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晉揣著滿心的疑惑回到家中,卻見家中的奴仆表情古怪,不知道自己的這位堂兄究竟是何等人物。


    實際上,秦家雖然是開國功臣秦瓊的後人,但早在武後時期就已經破落了,到了秦晉這一輩,再加上他的父親早死,又屬於旁支,與嫡支族人幾乎就沒有過聯係。


    就算是嫡支的族人,在齊郡鄉裏頂多也就是個普通的富戶而已,族中三代已經許久沒出過官吏了。


    當然,秦晉是個例外,如今成了權傾朝野的權臣,族中子弟趕過來打算沾沾光,也是人之常情。


    有了這番計較之後,秦晉也就明白了,所謂的堂兄到長安來找自己,無非是求個官,或是借助自己的能力多賺一些錢。


    如果無傷大雅的話,滿足就是。


    雖然,這些族人在秦晉人生最悲慘的時候都選擇了冷眼旁觀,但這個世上本就如此,從來都是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則是鳳毛麟角。


    “家主,公主在後堂等著呢,請家主先過去一趟?”


    “後堂?”


    “正是!”


    後堂是秦晉在家中接見比較親密的官員賓客的地方,蟲娘怎麽把堂兄引到那裏去接待了?顯然是不符合規矩的啊。


    不過到了後堂之後,秦晉才發現隻有蟲娘一人。


    “堂兄呢?”


    秦晉不禁啞然問道。


    蟲娘忍不住有些發笑。


    “虧得都說夫君智計過人,鬼知道這個堂兄是真是假!”


    秦晉也覺得其中可能有點因由,否則以蟲娘的性格,也不會單獨找自己說話。


    “既然是假的,蟲娘怎麽又讓他進來了?”


    蟲娘白了他一眼。


    “萬一是真的呢?豈非讓夫君在族人麵前難堪了?”


    不過,看到蟲娘的表情和語氣如此,秦晉也知道,自己這所謂的堂兄一定表現的不好。實際上,想想也正常,秦晉嫡支在齊郡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富戶,比普通良家子多了些田地,說白了就是沒見過啥世麵的小地主,其言行舉止又怎麽可能落在皇族出身的公主眼裏呢?


    “究竟何事?”


    “隻提醒夫君,莫要被鄉裏的無賴子弟誆騙了!”


    秦晉笑道:


    “放心吧,就算是被誆騙,也不過是損失了點銀錢而已,對咱們又算什麽呢?”


    “如果不是他能清楚的說出夫君族中的譜係,妾當真要攆人了,既然知道譜係,就算不是真的堂兄弟,怕也是鄉裏之人……”


    秦晉附和道:


    ‘這就是了,他們幾十年不和我聯係,心在不遠千裏找上門來,一定是有事相求,如果能幫上忙,自然就幫了,還有什麽誆騙不誆騙的!’


    蟲娘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一跺腳說道:


    “我看他不,不像好人!”


    她本不想說的,這畢竟是杯葛夫君的鄉裏族人,麵上須不好看。但他又真怕夫君心軟,受了誆騙,將來傳揚出去,會於名聲受損。


    現在的秦晉早就不是當年的秦晉,任何一點不利的名聲都可能被無限放大,最終帶來意想不到的惡劣影響。


    所以,蟲娘身為秦晉的內助,自然要在一切可能出現的問題中防微杜漸。


    秦晉不以為然的笑了,擺擺手,便讓家老引他去見那所謂的堂兄。


    見到這堂兄時,秦晉頓時就明白了蟲娘因何懷疑他是冒牌貨了。


    隻見麵前是個服色黝黑的中年漢子,粗糙的大手顯然是經過常年勞作而形成的,一身褐色的葛衣亦是齊郡農夫慣常的穿著。也許是因為長途跋涉的緣故,顯得又髒又舊,遠遠的就能聞到一股濃濃的汗臭味。


    在記憶中仔細的搜尋著,此人依稀有幾分兒時兄弟玩伴的影子,但卻無論如何都說不上名字來。


    當年所謂的兒時玩伴,秦晉由於身份的原因,更多的隻是嫡支子弟的伴當,地位比仆從也高不了多少。


    那些族中兄弟亦是孩子,又怎麽可能另眼善待這個格格不入的旁支族人呢?孩子間的玩鬧會在一瞬間變成恃強淩弱的欺辱,盡管這些都是記憶深處的東西,秦晉仍舊能從這原本不屬於自己的記憶中感受到憤怒和不平!


    然則,時過境遷,一切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麵前這麵目有幾分市儈的山東漢子局促而不安的站起來,期期艾艾的問道:


    “是,是三郎?俺,俺是大哥啊!”


