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期再來明月樓,是七日後。


    這一日,沒有雪,明月樓一如既往的紅火。


    他上了三樓,就見綠腰坐在欄杆邊上,又在看著遠處。這一次,是白日裏。


    “今兒又看什麽?雪也沒了。”燕子期道。


    “今兒,等你。”綠腰起身,笑了笑。笑容裏有種如釋重負,卻輕易不肯露出絲毫來。


    “給你帶來了琵琶。”燕子期親自捧著,遞給了綠腰。


    綠腰接過來笑道:“我成名多年,接過的禮物不知凡幾,可卻沒有你給的,這也是第一回。”


    琵琶外麵,抱著銀色的錦繡套子,她打開,就在外麵欄杆上,輕輕撥弄起來。


    能聞聽綠腰姑娘的琵琶,是多少人的夢想,在屋裏也就罷了,今兒就在這三樓上頭彈奏,不多時,樓下就安靜了下來。


    綠腰的琵琶,比之琴更妙。


    叮叮咚咚,響徹在冬日的明月樓。


    她一身的粉色衣衫被北風吹動,連帶著發絲飛揚著。這一幕,直到多少年之後,還有人津津樂道。


    神仙下凡的風姿啊。隻是那琵琶聲太過淒婉,像是叫人心裏都要往外淌淚一般的心酸。


    “你的琵琶越發精進了。”燕子期不知道為何,這一次,真的聽出了悲傷二字。不知道這悲傷,源於何處。


    他心裏想著,以後還是不要來了。但凡綠腰有所求,他幫著就是。這樣,真的會耽誤了綠腰,綠腰今年,也有二十三歲了。要是能遇見良人,也該有個結局。


    “進去吧,我冷了。”綠腰收起琵琶,沒有像以往一樣笑,隻是淡淡的。


    燕子期感受到了一絲不尋常,不過,他沒有多想。跟著綠腰進了屋裏。


    依舊是暖香滿室,一切都沒有變化。


    “你沒看過我的淩波舞吧,總想給你跳,總也沒給你跳,今兒就看看吧。”綠腰忽然笑道:“我換衣裳去。”


    眾人皆知,當年綠腰姑娘一曲淩波舞,那是著一身七彩絲衣。而今日,她換了一身雪白的紗衣。冬日裏難免突兀。


    但是,對於她的舞姿,卻還是極為美妙的陪襯。


    婢女親自操琴,彈起一個調子。就在屋子裏,綠腰輕輕一甩衣袖,開始跳起來。


    淩波舞之所以叫做淩波舞,是因為跳起來的時候,如同在波浪中飛舞一般,說不盡的縹緲曼妙。


    白衣翻飛處,綠腰臉帶著笑意,或是急或是緩,或是起,或是浮。之間白衣與黑發,漸漸看不清麵目。


    一曲畢,綠腰緩緩的喘息,看著燕子期:“可還入你眼麽?”


    “這舞,我此生僅見。”燕子期有些愣,實在是美。如同一朵雲,捉摸不定的美。像是隨時就會隨風散去一般。


    他深深的看著綠腰,像是想深深記住她一般。他忽然不明白,認識這麽多年來,何以今日,才覺得綠腰就是綠腰呢?


    “來,喝酒吧,我還未盡興,今日的琵琶極好,一會我給你彈別的曲子。”綠腰笑道。


    像是一個得了好玩具的小女孩一般,迫不及待要展示。


    酒過三巡,綠腰起身,有些搖晃的抱起了琵琶。


    又是叮叮咚咚的聲音,這一次的曲子,燕子期從未聽過。


    琵琶聲後,是綠腰的歌聲。


    她的歌喉素來是清雅的,帶著些冰雪的寒意唱到:“別離君,妾自苦,一別不見春深故。別離君,妾自苦,一別再見荒草塚,妾以隨風故。”


    燕子期心裏,一種酸澀,苦悶,聽著綠腰淒婉的歌聲,隻能越發多喝了幾杯。


    綠腰繼續唱:“別離君,妾自苦,留也留不得,去也舍不得。別離君,妾自苦,昔年歡笑極多無?別離君,妾自苦,請君多飲一杯酒,聽妾展歌喉。”


    “敬君一杯酒,勸君莫要走。君不知歸處,寒涼處處有。”


    等綠腰的琵琶歌停止,燕子期已經呆呆的坐了很久很久。


    綠腰放下琵琶,走過去,端起酒:“君且隨意,妾自傾杯。”


    說罷,一杯已經冷了的酒就下了肚。


    燕子期也端起自己的酒一飲而盡。


    “今日的酒,分外烈。綠腰,想離開麽?回家鄉去。”燕子期問。


    “不想。不要過問我那麽多,也不要幫我那麽多,我要的,你不能給,你給的,我不能要。”綠腰決絕轉身,淡笑道。


    “可你就在這裏一輩子麽?”燕子期放下酒杯道。


    “王爺。”綠腰叫了一聲:“不如,我們再喝一杯吧。”


    燕子期多少話,也被這一句,都打斷了。


    他下定決心,以後……不再來。綠腰的心思,越發明顯了。


    綠腰將冷了的酒重新放上了小火爐不多時,酒香再次溢滿了屋子。


    她拿起來給各自酒杯都蓄滿:“綠腰流落風塵,諸多不得已之處。這幾年認識你,三生有幸。”


    說著,就將酒一口喝盡。


    燕子期心裏是有痛的,綠腰是何等聰慧,隻怕隻言片語中,就知道他以後不再來了。


    “你……保重,什麽時候有事,叫人來,我會幫你。”燕子期幹了一杯酒,起身。腳步頓了頓,到底還是出了門。


    綠腰無動於衷,隻是將酒壺拿起來,給自己的酒杯蓄滿,想了想,又給燕子期的酒杯蓄滿。


    拿起自己的酒杯,碰了一下燕子期那個酒杯:“你到底,還是走了呀。三年了。”


    “你這又是何苦?值得麽?”先前彈琴的奴婢進來,半跪在她身側輕聲問道。


    “你說呢?你走吧,天地之大,你自然有無數去處。”綠腰道。


    那奴婢深深看了她許久:“其實,你也可以走。”


    “我累了。不想走了,就此別過吧。”綠腰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就道。


    奴婢起身,輕輕搖頭:“情之一字,果然害人。永別了。”


    “永別了。”綠腰也說,不過,她是對燕子期說的……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綠腰輕聲呢喃。


    隨即,她又笑了:“你不是不知,你是不要。也罷,就算你要,我也給不起啊……”


    這一夜,明月樓的綠腰姑娘去了。一杯鶴頂紅,一身染血的白紗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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