘦了一圈,楊奕心裏一陣疼惜,聲音又柔和了幾分,刻意不去提晏如鬆的事,隻道:“雲清姐姐,你來得正好!等會兒你便去收拾些值錢的東西,咱們過兩天就走!”


    魏雲清聞言,微微皺眉:“走?去哪兒?”


    她這話一出口,楊奕就皺了皺眉,心裏一澀。她的聲音非常嘶啞,顯然是這幾天哭多了,哭壞了嗓子。再看她紅腫的雙眼,蒼白的唇色,憔悴的麵容……樁樁件件都顯露出她對晏如鬆的情意。


    他壓下心中的黯然,低聲道:“雲清姐姐你不知道,大宋這幾日長驅直入,距離上京已不到三天的路途了,上京北麵的汴州也不知能撐多久,咱們得趕緊往南去!”


    “你們這是要……逃亡?”魏雲清麵露不敢置信。


    楊奕聲音發苦:“我……我也不想的。可不逃的話,大宋的鐵騎就會踏破上京的城門,到時候我們一個都逃不了!”


    魏雲清倏地咬牙站起身,表情冷硬,眼神裏閃動著的是滿滿的憤怒。


    “你是皇帝,大梁的文武百官和黎民百姓都仰仗著你,可你卻要棄城逃跑?你……你這算什麽?”魏雲清惱怒地說,雙唇因憤怒而輕顫。


    “可若是不跑……我們都會死的!”楊奕麵帶恐慌。他回想起那一次麵對大宋士兵的殘忍時,他究竟有多恐懼。那種在生死邊緣的恐慌與無助,他不想再嚐試一次了!


    “死又如何?”魏雲清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冷冷地說,“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你是大梁的皇帝,大梁國都破了,你這皇帝便是陪著它一起死,又有何妨?”


    楊奕的麵容驀地變得蒼白。


    魏雲清卻仿佛根本沒看到,又道:“更何況,你不一定會死。上京好歹是京城,京營又不是擺設,周邊再調一些兵過來守城,大宋軍要打破城門進來,談何容易?撐過幾個月,大宋深入大梁腹地,補給跟不上不說,大梁其他地方的軍隊也能順利集結過來對大宋來個裏外夾擊,就不信打不散他們!”


    楊奕怔怔地看著魏雲清,忽然麵色一變,跳起激動地說道:“你、你這是想給晏如鬆陪葬,是不是?雲清姐姐,晏如鬆死了,你也不想活了,就想拉著我,拉著整個上京的百姓為晏如鬆陪葬,是不是?”


    聽楊奕提起晏如鬆,魏雲清眼神一變,眼中似乎又要泛起淚花。她強壓下心中的酸楚,靜靜地看著楊奕道:“在你心中,我就是這樣的瘋子?”


    楊奕語塞。他當然知道不是的……雲清姐姐那麽溫柔,那麽善良,又怎麽會做那種事呢?


    見他沉默不語,魏雲清等了會兒才繼續道:“我現在很冷靜,再沒有更冷靜的時候了。”她要剝離自己的情感,如同局外人一樣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自己,才能讓自己不哭得肝腸寸斷,因此她確實沒有騙人,此刻占據她這個軀殼的,已經仿佛是另外一個人了。


    楊奕抬頭怔怔地看著她。


    魏雲清道:“上京南麵還有天險可守嗎?”


    楊奕想了想,麵色凝重地搖頭。


    “那你哪來的自信,這棄城逃跑就能逃得掉?一旦失去了上京城牆這銅牆鐵壁,京營士兵和你的二十六衛又如何抵擋得住大宋士兵?南麵沒有天險可守,你退一步,可供行動的範圍便少一大片,等被逼到了最南麵,你又打算如何?跳海逃亡?你有足夠的船隻足夠的勇氣載你離開大陸前往未知的世界?”魏雲清緩緩說著,聲音凜冽。


    楊奕麵色發白,他被徹底問住了,光想想她為他所描繪的前景,他就脊背發涼。


    魏雲清忽然看向正忙碌的宮人,揚聲道:“都別收拾了,把東西放回去!”


