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傍晚下工回來,林嵐照舊先回去收拾一下,看看小鴨子,幫著韓青鬆種點這個季節還能種的蔬菜。


    “跟老太太說說能不能給小旺做一小碗麵條吃?他腸胃弱,才拉肚子,粗糧不好消化。”小旺前天跟著哥哥姐姐出去亂吃野果子野草根結果拉肚子,雖然已經止瀉但是蔫蔫的沒食欲。


    林嵐心疼他就想弄點細糧吃吃,可家裏糧食都在老太太手裏把著呢。


    韓青鬆也很關心小旺,“我和娘說說。”


    他雖然不說,卻看在眼裏。林嵐一身破舊的衣服,身上瘦得沒有二兩肉,那腰細得他一手能掐斷。再看看自己幾個孩子一個個麵黃肌瘦。大旺三天兩頭不見人,跟個野孩子一樣。二旺麥穗雖然略幹淨,可那衣服也是沒眼看。更別說三旺,整天在河裏泡著,身上隻有一條破褲頭。小旺眼睛不好,身體更差,瘦瘦小小,顯得頭大眼大格外可憐。


    他打發二旺去跟八狄簧⊥齙忝媸吵裕話嫣酰忝娓澩褚殘小


    等吃晚飯的時候,林嵐發現別說小旺的麵條麵疙瘩,連之前的玉米麵餅子都沒了,竟然全都換成了黑乎乎粗拉拉的窩窩頭。


    她捏著個窩窩頭試了試,記憶深處的那些吃苦畫麵都浮現出來,什麽瓜菜代、什麽澱粉、什麽……吃了嚴重腹脹便秘,渾身浮腫……


    這分明就是野菜窩窩頭,甚至可能是摻了喂豬的地瓜葉、梗磨的粉麵子吧?這是徹底吃糠咽菜了吧!


    這才分家沒兩天夥食直線下降,敢情是不想讓他們回來吃還是怎麽的?


    而且這農家飯也沒什麽技術含量,早飯把之前的餅子、窩窩頭、煮地瓜之類的餾餾,若是有那心情也熬點稀飯,晌飯餾餅子等主食再鹽水煮菜加滴浮油,晚飯沒有菜會加黏粥之類的。


    就算林嵐前世不愛做飯,她也知道這些飯菜根本沒什麽技術含量。


    可、大嫂做飯為什麽那麽難吃呢?


    還不隻是難吃,這幾天——自從分家開始,她發現家裏的夥食真的是越來越差。


    現在趕上三旺說的揭不開鍋的那些人家,什麽“紅薯飯、紅薯湯、一天三頓餓得慌”。


    看看手裏這能打死狗的硬邦邦的窩窩頭!


    這種窩窩頭裏摻地瓜葉和地瓜梗磨的麵子,三年困難期那個叫“澱粉”是一種代餐,人吃下去會便秘,嚴重的就全身浮腫甚至肚子都脹壞。


    老韓家這是一夜回到解放前啊。


    林嵐心裏來氣,大人吃這個都不行,小孩子那麽嫩的腸胃更會發育不良,更何況小旺還病著!


    她瞅了老太太一眼,後者一副死樣活氣的說胃口不好。


    幾個大男人倒是沒說什麽,韓大嫂也默默地吃著,韓二嫂卻隻喝黏粥不吃窩窩頭。


    至於孩子們多半都喝黏粥,隻有大旺在啃那難以下咽的窩窩頭。這孩子又倔強又不愛說話,性子沉默得很,但是也從來不抱怨不挑食。想想他前世後來混黑,被槍斃……林嵐心裏一咯噔。


    二旺和麥穗吃了兩口,梗著脖子咽下去,後麵的就不想再吃。


    麥穗剛放下,韓老太太瞅著立刻罵道:“怎麽還糟蹋糧食,嫌不好吃?這是沒餓著你們,想想三年困難的時候,別說這樣的菜窩窩頭,就是幹野菜都是好東西。多少人吃那棒子秸、豆秸、莊稼根磨的粉麵子,你們還嫌這會兒吃的不好?”


    三旺撇撇嘴,“埃狻17獬緣氖巧棟。勖譴遄釙鈄罾戀哪羌訃乙膊懷哉飧隼病!


    這是豬食吧?


    他把手裏的窩窩頭吃兩口塞口袋裏,打算拿回去喂小鴨子。


    韓老太太怒道:“你們不當家,不知道柴米油鹽貴,你們除了吃還知道什麽?家裏快揭不開鍋了不知道啊?”


