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延靖強忍著身上的傷痛,想要在韋倜的麵前裝作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但剛要說話臉上的肌肉動了一下,竟牽連著全身都疼得突突直跳。於是乎,大義凜然的英雄裝不成,便隻能齜牙咧嘴的說道:


    “朝廷要我等陣前立功,又何必如此呢?天子一紙征召詔命,必定望風景從……”


    這是獨孤延熹的心裏話,他一直覺得自己作為世家子弟,從軍殺敵立功都是與生俱來的宿命。但是,而今卻莫名其妙的落得這般下場,心中實在是說不出酸楚。


    韋倜也是喟然一歎,他抬手在獨孤延靖的頭頂輕輕撫著。


    “不是我要為難你,實在是世家大族的痼疾已經到了讓朝廷難以為繼的程度,偏偏獨孤延熹又煽動民亂,你們家是爭做了出頭的椽子,又能怨得了誰呢?”


    他這也是大實話,秦晉雖然覺得世家大族已經到了不得不整治的地步,但整治也分三六九等,隻要願意配合的,朝廷當然會予以豐厚的補償,以安慰人心,但如果以為憑借著家族的威望和實力便妄想挑戰朝廷,那如意算盤就算是打錯了。


    不等獨孤延靖說話,韋倜又道:


    “據韋某所知,秦大夫有意大力經營西域,將來你們在西域也大有用武之地,隻要肯殺敵立功……這一刀一槍掙回來的榮耀,終究是比祖上蔭蔽下來的要穩當,聽一句勸,莫要再鬧了,難道非得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知道悔改嗎?”


    說罷,韋倜也不再等著獨孤延靖做出反應,便帶著隨從離開了行刑的院落。


    很快,獨孤延靖被人拖死狗一樣的拖回了囚禁獨孤一族的院落,族人們見他被活著拖回來大感意外,但又見他身上緊緊的纏著麻布繃帶,又微微覺得詫異,頭一次見到被行刑者居然是包紮好了送回來的。


    “十二郎還硬氣嗎?看看,這次是打的你不知道東西南北,再強出頭,恐怕就要掉腦袋了……”


    “誰說不是呢,咱們獨孤家都是慫包軟蛋,就你一個錚錚鐵骨,看看倒是你的筋骨硬,還是皮鞭子結實……”


    冷嘲熱諷的話從四麵八方湧了過來,吵得院子裏好像開鍋的沸水,獨孤延靖的精神已經萎頓下來,畢竟是受了傷,所以他也沒有經曆和族人繼續爭辯。但是,亂哄哄一片的情形卻引起了看管的神武軍軍卒注意,幾次有人推門入院強行警告:


    “都老實點,哪個活膩歪了,大可以站出來!”


    警告是立竿見影的,獨孤家的人立時就沒了聲氣,哪個敢和神武軍的軍卒做對呢?畢竟曾經三千寵愛在一身的獨孤家十二郎都被鞭子抽成了這個德行,哪個自問也沒那個本事,便都夾起了尾巴,不去吃那眼前虧。


    見獨孤家的人都沒了動靜,神武軍的軍卒又默然巡視了一遍,才轉身離去。


    次日一早,便有身著青袍的官員陸續進入了青龍寺,開始進行登記,並鋪開了厚厚的一疊籍冊。不過,許多人並不明白,朝廷的官員們要做什麽,甚至還以為這是要進行最後的甄別,然後便該行刑的行刑,該流放的流放。


    像獨孤家和竇家,都不對他們的命運抱有多大的幻想,背後策劃煽動造反,不論從哪一方麵看都是殺頭的罪名,或許他們隻能祈禱一點,那就是被斬首行刑的時候少受一點罪。


    然則,事情的發展並不像他們預料的一樣,很快便有身著緋袍的官吏出入於青龍寺,這些五品以上的高官就已經有著相當的地位和話語權,一眾囚犯也是變得謹慎而期待。


    若是在從前,身為權貴的世家子弟對於五品官吏並不會正眼看幾下的,隻是現在身份與從前已經判若雲泥,哪裏還有什麽資格瞧不起人家呢?更何況,出入青龍寺的官吏一定是身上帶著公事的,說不定哪一個就手握著決定他們生死的權力。


    因此,但凡有些頭腦的人都會竭盡全力的巴結,甚至連從前最不齒的諂媚行為也毫不忌諱。


    隻是不論青袍官吏抑或是緋袍官吏,他們對青龍寺的囚徒們態度都如一的冷淡,任何諂媚的話,甚至賄賂利誘,都不會讓他們有絲毫的改變。


    在忙碌了一個上午之後,各色官吏們依舊沒有解開他們今日頻繁出入的謎底,有些人等的心焦不已,對前途亦是倍感絕望,但有的人卻從中嗅到了異樣的味道,獨孤家的一名長者便偷偷的來到獨孤延靖身側,低聲問道:


    “十二郎,你說實話,昨日是不是聽到了什麽風聲?”


