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亨做了十幾年的太子,本是個心思陰沉之人,城府極深。登基禦極天下以後,大權在握之後,也很有些抱負意欲施展,奈何身體突然間垮了,從前還有張皇後和太子在身邊,兩人雖然為了奪權爭得你死我活,但畢竟還要仰仗著他的天子名分。


    現如今,張皇後和太子都不知去了何處,神武軍在吐蕃人手裏收複了陷落的長安,秦晉以權臣姿態強勢入主朝廷,已經根本不把他這個天子放在眼裏了。莫說幹預朝政,就算想救下自己的女婿,赦免了他的罪過亦是不可能的。


    幸虧還有蟲娘,現如今的蟲娘早就今非昔比,就算作為公主恐怕也是天下最有權勢的公主了吧。誰讓他的駙馬就是權臣秦晉呢。


    幾經思量之下,李亨還是決定向壽安公主求助。


    當豆盧湛得知李亨打算向壽安公主求助時,一顆心早就沉到了底,如果沒有刺殺事件,壽安公主或許還會念著昔日的情分盡力相救。現在是豆盧湛與長樂公主夫妻先撕破了臉皮,怎麽還能指望著人家相救呢?


    隻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豆盧湛的心底裏還存著最後的僥幸,他希望會有奇跡出現。


    這個奇跡就是嚴莊帶著神武軍的軍士圍住了興慶宮,要入宮捕拿豆盧湛。宮中的宦官早就被收買,他們既負責照顧李亨的飲食起居,又負責監視之職,就在李亨遣人去打探壽安公主是否返回長安時,早就有人將消息送到了神武軍中。


    嚴莊雖然在抓捕長樂公主時極盡高調,但在興慶宮前還是保持了最起碼的克製。因為秦晉事前曾交代過,對皇帝還要有基本的尊重。所以,神武軍的軍士僅僅圍在宮門外做做樣子,給天子施加以壓力,最好是讓他乖乖的將豆盧湛拱手送出,而不是讓軍士衝進去拿人。


    事實上,興慶宮從宮中宿衛到宦官宮人都是經過神武軍篩選的,隻要一句話,嚴莊就能隨意出入。不過,嚴莊在等,在等著天子低頭。他的心裏湧起了一種貓戲老鼠的快意。和以往的貓戲鼠戲碼不同之處在於,這一次的老鼠可是禦極天下的皇帝,曾經也是萬萬人之上的人主,現在卻淪落到任人欺淩的地步,還真是令人唏噓呢。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李亨的貼身宦官走出了興慶宮的宮門,戰戰兢兢的發問:


    “不知是哪位將軍領,領兵……還,還有,陛下說了,京兆尹和領兵的將軍一並進去……陛下,陛下有話要問你們……”


    這宦官顯然是個生手,對於皇帝接見臣下的一係列流程都十分的生疏,甚至連京兆尹的名字都沒記住。其實,也怪不得他,此時留在天子身邊的宦官宮人隻要負責照顧好天子的生活起居就好,再加上一個監視的任務,除此之外根本就不用接觸外臣。


    “哪位,哪位是京兆尹啊……”


    他戰戰兢兢的喊了一聲之後發覺沒人應聲,便又壯著膽子喊了一遍。


    這時,監門將軍才說道:


    “你先回去複命,大尹與將軍隨後就進宮拜見陛下!”


    “那,那就有勞將軍了……”


    說完了這句話,那宦官才如釋重負一般的溜了回去。


    嚴莊看了一眼身邊的高長河。此人的性子極其沉穩低調,雖然身為秦晉身邊的親信,卻對他這個京兆尹十分尊重,而在辦案拿人的路上亦不曾發過一字半句的意見。


    然則,嚴莊有種感覺,隻要自己做的事情稍有一點出格,此人就會果決的出手阻止。


    “高將軍,你我一同陛見去吧!”


    “大尹先請!”


    高長河又躬了躬身,請嚴莊先行。


    進入興慶宮的宮門,嚴莊感慨萬千,多年前他曾作為安祿山的隨從來過長安,也隻是遠遠的看了一眼興慶宮,當然沒有和安祿山一般的資格能夠進入禁宮之中。


    現如今,嚴莊以一種高山俯視的心態進入興慶宮,看著沿路的回廊山石,心中感慨萬千又得意不止。他真有點等不及馬上見到那位曾經高高在上的大唐天子,雖然現如今的天子是玄宗皇帝的兒子,可能夠如現在這般俯視天子,還是十分期待的。


    嚴莊一得意了便有些話多,見高長河走的慢,便道:


    “將軍且看,這些山石池塘,可比得上人間仙境了,隻可惜啊……”


    說到一半,他忽然意識到了自己失言,天子的確是癱瘓了,無法欣賞這美景,可萬一有些話被人風言風語的傳了出去,還不知要被傳成什麽樣子。當然,高長河的為人是絕計不會說出去的,但還是不能不小心為上。