    這麽一罵,誰都不說話了。


    林嵐瞅瞅,等聽見韓青鬆進院子的腳步聲,她就問韓老太太,“娘,小旺這兩天拉肚子,能不能做點細麵湯給他吃?”


    韓老太太啪的一聲把筷子拍桌子上,“怎麽那麽多毛病,什麽人就過什麽日子,都是貧下中農,吃什麽地主老財的飯?”


    林嵐裝委屈道:“也沒天天要,就生病了吃口。這樣的窩窩頭小旺吃了不消化。”


    韓青鬆走進來,去一邊洗手過來吃飯,他一聽就知道怎麽回事。


    他問二旺,“跟八盜寺穡俊


    二旺撇嘴,委屈道:“爹,當然說啦,我說了好幾遍呢。”


    韓老太太沒好氣道:“說就有用啊?家裏沒有細麵老天爺來說也沒用。想吃以後再說吧。”


    夏天才分的麥子,要說沒細麵那是不可能的。


    韓青鬆:“沒麵就弄雞蛋吃,我來做。”


    “幹嘛幹嘛呢!”韓老太太火了,“統共就那麽幾隻雞,一多半還不下蛋。你現在也不賺錢,家裏沒現錢,還不得靠著幾個雞屁股當銀行?你吃了,我拿什麽換煤油鹽?”


    二旺撇嘴,小聲嘀咕:“留著給小姑小叔吃唄。”


    韓青鬆掃了一眼飯桌上。小旺蔫蔫的,麥穗一個小姑娘捏著個又黑又硬的窩窩頭直犯愁,林嵐穿著一身補丁摞補丁的衣服,比她對麵的二嫂不知道寒磣多少倍。


    他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酸酸的,有點刺疼,胸口也憋得慌。


    “一個雞蛋三四分錢。”韓青鬆堅持。


    “咋滴了,你想跟娘算賬啊,你是賺了錢那你整天不在家,不伺候爹娘不幹活養家,不得拿點錢補貼啊?這一個季度的錢一分沒拿回來,還要吃我的雞蛋,有你們這麽沒良……”


    “行啦,就一個雞蛋!”老韓頭一直沒吭聲,這會兒受不了了,“給孩子做個。都病了,你看瘦的可憐樣。”


    韓青鬆就進屋裏去,林嵐見狀趕緊追過去。


    韓大嫂也忙過去,“我來,我來!”


    韓青鬆不在家,不知道家裏行情,但是林嵐知道啊。


    她動作快,麻利地找到放雞蛋的小甕,裏麵都快滿了,另外還有裝麵的缸,也還有一缸呢。


    老太太隔陣子就擀餅烙餅,讓帶去縣城給小兒子小閨女,家裏是常磨麵的。


    一家子從老到小整天吃粗糧,就為了省細糧給他們倆呢。


    韓大嫂還是慢一步,她尷尬得笑笑,拿了一個雞蛋。


    林嵐順勢又拿一個,做了一次,怎麽不得給小旺吃飽。


    韓青鬆道:“大嫂,你吃飯,我來。”


    做雞蛋很快,鍋底一碗水燒開,把雞蛋磕進去,再燒開滾幾滾就熟了,連湯舀出來捏幾粒鹽進去就行。


    為了不惹眾怒,林嵐也不出去,而是把小旺叫到屋裏吃。


    小旺很懂事,小聲:“娘你吃一個,我吃一個。”


    林嵐象征地喝了口湯,剩下地都喂給小旺。


    外麵老太太直酸,“他倒是知道給她娘吃,可不知道給俺浴!


    喂完小旺,林嵐才過來自己吃。


    她把窩窩頭泡進黏粥裏,看二旺和麥穗實在咽不下去,但是迫於老太太淫威也不敢丟下,就給他們眨眼,示意給爹吃。


    她俏皮的樣子落在韓青鬆眼裏,他多看了一瞬。


    二旺就把麥穗的也拿過去,悄悄地塞給韓青鬆。


    韓青鬆又看了林嵐一眼,默默地接過去自己吃了。


    吃過飯男人們出去紮堆扯皮吹牛,女人們在家帶孩子做家務。林嵐帶著幾個孩子回家,路上她跟二旺和麥穗交代一下,讓他們找機會看看大娘做飯,是怎麽做的。


    二旺一下子明白了,“娘,你說俺大娘故意做不好吃的給咱們吃呢?”


