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君救救封大夫吧,這麽多年來,他心裏苦啊!如果不是病況嚴重,末將也不會擅自做主來求撫君!”


    說著話,那位旅率長身而起,跪拜在杜甫的麵前,淚流滿麵。


    旅率口中的封大夫正是當年威震西域的封常清,洛陽失守以後,玄宗皇帝一紙詔書讓他回京受死。不過,最終他還是沒有乖乖的回京受死,而是帶著部下出走,北上幽雲之地,一直襲擾著安史叛賊的老巢。


    杜甫當然是同情封常清的際遇的,但不論玄宗抑或是當今天子在位時,任何一位掌權者都不願意赦免他,盡管天下正當用人之時。原因很簡單,封常清不奉詔命而私逃,這直接挑戰了天子的威權,如果輕而易舉的原諒,那麽天下人勢必會對天子威權失去了敬畏之心而有樣學樣。


    直到秦晉克複長安掌權以後,曾多次派員往幽雲之地與封常清接洽,希望他能回歸朝廷。但封常清卻有著他的難處當初背棄天子而私逃,已經做好了戰死沙場的準備,如今沒有尺寸之功就回到長安去,就算天下人不對他有非議,他自己也難以心安理得。


    不過,封常清的部下由於缺少補給,原本數千上萬人的兵馬經過數年大戰以後已經減員到了千餘人,而且還是疲敝之師。用這樣一支人馬又怎麽可能直搗史賊叛軍在幽州的老巢範陽呢?


    做不到這一點,封常清的內心也就愈發的苦悶,病倒也在情理之中了。


    然則,同情歸同情,杜甫卻知道在這個時候讓封常清返回長安,會給秦晉帶來不小的麻煩。玄宗皇帝雖然已經死了,當今天子也大權旁落,可秦晉的反對者依舊林立於朝野之中。就算處處小心翼翼都會時不時的遭到詬病,再把封常清這顆招風的大樹移回去,隻會招惹麻煩。


    就在今天一早,天子使者到了太原城,朝廷已經正式對河北道采取行動,這個時候最應該做的就是盡全力從旁配合,封常清在這種關鍵時刻回到長安恐怕是不合時宜的。


    杜甫知道,秦晉對封常清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崇拜和同情,如果這件事傳到秦晉的耳朵裏,以秦晉的性格一定會力排眾議將封常清接回去。


    權衡一番之後,杜甫決定,這件事暫時就到太原為止,不過他也不想對封常清見死不救。


    “就在今日一早,朝廷的使者到了,平原郡太守顏真卿奉天子符節巡撫河北,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那旅率當然不是個糊塗人,立即就明白了這番話背後的意義。


    隻見他的眼睛裏閃爍著興奮的火焰,幾乎是失聲問道:


    “朝廷,朝廷已經決定進兵河北,徹底鏟除史賊叛軍了?”


    杜甫鄭重的點點頭,又緩緩說道:


    “不但都畿道各郡縣發動起來,就連河東道、朔方道都已經做好了策應的準備,禍亂天下近十載的安史叛賊覆滅之日已經不遠了!”


    杜甫的話裏帶著些許感慨和唏噓,那旅率眼中的興奮火焰跳動間,大顆大顆滾燙的眼淚從眼眶中滾落。


    “封大夫等的,等的就是今日,可他的身體卻……”


    話到此處,他已經哽咽不能言。這些跟隨封常清逃到北地的*將士,心中都是憋著一口氣的,一方麵是對朝廷的怨恨,一方麵也是對主帥的忠誠和同情。封常清雖然是有著赫赫武功的名將,但讓他帶著一群由囚犯和市井之徒倉促組成的烏合之眾去擋住幽燕鐵騎,這不是癡人說夢嗎?


    但是,玄宗皇帝偏偏就是要拿封常清做替罪羔羊,寧可殺了於國有功的功臣宿將,也不願意將責任承擔下來。


    所以,這些跟隨封常清逃到北地的將士們,心底裏都有一個期望,那就是有朝日直搗範陽,為主帥洗刷所有不公的恥辱。而今,朝廷已經決定正式對盤踞在河北的史賊叛軍動兵,封大夫的身體卻不合時宜的病倒了,如此又怎能不讓人惋惜和難過呢?


    沉默了一陣,杜甫又徐徐說道:


    “此去長安路途遙遠,一路顛簸,身體難保不會愈發的惡化,封大夫不如搬到太原城中來,老夫現在就遣人到長安城中尋名醫而來,如何?”


    能有這種安排,那旅率已經十分知足和滿意了,他就怕杜甫像之前的那些官吏一樣遷延推諉,現在得了一句準話已經高興的不得了,怎麽可能還奢求其它呢?


    “隻要有撫君這句話,末將便立即回去,不日便將封大夫請來太原!”