    宮人們驀地停下,麵麵相覷後又不約而同看向楊奕。


    楊奕咬牙,半晌才在宮人們的視線下歎道:“聽雲清姐姐的。”


    宮人們又互相看了看,很快便按照魏雲清的吩咐將收拾好的東西再拿出來,放回原地。


    得了楊奕的妥協,魏雲清麵上的神情卻不見得有多滿意。她朝楊奕點點頭,沉聲道:“召集內閣,兵部,以及一切相關的人,我們要開個會。”


    楊奕看向她,目光微微閃動。


    她神色冷淡,像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小事:“在大宋士兵來之前,我們還有太多事要布置。”


    乾清門偏殿中擠滿了大梁的一幹頭頭腦腦,時不時有人用莫名的目光去看本不該出現在此處的魏雲清。


    眾人環視下,魏雲清卻絲毫不見慌張局促,她身邊站著的人是曹軍,對於周圍人的不敬視線微微蹙眉,隻礙於場合不對,不得發作。


    因此這地兒,就隻有魏雲清一個女人。


    “皇上,您叫微臣來,有何吩咐?”毛一榮習慣了將魏雲清當做空氣,隻看著楊奕道。之前魏雲清有一天突然沒來內閣了,他說是皇上收回了口諭,那時候也沒多大感覺,之前他本也沒將魏雲清當回事。


    楊奕看了魏雲清一眼,說道:“大宋軍即將打到上京,朕找眾位愛卿過來,是想商討應對之策。”


    眾位大臣們麵麵相覷,麵上不顯,心裏已然泛起了嘀咕。楊奕準備棄城逃跑的事雖然沒有大張旗鼓地吩咐下去,但他讓人收拾東西的動靜那麽大,他們這些重臣早已知曉,動作快的早就收拾好了家當,就等著跟皇帝一起逃命呢,動作慢家資豐厚的,怕是現在這會兒還在收拾。現在聽楊奕的意思……不跑了?


    在場眾人自然不可能問出“不是說好要跑了嗎”之類的蠢話,起先是一陣詭異的沉默,隨即便在毛一榮的帶領下各抒己見。


    有人說要發布檄文,讓各地王侯各自招兵去打大宋。這異想天開的想法立刻被駁斥了。大梁建國初年,各位皇子王孫還有領兵的權利,但高皇帝崩後,他的孫子輩裏就有人蠢蠢欲動,甚至有舉旗造反的,好在開國之初大梁國力充沛,很快便將叛亂鎮壓了。之後經過幾代皇帝的努力,削藩的事定了下來,藩王們自然不滿,但鬧過一陣後,終究抵不過中央朝廷的勢力,乖乖地交出了軍事權。此後百餘年,大梁被封到各地的藩王就隻有經濟權,再沒有領兵的軍事權,親王家裏也不過就隻能養幾百士兵罷了,多了就是違製,要被人彈劾有不臣之心,嚴重的還有抄家的禍事。因此王孫們並沒有招兵的權利,就是臨時放開讓他們招兵買馬,一時半會兒也不可能解這燃眉之急。況且,若大梁能成功扛過此役,事後擁有了軍隊的王孫們恐怕就會成為新威脅了。


    有人說要把正在南麵駐守的軍隊調回來戍守上京。隻是南方與上京路途遙遠,且恰逢南苗叛亂又起,將軍隊召回,南苗那邊的叛亂恐會向外蔓延,到時候一個南苗一個大宋,怕是會形成對上京兩麵夾擊的形勢,那便大大不妙了啊!


    還有人實誠,直接說大宋來勢洶洶,上京恐抵擋不住,不如就往南遷都吧。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留著有用之軀,徐徐圖之,將來再想辦法回頭把大宋給打回去。這個意見被曹軍給嗬斥了,他不是讀書人,直接罵對方貪生怕死,有辱斯文,實在是懦弱無能的膽小鬼。那官員被罵得麵色通紅,其他官員對曹軍這太監居然辱罵自己的同僚也很有意見,可礙於皇帝在場,他臉上似乎還挺讚同的模樣,大家權衡了一下也就沒人開口了。


    早在來之前,魏雲清就跟曹軍通過氣,告訴他這回商量的是守城退敵之策,她還特意跟曹軍說,若此番棄城退去,恐怕在場的所有人都會成為曆史上的笑柄,遺臭萬年。曹軍早在之前就打定主意想要做出點兒事來彪炳史冊,聽了魏雲清的話思索了會兒便下定了決心——把他的養子養女們都送出上京,而他則留在這兒,即便最後果真逃不過一個死字,好歹他能得個有氣節的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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