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守忠見到何繼忠以後當即就開門見山,直接道明了來意。


    “李寶臣此人狼子野心,以大尹之眼力不會看不出來吧?”


    他先送給了何繼忠一頂高帽子,這讓何繼忠感到有些飄飄然,他雖然自詡才高八鬥,但當朝宰相的恭維又豈能不在意呢?


    “當然,當然,安相公所言,下吏一早就有所察覺,隻是人微言輕,不好當眾表態而已。”


    安守忠暗暗冷笑,如果不是自己開門見山,他又能察覺到什麽呢?


    然而,其此來是抱著必達目的之決心,所以臉上則浮起了深以為然的笑容。


    “大尹乃京畿府尹,怎麽會人微言輕呢?就算鄴城剛剛成為新都,百廢待興,依舊是陛下麵前可以倚重的重臣啊!”


    這“倚重”和“重臣”二字,安守忠咬的非常之重,畢竟何繼忠縣令才做了年餘功夫,本身毫無官威可言,需要他的提醒才有可能看清楚自己所處的位置。當然,這也不是說何繼忠就當真這麽重要了,古人常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如果認不清形勢就會被各方較力之下扯得支離破碎,甚至可能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但是,如果能夠識時務,認清形勢為自己尋一個可以依靠的根基,那情形又是不同了。


    顯然,何繼忠本身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處境的危險,可客觀上卻本能的想找一棵大樹乘涼,安守忠主動釋放的善意自然就牢牢的將其抓住了。


    “安相公言重,言重了。下吏這個京畿尹不過是掛名而已,底子卻還是這鄴城的縣令,又怎麽能和功勳卓著的相公相比呢?”


    反恭維了一句之後,何繼忠又直言道:


    “相公但有吩咐,下吏敢不從命……”


    由此,安守忠滿意的笑了,不管怎樣,這個“平步青雲”的何繼忠讀懂了自己的善意,那接下來的一切就有可為了。


    安守忠麵露喜色,雙掌交擊,聲音卻壓低了。


    “好,那老夫也就不再繞圈子,直說吧,李寶臣不但是小人,更有挾持天子以自立的陰謀,如果大尹有輔佐天之廓清朝局之心,便當與老夫同心協力,以應對這肘腋之患才是!”


    說話間,安守忠衝著何繼忠一揖到地,倒是誠意十足。


    何繼忠也是大為震動,趕忙一把扶住了安守忠,連聲道:


    “相公何須大禮?這可折煞了下吏……”


    停頓了一下,何繼忠又麵有笑意的說道:


    “下吏與相公之名都有個忠字,這豈非冥冥中自有天意?讓下吏追隨相公為天子效忠嗎?”


    他在抖機靈之下,以這種看似玩笑的方式向安守忠表明了自己的忠心。不過,卻是最有效的一種方式,安守忠徹底放下心來,能夠收服這個剛剛入了安慶緒之眼的京畿尹,無異於又豐滿了羽翼。


    “很好,隻要大尹能與老夫勠力同心,何愁亂事不平?將來定鼎天下,你我便是匡扶社稷之臣!”


    雖然沒有什麽許諾,可安守忠的話還是讓何繼忠好像吃了一顆定心丸,笑的格外痛快。


    “下吏究竟該如何做,還請相公明示!”


    其實,何繼忠完全沒有必要做此一問,以他的智商完全能夠猜得到,安守忠一定會主動說出來。但為了寬人之心,他又不得不表現的愚鈍一點。他雖然為官日短,對官場的險惡見識不多,可為人還是頗為圓滑通透的,示弱更多的時候不僅僅是表示順從,更是自保的一種手段。


    果然,安守忠十分受用的點了點頭。


    “目下鄴城剛剛成了新都,內部百廢待興,外部則強敵環飼,李寶臣雖有狼子野心,但還是可堪一用的,眼看著史思明就要提兵殺過來了,這才是咱們迫在眉睫的心腹之患呢!”


    看著安守忠逐漸凝重的神情,何繼忠心裏也不由得突得一沉,他是個頗有些心思的人,雖然平素裏不會鋒芒畢露,可心裏對許多人和事都明鏡一般,看得通透著呢。就比如這次李寶臣的帶兵勤王,實際上李寶臣在魏博兩州隻需要頓兵上表就是了,根本沒有必要親自到鄴城來。


    當然,也並非說李寶臣帶兵來了鄴城就一定有狼子野心,這麽做隻不過是在像天子表功,邀功而已,向天子表露忠心。何繼忠自問,就算自己在那個位置上,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用最合適的手段,達到目的的最大化才是最明智的。


    同樣,一直跟在天子身邊的人也未必是最忠心的,就好像麵前的宰相安守忠,洛陽城破與此人有著脫不開的幹係,如果不是此人在關鍵時刻搞什麽大清洗,搞的城內人心惶惶,人心散亂,天子此時又何至於逃到了鄴城呢?