    不多時,嚴莊便與高長河來到了天子居住的一處院落,這裏並不是寢殿也非某一處便殿,而是專為李亨修造的院落,除了適合癱瘓的人休養以外,更是為了方便監視,隔絕李亨與外界的交流。


    兩名宦官早就候在了外麵,見到嚴莊和高長河,便連忙點頭哈腰的迎了上來。


    “兩位請,陛下在裏麵等著呢……”


    嚴莊先一步進了院落,觀感立即為之一變,似乎有種到了民宅小院的幽靜之感,根本就不像是皇宮禁中。在宦官的引領下,兩人先後進入了院中的正房。


    房門內有屏風擋著,看不清楚裏麵的情形。宦官稍微提高了聲音喊道:


    “陛下,京兆尹與將軍到了!”


    半晌,裏邊才有宦官代為傳達:


    “陛下說了,都進來吧。”


    嚴莊抬腿就往裏走,高長河猶豫了一下,見嚴莊走的從容,便也沒再繼續遲疑。繞過了屏風,一股淡淡的藥味便充斥著鼻腔,嚴莊下意識的輕呼了口氣,因為空氣裏除了藥味還有一股癱瘓病人室內特有的怪味。


    由此,他對天子的那份隱隱敬意便又消失了不少。


    榻上帷帳已經被挑開,榻上躺著的人披頭散發,看樣子倒沒有瘦骨嶙峋,反而比想象中胖了不少。


    嚴莊暗道:天子的身體應該還不錯,至少不會出現那種突然崩逝的情況吧。看來秦晉還是十分重視天子的健康狀況,也不知道李亨的內心中此時究竟作何感想。


    心中想著,嚴莊的動作卻一點都不拖泥帶水,當即跪倒在地,大禮參拜,高長河也緊隨其後。


    “臣嚴莊……”


    “臣高長河……”


    “拜見大唐皇帝陛下無恙……”


    一句陛下無恙不過是吉祥話,眼下李亨的身體狀況絕對算不上無恙,非但不是無恙,反而是很有恙。


    李亨強撐著,在宦官的扶持下才斜倚在了靠在榻邊的軟枕上,隻見他動作緩慢,眼睛裏所流露出的神色也與從前大不相同。


    嚴莊僅僅偷偷抬起頭看了一眼,便又是感慨連連。


    當初他作為安祿山的隨從來到長安謁見玄宗皇帝,李亨在彼時還是太子,曾代父設宴款待他們,亦曾近距離的說過幾句話,當時的情形至今還曆曆在目。隻可惜到現在早就物是人非。


    “你是嚴莊?當年,當年朕見過你……”


    李亨的話讓嚴莊沒來由的心中一暖,他萬沒想到,當初自己不過是個小角色,居然也能讓當年的太子殿下記憶至今。


    “回陛下的話,臣正是嚴莊!”


    “好,好。迷途知返,棄暗投明,保我大唐,朕,朕沒看錯你……”


    李亨的思路還算清晰,但口齒就不怎麽靈光了,為了使自己說話順暢,便將語速放的很慢。好在嚴莊都聽懂了,還對李亨生出了不少好感。


    然則,好感歸好感,嚴莊卻是清楚的很,一碼事歸一碼事,豆盧湛其人是必須抓捕的,否則就沒法像秦晉交代。


    但是,嚴莊也沒有貿然出動提及,而是等著李亨主動出言求情。這時,李亨的目光又瞥向了嚴莊的身後,緩緩問道:


    “壯士生的孔武有力,定然是沙場上百戰成金的,敢問壯士高名上姓?”


    如果說李亨與嚴莊對話時還時時透著念舊,與高長河對話時則是明顯的討好了。發覺了李亨的心思,嚴莊反而喟然一歎,堂堂天子居然要如此低聲下氣的討好一個四品武將,實在令人覺得荒唐之至。


    高長河還是那副看起來有點木訥的樣子,躬身答道:


    “啟稟陛下,臣叫高長河,現下是神武軍中郎將……”


    李亨又哼哼哈哈的說著好,又歎道:


    “如果朕沒有記錯的話,當年秦卿便是被先皇擢拔為神武軍中郎將的,望將軍以此為榜樣,為朝廷殺敵立功啊……”


    “臣願為大唐效死!”


    效死之言原本就是軍中常常說的,也是常常遇到的。所以,高長河說這話時沒有半點猶豫,目光中也透著坦坦蕩蕩。


    終於,李亨還是率先提起了豆盧湛,畢竟是他的女婿,如果對方始終裝糊塗,總不能也跟著糊塗下去。


    “豆盧湛的問題,朕也聽說了,接觸了一些不敢接觸的人,做了一些不該做的事,但好在沒有釀成大錯,希望,希望……”


    說到此處,李亨忍不住劇烈的咳嗽了一陣。


    “希望嚴卿能說服,說服秦大夫,放他一馬……”


    聞言,嚴莊正色道:


    “陛下難道不知,公主與駙馬預謀作亂造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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