    那旅率是個直率的人,不會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心中想些什麽便說什麽。杜甫微微苦笑,他早就不是當初一肚子不合時宜的窮酸小吏了,為了使謀劃得以實施,也學會了曲中求直。而今見到了封常清這個不通人情世故的部將,他便格外的有所感觸。


    當年如果不是秦晉近乎於偏執的提拔,或許他仍舊踟躇在孜孜求官的困頓之路上呢。當然,求官並非杜甫的最終目的,達成心中的抱負和理想才是終極目標。


    所以,在通往這條理想之路上,就不可避免的學會了變通,學會了一些必要的手段。然則,再怎麽變化,杜甫的本心是沒有變的,他不會坐視封常清在塞外病餓而死。


    那旅率在得到了巡撫的特許之後,選了幾十匹好馬,補充了路上死掉的缺額,連夜出城北返。


    月上半空,杜甫處置完最後一疊公文歪坐在書案前歇息,疲憊的身體極度放鬆,腦中卻在飛快的轉著念頭。


    “撫君,盧節度求見!”


    登時,杜甫半眯著的眼睛睜開了,盧杞夜間來訪難道是有緊急軍務?


    “快請!”


    說話間,他已經起身開始整肅官袍。盧杞是河東節度使,並非尋常官吏,自然不能在這平日處置公務的後堂接見,須得中堂正中接待。


    盧杞的臉上帶著稍許的疲憊和風霜之色,見了杜甫便開門見山道:


    “下吏今日去了太行山臨近太原的山口,史賊叛軍並無頻繁調動跡象,不過有些情況卻頗有些蹊蹺,特來與撫君商議一番!”


    巡撫和節度使均持有天子符節,但品秩上卻有高下之分,節度使作為使職,職官一般授禦史大夫,而秦晉在設置巡撫這一使職時,為了能夠節製節度使,便加授尚書右仆射的職官。因而,盧杞在杜甫麵前便以下吏自稱。


    “有何蹊蹺?”


    盧杞正襟坐了下來,說道:


    “朝廷遇在河北有所動作,史賊叛軍應該有所應對才是,下吏卻發現許多人馬不是向南,而是向北行進。”


    這種情況也讓杜甫吃了一驚,他身為巡撫河東的朝廷大吏,當然對史賊叛軍的兵力部署諳熟於心。一直以來,史思明都是陳重兵於鄴城一線,現在忽然有大批人馬北上,自然是不同尋常的。


    “盧節度有何見地?”


    盧杞似乎早就想好了答案,脫口道:


    “以下吏推測,一定是史賊內部生了變故,這些北上的人馬或許為了爭權!”


    盧杞說著話,又一麵盯著杜甫的臉,注意著他任何一個表情變化,繼而又道:


    “下吏以為,河東應在此時派出一支偏師,深入河北道,以探查情況,如果當真,當真起了內訌,可就是天賜的良機啊!”


    向來以穩重著稱的盧杞在此時,連說話的聲音都隱隱然有些發抖,可見其內心隻激動和興奮。


    自打設立巡撫以來,杜甫與盧杞的合作頗為默契,他當然知道盧杞深夜前來並不僅僅是為了探討軍情,而是希望自己能夠同意、讚同出兵。


    杜甫也不說虛的,直接問道:


    “需要多少兵馬?”


    盧杞伸出手指,比劃了個一字。


    “一千?”


    盧杞搖了搖頭,說道:


    “至少一萬!”


    河東有神武軍五萬,除了拱衛太原以外,至少有一半用來隨時提調,以支援受到襲擾的各郡縣。現在盧杞一張口就要派往河北一萬人馬,如果萬一打了水漂,這種損失不是河東能夠承受的,所以杜甫有些猶豫了。


    他被委以重任,持天子符節巡撫河東,自然有著極重的責任,而盧杞的計劃有些過於冒險,說到底還是爭功的心思在起作用。


    “如果這是史賊叛軍的圈套,盧節度可曾想過應對之策?”


    盧杞笑道:


    “遊走於各軍之間,本就是神武軍的強項,一旦遭遇強敵,尋機撤退就是,又何必與賊兵正麵對抗呢?”


    無論如何,杜甫不能如此草率的答應下來,便道:


    “此事關乎重大,杜某建議,一則向朝廷請示,二則召集眾官吏群策群議!”


    盧杞早就預見到了這種冒險的策略不會輕易說服偏向保守的杜甫,便長舒一口氣,說道:


    “既然撫君不肯出兵,下吏還有個建議,幽燕塞北不是有一支現成的人馬嗎?”


    忽然,杜甫就明白了,盧杞壓根就沒打算派出一萬精銳神武軍,而是希望用封常清那支滯留在塞北的人馬替神武軍做一次刺探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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