    歸根結底,都是私心在作祟。安守忠寧願為了私心而犧牲天子的利益,就足見此人未必人如其名那般的忠。不過,這也讓何繼忠從側麵認識了天子的能力,似乎並沒有乃父的那般能力。


    尤其是今日親見之下,何繼忠更加確定了他的判斷,當今天子不過是個中人之才,如果在太平年景隻須守成就是了,也不會出現太大的紕漏。可現在是亂世,就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想要有所開拓,沒有過人之處怎麽行呢?


    隻不過,何繼忠沒得選,大丈夫為人一世,豈能不做出點轟轟烈烈的事跡?就算安慶緒是個蠢材,他一樣要用此人作為自己的晉身階梯,至於成敗則不是那麽重要了。


    何繼忠自問,關鍵時刻的選擇才是決定人生死最重要的一環,現在的他隻需要做好眼前的一切,就是最合適的選擇。


    正是出於此種念頭,何繼忠毫不猶豫的接受了安守忠的示好,並進一步表示願意為安守忠的馬前卒。


    安守忠哈哈大笑,他十分滿意何繼忠的態度,其實他並不需要何繼忠做什麽大事,隻需要在天子安慶緒麵前以言語偏向於自己就可以了。


    當安守忠說出了自己的要求,何繼忠還是吃了一驚,他原本以為對方需要自己火中取栗,哪成想到居然隻是如此而已。


    “在陛下麵前知無不言,就是下吏的本分,有何須相公特地吩咐呢?”


    言下之意,何繼忠希望安守忠能讓他做一些更有難度的事情。這當然是何繼忠以進為退的手段,他在說這句話之初就已經猜得到安守忠一定不會現在就讓他做更多的事。


    其中,固然有安守忠謹慎的性格使然,更多的則是安守忠現在也未必有通盤解決當前內外危機的好法子。所以,一動反倒不如一靜了。


    何繼忠所料不差,安守忠思忖了一陣,緩緩說道:


    “老夫此時隻在猶豫,到底該不該與契丹人做交換!”


    在此之前,安守忠公開的態度是堅決反對與契丹人做任何交易的,此時在何繼忠麵前則流露出了猶豫之色。


    何繼忠心道,其實此人應該在來之前就有了決斷,隻不過需要自己的配合而已,是以便佯裝沒有窺破其意一般,說道:


    “以下吏所見,不到生死存亡的關投,都不能走這一步。與契丹人做交易無異於與虎謀皮,稍有不慎就會被吞的骨頭都不剩一點!”


    安守忠歎了口氣,良久才說道:


    “老夫又何嚐不知呢?如果史思明不造反,咱們擁有河北道仍舊可以與全天下抗衡,可一旦內部先亂起來,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平定亂局,大燕和你我恐怕就都要成了俎上魚肉!”


    他這句話說的倒是情真意切,很顯然的確為此事頭疼至極。


    於是,何繼忠就順著安守忠的坡跟下去,朗聲道:


    “既然相公都知道麵前是生死存亡的境地,還有什麽好猶豫的呢?”


    安守忠眸子裏跳躍著不安的光芒,久久沒有表態,何繼忠雖然臉上掛著的是期待,可心底裏早就篤定,此人一定會欣然同意。


    然則,何繼忠居然猜錯了。


    陡然間,安守忠一拍大腿,提高了調門。


    “不行,老夫絕不能開這個先例,做這個罪人!”


    何繼忠心道,與契丹人用遼東來做交易是罪人,難道任憑史思明鐵騎踏平了鄴城就不是罪人嗎?


    正因為心中疑惑,又看不透安守忠的本意,何繼忠再一次選擇了低調,一言不發,隻靜靜的看著安守忠,希望他能再有所表示。


    久久,安守忠像一隻鬥敗了的公雞,無力的垂下頭來,有那麽一瞬間,何繼忠幾乎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他分明在安守忠的眸子裏見到了一絲苦澀與不甘。


    要知道,安守忠自打成了政事堂宰相之首以後,一改以前的風格,處處以強勢示人,現在居然表現出了軟弱,可見其內心是當真糾結的,而並非全然作態。


    一念及此,何繼忠暗道慚愧,他一直以為自己能很容易的把握人心,現在看來也並非如此。


    “便與契丹人拿遼東做交易,老夫便要做一做這罪人,隻希望上天庇佑聖上,將來定鼎天下,再從那些豺狗嘴裏奪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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