    林嵐示意他小聲,“不是你大娘,肯定是你埃勖欠旨遙幌敫勖淺贓隆!


    “真的?她咋這麽壞呢!”三旺聽著從一邊擠過來,“我去看看。”


    他扭頭就往回跑,卻被大旺一把拉回來,“都關門了,你跑個屁。”


    他們出來的時候,二大娘就把門關上了。


    大旺提溜著三旺走了。


    到了家,林嵐打發孩子們洗臉洗腳,然後把熏蚊子的艾蒿拿到門口,準備睡覺。


    她把孩子們都趕回屋裏,找機會單獨和韓青鬆說話。


    “這兩天夥食你看到了吧?”


    韓青鬆用水衝衝腳,“咋了?”


    “咋了?你沒看出來,從你回來分家以後,這夥食一天比一天差,今天連瓜菜代都拿出來了。”


    韓青鬆想了想,“窩窩頭有些粗。”


    “隻是有些粗?”林嵐看著他,給他掰扯,“就算那幾年,老太太他們也沒吃過這種窩窩頭!”


    聽她語氣帶著埋怨,韓青鬆領會到她的意思,“你覺得娘故意做這樣的飯?”


    林嵐譏諷道:“怎麽,你想不到吧。”


    韓青鬆皺眉,對老太太這樣的行徑有些無法接受,又覺得老人家受過三年饑荒,基本都有這麽個毛病,不舍的吃不舍的穿,“不該故意苛待孩子……”


    畢竟晚上也給小旺吃了雞蛋。


    “切!”林嵐翻了個白眼,除了對自己娘套著八百米濾鏡的傻兒子,誰都能看出韓老太太不是個善茬好吧。


    “你常年不在家,不知道情況,我也不和你多說,你自己好好瞧著吧。”整天不在家,還以為自己娘多通情達理呢。這一次回來還沒看清?


    老太太一句關心韓青鬆的話也沒有,有的就是要錢,知道要轉業就答應分家。


    分家了什麽都不給,韓青鬆弄來什麽,她先要去。


    這在明眼人眼裏一看就知道老太太故意的。


    以前原主能作,又軟弱,老太太就樂得裝個明白婆婆,可其實呢,她壞著呢。


    她並不是要挑唆韓青鬆和老太太的關係,畢竟人家是母子,她隻是想讓韓青鬆看清楚,她和孩子在這個家裏受的不公正待遇。


    還有,讓他看清楚,老太太並沒有他以為的那樣對他們都不錯。


    反正先給韓青鬆打個預防針,別以為是她搞事兒。


    第二天她和二旺、麥穗、小旺幾個悄悄嘀咕,讓他們想辦法看看大娘做飯。


    這事兒不能讓三旺知道,他是個直腸子,藏不住事兒,而且他聽大旺的,大旺對林嵐有很大偏見,不能讓他知道。


    結果二旺和麥穗好幾次去那邊也沒看到韓大嫂做兩樣的飯,都是瓜菜代窩窩頭,他們問其他的孩子也沒問出什麽。而且隻要不是吃飯的時間,老太太看到他們就罵,讓他們趕緊割草掙工分去。


    孩子們都覺得可能是林嵐多心,畢竟大家都吃一樣。


    林嵐卻不這樣認為,按照她對老太太的了解,肯定有貓膩。


    東間那兩口大缸裏都裝著糧食呢,還有半間小耳房,裏麵也放著糧食,小姑不在家,老太太拿鎖鎖著,誰也不讓進。


    大嫂完全可以躲著三房蒸另外的餅子和窩窩頭,至於孩子有老太太威脅,誰敢說話?


    估摸著說話就得和他們吃一樣的。


    她暗中觀察兩頓飯就讓她找到破綻,林嵐略一思考就有了主意。


    她要抓個現行,看他們還有什麽話說。


    翌日她起個大早,天還不亮就躡手躡腳下炕出門去老韓家。


    院門關著。


    她先溜達到屋後去,果然聽見韓大嫂燒火拉風箱的聲音,還有嘀嘀咕咕聲。


    然後她就聽見韓二嫂壓著嗓子喊:“高粱、小富快下炕了,趕緊起來吃二合麵餅子,等會兒你三娘娘他們來了就隻能吃地瓜葉窩窩頭了啊。”


    果然,背著他們玩這花招!