    在他看來,獨孤延靖雖然受到了鞭刑,但絕望與憤怒卻徹底的從眼睛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股難以抑製的期望和渴盼。由此,便可以判斷,獨孤延靖一定是得知了什麽可以從根本上扭轉命運的信息。


    獨孤延靖本來是不打算理會這些隻知道勾心鬥角的族人,但架不住他們的連聲哀求,便隻得用虛弱的聲音說道:


    “朝廷政策有變,接下來數年間將會著力經營西域,咱們這些本應處決的囚徒若不想死,便都會被充軍到安西,到時候若想再回來,便要一刀一槍的掙個功名……”


    今日,獨孤延靖有些低燒,說了一會話就已經虛弱的不得了,於是便閉上嘴再不說半個字。隻是這些話對於那些獨孤家的人來說,信息量還是太小了,比如能不能充軍到安西去,或是能不能以罰金代刑等等……


    當然,他們的想法過於奢侈了,也就是過了午時不久,便有一名緋袍官吏開始當眾宣布天子詔書,所有待罪的囚徒,若想得到從輕處理的結果,就隻有一個選擇,那就是充軍到安西。


    他們這些貴戚子弟充軍的囚徒與普通囚徒還是有一些區別的,那就是不必從普通的軍卒做起,至少也可以當個伍長,如果有過從軍出征的經曆或者立下過功勞,便可以破格被任用為鎮將。


    這對於那些等待秋決的死囚來說,無異於再造重生,獨孤家與竇家的人得知可以免死以後,竟都齊聲稱頌秦大夫仁慈。


    在場的人都不傻,誰都知道朝廷掌權的是誰,雖然發布詔書的是天子名義,但真正做主的卻是禦史大夫秦晉。


    韋倜將這一幕幕都看在眼底,心裏不禁對這些所謂的世家子弟充滿了鄙夷,雖然他也是世家子弟的出身,但這種毫無廉恥的事情,他自問還是做不出來的。


    願意赴死的人鳳毛麟角,絕大多數都希望以充軍代替死刑,就算那些即將被充軍到嶺南煙瘴之地的囚徒們,也踴躍的要求著,打算到西域去殺敵立功。邊將入相,曆來都是唐朝的傳統,比如高仙芝和哥舒翰,他們從前邊軍將領,正是籍著赫赫戰功才能進入政事堂,就算是沒能進入政事堂的封常清,當初不也是被發配到西域的囚徒子弟們,幾十年下來如何?居然以滅國之功被封為節度使。


    這些近似於神話的例子都是鮮活的,哪個不想如此以光耀門楣呢?尤其是經曆了必死的心路曆程以後,能夠得到重獲新生的機會,就已經足夠他們搶破頭的爭取了。


    登記的工作是繁瑣的,青袍官員們要在繁浩的籍冊中翻查這些人的檔案記錄,從籍貫姓名到是否有過功勳,隻有一切均在籍冊上查實以後,才會真真正正的將他們登記到籍冊上。


    這些世家大族的名字一旦被登記到籍冊上,他們的命運就已經是板上釘釘了,西域將是他們未來十幾年抑或是數十年的歸宿了。


    獨孤延靖拖著支離的傷病身體也在登記報名的隊伍之列,但輪到他時還是出了意外,負責登記的青袍官吏說什麽也不願意為他登記姓名,原因竟是他身體因傷而不符合條件。但也不是全然的不通情達理,明確告知其就算不能被充軍西域,也會免死,至於以何種刑罰取代充軍,還要等候通知。


    “不,我一定要到西域去,就算爬也要爬過去!”


    獨孤延靖當真是急了,他實在想不到自己還會麵臨被取消資格的危險,昨日韋倜明明是答應了他的,如何今日還要變卦呢?知道自己的機會或許稍縱即逝,他扯開嗓子大聲的呼喊著:


    “我要見韋倜,韋倜昨天明明答應了我的,如何今日還要反悔?我要見韋倜……”


    他這麽一鬧登時就觸犯了神武軍大忌,民亂和兵變都是出於這種看似巧合和意外的狀況,尤其是經過了香取寺民亂事件以後,他們對於當眾鬧事的行為更是謹慎而嚴厲。馬上便有人衝進人群,像拖死狗的一樣拖著獨孤延靖便往外走,由於掙紮的過於用力,他身上本意結痂的傷口登時迸裂,殷紅的鮮血漸漸透了出來。


    獨孤延靖在獨孤家的地位不低,就算長安權貴圈子裏也是首屈一指的紈絝子弟,今日竟落得如此狼狽的下場,見者無不唏噓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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