    說到排行,秦晉就能對上號了,嫡支的大哥姓秦名奮,在族中對兄弟們並不算友善,當初跟著他玩的幾個子弟,往往都是被欺侮的對象。


    隻是現在,秦晉麵前的秦奮卻隻剩下了不安與明顯可見的卑微,從前那頤指氣使的模樣早就不知去了何處。


    秦晉能明顯的感受到,自己的情緒受到了記憶的影響,這種憤怒莫名其妙的驅使著他,讓他有種莫名的罵人衝動。


    但仔細的審視了這段不堪回首的記憶以後,秦晉就覺得,憤怒是理所當然的,不憤怒才奇怪呢。


    秦晉的生父在他十歲時就病故了,身後留下五頃田地,嫡支族人欲強行收走田地,孤兒寡母無力抗拒,無奈之下,秦母隻得帶著年幼的秦晉回到了娘家。


    所以,秦晉自小是在外祖父家長大的,從小所感受到的人情冷暖,是尋常人無法體會的。也因為如此,原本的秦晉,性格偏狹,孤僻不善與人交際。


    但是,此秦晉早就非彼秦晉,事情過去了這麽多年,如果在因為那點舊怨而泄憤報複,恐怕隻會淪為世人的笑柄。


    “原來是堂兄,族中一切都安好?”


    念及種種,秦晉壓製住了記憶帶來的憤怒,笑著問道:


    “好好好!不,好,也不好……”


    秦奮語無倫次的話讓他有點鬧不明白,究竟好是不好呢。


    “堂兄如果有話,不妨直說!”


    其實,從他進門口的那一刻,秦晉就看出來了,這位來自齊郡的堂兄,一定是有事相求,索性就開門見山,打消他的顧慮,讓他有話直說。


    “那,那做兄弟的就不見外了,直,直說了…..”


    突然,秦奮竟撲通一下跪在了秦晉的麵前。


    “三郎啊,救救你的侄子吧,秋後,秋後就要被處決了!”


    這場景讓秦晉也愣住了,秦奮比自己打了不過十幾歲,就算有孩子,現在頂多也就十七八歲,這麽小的年紀,犯了什麽罪,為什麽會被秋後處決?


    “堂兄起來說話,快起來說話!”


    秦晉趕緊上去扶他,奈何他跪在地上說什麽也不起來,非得讓秦晉答應了才肯起來。


    看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顯然是動了真情的,秦晉隻得好言道:


    “堂兄總得先起來,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說個明白,才是啊!”


    秦奮淚眼連連,抬起頭,祈求的問著:


    “三郎,三郎是答應了?”


    秦晉當然不會一口答應,如果秦奮的兒子當真犯了該死之罪,就算他現在權傾朝野,也不會徇私的。


    “大郎,大郎他是被冤枉的啊,被冤枉的,三郎你,無論如何都要救救他……”


    大郎所指的自然是秦奮的長子,隻是因為他心亂如麻,說話才如此前言不搭後語。


    其實,事情的經過並不複雜,秦奮的長子本來是被族中寄予厚望的,去歲剛剛被郡中舉為孝廉,前途也是一片大好,更是在今年春天被征辟入政事堂為吏。


    聽到這裏,秦晉也是一愣。


    “大郎在京做官?”


    “是啊,是啊,雖然是個芝麻針鼻大的小吏,可也是咱們秦晉頂頂出息的了……”


    盡管深陷悲痛之中,在說起兒子被征辟入政事堂這件事時,還是能在秦奮的臉上看到明顯的自豪與得意,隻是一瞬間就被即將喪子的悲哀與忐忑所掩蓋。


    秦奮對他的長子的確寄予厚望,甚至給他起名為執珪,殷殷之意不待多言。


    然則,突如其來的橫禍,也差點擊垮了他。當他跪在秦晉麵前懇求著秦晉,救一救兒子的時候,顯然是放下了一切尊嚴的。


    秦晉道:


    “大郎在京已經數月,又因何不來尋我?”


    秦奮笑的有點尷尬,不知該如何回答,但還是說道:


    “俺們從前做了對不起三郎的事,哪裏還有臉過來,如果不是,不是大郎出了這生死攸關的禍事,俺又怎麽能厚著臉皮上門呢?”


    說罷,秦奮嚎啕大哭。


    秦晉就靜靜的等著,等著秦奮漸漸止住哭聲,才說道:


    “往事已矣,堂兄又何必掛在心上呢?”


    其實,秦執珪的官司很簡單,無非是被京兆府當場逮住了行凶殺人,但秦執珪卻滿口大呼冤枉,堅持不承認自己殺了人。由於這樁官司認證物證俱在,所以很快就被京兆府審結,按律秋後處斬。


    當秦奮得知兒子獲罪的消息以後,日夜兼程趕往長安,又親自來求秦晉,希望的就是秦晉能念在同族一場的份上,救一救他家大郎!


    聽了前因後果,秦晉也不好貿然答應,隻是表示會親自過問,如果其中有曲折冤屈,便一定會為大郎討回公道。


    秦奮自然深信兒子是無辜的,見秦晉答應下來會為兒子討回公道,便又跪在地上連不迭的磕頭,表示隻要秦晉能為大郎討回公道,便是傾盡家財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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