    林嵐想了想,趕緊回去叫二旺、麥穗一起往老韓家去。


    韓青鬆起來挑水潑地種菜,看到他們問了句,“急匆匆幹什麽?”


    林嵐一挑眉,“給你找證據!”不抓個現行,你還不知道厲害呢!


    到了老韓家,他們也不敲門,林嵐直接從南邊低矮的院牆翻過去,騎在牆頭的時候恰好看到韓二嫂領著幾個孩子在搶餅子,一邊搶一邊說:“誰去門口盯著,看著他們來了吆喝一聲,趕緊的。快吃,快吃!”


    林嵐毫不客氣地吆喝了一聲,“你們偷吃!”


    她冷不丁這麽一嗓子喊出來,嚇得院子裏本來就心虛偷吃的女人孩子們一哆嗦,小富還把餅子掉在地上。


    韓二嫂更是差點把飯笸籮扔了,她扭頭看著林嵐,眼對眼,見了鬼一樣,一時間有點不敢相信,“老、老三家的、你、你咋來的?”


    林嵐發現了,在這個家裏你不潑辣不行,該高冷高冷,該上手上手!


    她跳下去一個箭步跑上前從韓二嫂手裏把飯笸籮搶下來,“我說你們可真行啊。”


    二旺和麥穗也爬進來了,“哼,不要臉!”


    韓二嫂第一個反應就是想把飯笸籮搶回來,她還沒吃呢。


    韓大嫂卻窘得滿臉通紅,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嘴唇喏喏著,“老三家的、來、來啦……今兒改善夥食,還說讓孩子去叫你們呢。”


    這丟人事兒也就老太太能幹得出來,一開始她就不同意,這要是讓老三家的知道,那不得笑死人啊。


    關鍵用的還不全是鮮地瓜葉,很多都是去年幹的,那口感真是誰吃誰知道,三年災害的時候韓老太太都不肯吃呢。


    結果老太太發狠說誰要是敢透口風,就讓誰撈不著吃飯,包括小孩子。


    所以她也隻能啥也不說。


    隻是沒想到才兩天就讓老三家給識破了。


    實在是丟人啊。


    韓老太太在炕上喊道:“咋啦,你以為津貼都是我花了?以前不都是補貼家裏吃飯買口糧的?這一次沒領錢,當然沒飯吃!”


    老韓家有一個算一個,那都是要上工賺工分的,但是不要忘了,還養著小叔小姑倆大活人吃飯呢,他們不幹活不掙工分,口糧都是別人補工分或者花錢給他們補的。


    不過老太太喜歡拿養11個孩子說事。


    林嵐也不和他們爭吵,“那這麽著,就把我們的口糧分出來,以後我們自己做飯吃。”


    分糧食這件事兒提都不用提,韓老太太打死也不同意,不過這一次是她理虧,也不想讓三兒子有意見,“要分也是等秋糧下來再說,這會兒都要斷頓兒了,分什麽糧食,折騰!”


    韓大嫂默默地拿餅子出來讓大家一起吃,低著頭都不好意思看林嵐,生怕林嵐發瘋又要尋死覓活,這要是讓韓青鬆看見,肯定以為媳婦兒尋死也是被家裏逼的。


    這時候老韓頭等男人也都起來,他們一個個尷尬得很,卻假裝不知道。


    老韓頭:“去把自留地鋤鋤。”說著拎著鋤頭就閃了,飯也顧不得吃。


    韓大哥緊隨其後,丟不起那人啊。


    林嵐看了看外頭,二旺給她打手勢,她知道韓青鬆領著小旺也過來了。


    她拿著飯笸籮給二旺和麥穗分餅子,大聲道:“我也把醜話說頭裏,要麽就分口糧我們自己做著吃,要是不夠挨餓也沒話說。可要是不分口糧,專門給我們三房做豬食,下一次讓我看見……”


    她頓了頓,掃了韓大嫂、二嫂一眼,聽著韓青鬆的腳步已經到了院門口,便大聲道:“我就把鍋砸了,把桌子劈了,誰也別吃!”


    韓大嫂和二嫂兩人嚇得一哆嗦,孩子們也驚恐地看著三娘娘。


    你嬸子還是你嬸子!


    潑婦還是那個潑婦,更加凶悍了!


    瞧那眼神,比母老虎還厲害!


    說完這句話,韓青鬆已經走過來。


    二旺立刻大喊:“爹你快看!他們做二合麵餅子偷吃,等我們過來給我們吃地瓜葉窩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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