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郎吃口幹糧吧,再有半日便要過扁都口了,吃了東西,身上有力氣才能撐過去!”


    穿過了地形環境相對不錯的隴右以後,地勢漸漸的高了,植被也越來越稀少,往往整座山整座山都是光禿禿的綠色,那是一種低矮的野草,除了這種草以外,高過一人的樹幹都成了極為稀罕的東西。


    這條路自從漢朝被開發至今,已經通行了近千年,由此通過的人雖不至於九死一生,但總可能會遇上這樣那樣的意外。當年隋煬帝從這裏翻越祁連山到張掖去,沿途便遇上了大風雪,甚至連隨行的公主都有因此凍餓而死的。


    獨孤延靖接過堂叔遞來的冷饢,放在嘴裏大嚼了起來,甚至連口水都不用喝。這時的他已經沒了嬌氣沒了脾氣,隻要能活下來,哪怕去吃那些尚未消化完全的牛糞也絲毫不會猶豫。


    由長安至此地,足有千裏之遙,長途跋涉的充軍之旅讓他對自己的人生有了全新的認識。原來,並非每個人都是生來便過得安逸,錦衣玉食,作威作福,都是老天濫用的恩賜,不,是懲罰。前二十年這種渾渾噩噩的生活讓他徹底成了一個廢人一般的紈絝子弟,現在為了活下去,雖然每一天都在拚命的努力著,所得也僅僅那一口難以填飽肚子的吃食,可他還是覺得,這才是真正使自己清醒過來的經曆。


    一路上所受的苦,遭的罪,獨孤延靖不像他的絕大多數同伴,他沒有怨恨,沒有抱怨,隻為能大口的呼吸,大把的出汗而慶幸著,享受著。如果不是有這麽一次充軍到西域的機會,恐怕他們早就成了塚中枯骨吧,被萬千不知名的蛆蟲殘酷的啃噬著。


    獨孤延靖背上的傷口並沒有好利索,時不時的便複發一次,表麵愈合的創口底下總會有各種疤痕殘留的孔洞裏溜出膿液,時間一長,便累得他整個人都散發著難聞的惡臭。


    一同充軍的同伴們在經過獨孤延靖身邊時,往往都厭惡的捂著口鼻,仿佛多喘一口氣都是一種折磨,隻有堂叔獨孤廉一直不離不棄的悉心照料著他。最初之時,他也不適應這種驟然變化的處境。


    在被抄家之前,獨孤延靖還是個風流倜儻,人人爭相結交的貴戚子弟,為他而傾倒的女子更是數不勝數。而今,褪去了所有的光環以後,他隻是個衣衫襤褸,渾身散發著惡臭的囚徒,僅此而已。


    獨孤延靖的鼻子有些發酸,人心畢竟都是肉長的,身份地位的驟然變化總會讓他產生一種強烈的不適應感,抑或是說不真實的幻夢感。但這幻夢對他而言卻太過殘忍了,噩夢也有醒過來的時候,可他卻永遠都醒不過來。


    “起風了!”


    忽然,向導操著濃重的口音大聲呼喊起來。


    “快,快,都躲到山溝溝裏去……”


    這種透著焦急的呼喊不僅僅是一種催促,更是充滿了對死神的恐懼。獨孤延靖跟著大隊人馬順著山坡往一條天然形成的溝壑處狼狽行去,但人多而亂,速度依舊慢的向黃牛一樣。


    然則,大風卻不等人,第一陣風狂卷過來以後,獨孤延靖下意識的裹緊了身上破爛的衣衫。此時已經進入春夏之交,這一身簡簡單單的破衣爛衫已經足夠為他遮風避寒了。然則扁都口突然興起的狂風竟像寒冬臘月的朔風一樣,刮在身上就像被冰冷的刀子一下又一下的劃過。


    “叔,跟上侄兒……”


    獨孤延靖突然發現,堂叔的情況似乎不妙,隻見他表情痛苦的捂著胸口,整個身體都在篩糠一樣的抖著。


    “別管我,十二郎,你趕緊下去,風若到了便是牛羊也能吹上天去!”


    當然,這隻是獨孤廉的想想而已,他從來沒有去過河西,自然也就沒走過這段路,狂風的可怕之處並不在於多麽巨大,而是它席卷而來的酷寒,如果在沒有遮擋的地方被吹上小半個時辰,就算精壯的漢子怕也隻剩下小半條命了,體質稍差一點的早就一命嗚呼。


    向導隻是拿了錢引路的人,自然不會麵麵俱到的像他們解釋扁都口狂風的可怕,能夠事先警告一番,帶著大家夥躲到相對安全的地方就已經是他們能夠做到的最大的努力了。


    獨孤延靖哪裏肯放棄這個一直照顧自己的堂叔而獨自逃命呢?他不顧背上創口迸裂的風險,毅然背起了獨孤廉發足向穀中狂奔。


    在第二陣狂風席卷著酷寒到來之時,獨孤延靖終於和堂叔抵達了兩山交匯處的穀底。隻是這穀底也不全然是避難的天堂,狂風卷著冰晶雪沫野獸一樣的嘶吼而下,雖然力道稍有衰減,但刮在人身上仍舊疼得針紮一般。


    “所有人都聚攏在一起,抱團取暖,這樣,這樣才不會被凍死……”


    向導並不隻有一個人,許多人都在大聲的警告著抱頭鼠串的刑徒們,如果他們再這樣繼續沒頭蒼蠅一樣的亂竄,遲早都會被凍死。


    終於,刑徒們安靜了下來,向一隻隻麵對暴風雪的山羊,蹲伏在地上蜷縮著擠在一起。越靠近中間的人便越是安全,與之相反,越在邊緣,便有極大的可能撐持不到寒風結束。


    很不幸,獨孤延靖和獨孤廉由於在下穀的路上耽擱了時間,便隻能在外圍卷曲著身體。


    但是,獨孤廉的臉色愈發蒼白,神情也已經扭曲的變了形。


    “叔父,你,你這是怎麽了?”


    獨孤廉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的說道:


    “我這胸口,最近總是有一陣沒一陣的疼,誰知,誰知天殺的,天殺的狂風早,早不刮,晚不刮,偏偏這時候……”


    又是一陣狂風卷過來,獨孤廉一口氣沒上來好懸背過氣去,剩下的小半截話自然也就隨著風雪咽進了肚子裏。


    眼見著堂叔的氣息越來越微弱,獨孤延靖終於放下了所有的自尊和架子,哀聲懇求著周遭的同伴和族人們:


    “求求諸位,行行好,讓俺堂叔往裏麵一點,多能保住堂叔一命,俺就是做牛做馬也要報答……”


    鬼哭狼嚎的風聲再一次驟起,將獨孤延靖的話徹底淹沒。實際上,任憑獨孤延靖如何喊破了喉嚨,也沒有人理會這對一直被排斥在邊緣的叔侄。


    別看獨孤家是個延續數百年的大家族,從北周一直到唐朝,都是一頂一得大族,可現在倒了架以後,便是同族之人都隻會冷眼旁觀,不抬腳落井下石就已經是千幸萬幸,更別提伸手拉人一把這種事了。


    偏偏獨孤延靖就遇到了最壞的情況,原本他和堂叔並非在最外麵,但這一喊反而引起了外圈人的注意,一個有著胡人麵貌的囚徒竟生生的把半死不活的獨孤廉拽了出去。


    獨孤延靖憤怒之際,奈何身體舊傷久久不愈合,兩個普通的成年男子都打不過,就更別提胡人漢子了。


    為了堂叔,他忍下了所有的憤怒,擠了出去,試圖用身體為堂叔擋住刺骨的狂風,然則,作用微乎其微……


    整整兩個時辰,在日落西斜之前,狂風終於停了,抱團卷曲在一起的刑徒們終於有了動靜,一個、兩個、三個……他們站起來舒展筋骨,可有的人卻永遠都無法站起來了。


    每個人站起來的人幾乎都發現了身邊有人沒能挺過那場刺骨的狂風。獨孤延靖長久的保持著一個姿勢,趴在獨孤廉的身上一動不動,此前將他們叔侄攆到最外圈的胡人在他身上狠狠的踢了兩腳,沒有任何動靜。


    胡人鄙夷的啐了一口。


    “短命鬼,死有餘辜!”


    流利的漢話證明著他們雖然生有一副胡人麵孔,但卻是久居長安之人,甚至便是在長安出生長大的……此前百年間,有數不清的突厥人、鐵勒人、契丹人甚至西域之西的人歸附大唐,他們之中有身份地位的大都被封爵授官,是以這批被充軍的刑徒裏也有著如此身世的胡人。


    三千人的刑徒隻有三百軍卒負責押送,平常時間裏,押送軍卒為了控製刑徒們,並不給他們充足的食物和飲水,總在刑徒們勉力維持生命的左右。如此,即或有刑徒意欲逃走,甚至是暴.亂,都不會是軍卒們的對手。


    然則,千算萬算,算不到天公竟會在半路發威,偏偏不巧的是,這三百軍卒竟然在這場風災中死的死,傷的傷,完好能站起來的也不過幾十人而已。


    暴戾的囚徒們意識到了機會,便開始蠢蠢欲動,第一個發難的就是那個在獨孤延靖身上踢了兩腳的胡人。


    一名軍卒試圖阻止他虐待被凍死的刑徒屍體,但是,胡人顯然發現了押運軍卒們已經人單勢孤,他出其不意的從軍卒腰間抽出了橫刀,然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捅向其肚腹。


    這一下用盡了胡人全身的氣力,橫刀沒入軍卒腹中……


    有了這個開場,周圍的刑徒也紛紛鼓噪起來。


    胡人拔出了血淋淋的橫刀,呼號怪叫著:


    “這是老天賜予我們的機會,殺光*,造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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