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盛夏剛剛過去,秋老虎又撲了回來,關中大地在重重熱浪的衝擊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熾熱火爐之中。潼關,一騎飛馳而入直奔大唐王朝的西京長安。


    “大捷,洛陽大捷!神武軍克複東都……”


    報捷的聲音被驅馳的戰馬遠遠甩在身後,隻有一條長長的煙龍證明著,這裏剛剛奔過大唐王朝的騎士。地頭勞作的老者猛然停下了手上熟練的動作,口中喃喃著適才幻聽一般的內容。


    “大捷,大捷?洛陽克複了?”


    關中百姓們麵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在土地上刨食,這些軍國大事原本與他們沒有什麽幹係。但是,自打孫孝哲領著二十萬叛軍肆虐關中,又被秦大夫領著神武軍徹底消滅之後,這一切就開始有了幹係。


    今年初,也就是至德二年年初,宰相房琯在洛陽兵敗全軍盡歿,秦大夫臨危受命,領十萬神武軍出潼關,直撲洛陽。十萬戰兵身後還有數十萬尋常百姓被緊急征召,他們作為輔兵隨同神武軍一並東征。


    老者有七個兒子,三個兒子死在去歲的戰亂中,剩下的四個兒子裏,還有三個於年初作為輔兵奔赴洛陽,而今他的膝下隻剩下了不及十六歲的幼子。


    洛陽大捷,也就意味著戰事的結束,他的兒子們馬上就會返鄉了。


    “都聽到了麽,朝廷大捷,俺沒聽錯?”


    他對這個消息,一時間竟難以置信,然後又顫顫巍巍的向同在地頭勞作的同鄉求證。


    “聽到了,聽到了,神武軍克複洛陽,按賊祿山就是秋後的螞蚱,沒有幾日好蹦躂……”


    霎時間,老者熱淚盈眶,一旦消息確實不是幻聽,他的心底裏又騰起了陣陣惶恐,生怕在即將凱旋的王師隊伍裏尋不見自家娃兒的身影。


    大約半日之後,整個都長安沸騰了,市井間不論官民都近似於盛宴一般的狂呼著,這種熾烈的情緒沿著大街一直蔓延到了皇城之中。


    政事堂內,宰相崔渙聽到了外麵雷動的呼聲,不禁眉頭緊促,召來當值的令史出去查看究竟發生了什麽。


    片刻功夫,那令史就上氣不接下氣的一溜小跑回來。


    “相公,相公,大喜,是洛陽大捷……”


    大捷二字一經出口,崔渙的第一反應竟不是興奮欣喜,反而麵色陰沉的坐了回去。


    “朝廷報捷自有規矩,為何作為統領國政的政事堂沒有得到大捷的軍報,反而市井街頭卻盡人皆知了?是不是有奸細從中作梗?速傳京兆尹來見老夫!”


    京兆尹崔光遠從政事堂離開不久,隨著關中戰事結束日漸久遠,長安城內的戒嚴越來越鬆懈,必須敲一敲警鍾,不能再這麽放縱下去。兩人剛剛就此事達成了共識,現在居然就出了這等亂子。


    正當此時,崔光遠滿頭大汗的回返,一見崔渙就大聲的抱怨:


    “皇城外的大街上擠滿了百姓,不容匹馬通過,崔某硬生生的又被擠了回來……洛陽大捷的消息既然已經到了長安,相公適才何以又不告知呢……”


    崔渙聞言,拍案而起。


    “老夫這裏今日不曾得到過片紙隻字的軍報,又何來大捷之說?老夫現在隻擔心是有人從中作梗,意圖亂中謀取……”


    崔渙作為留下了坐鎮的重臣,身上的擔子有千斤之重,他當然不敢有片刻的鬆懈馬虎,於是馬上下令調北衙禁軍出麵淨街淨市。


    “騷亂”持續了將近整整一天,直到日落西山依舊沒有平息下去的勢頭,而在此期間門下侍中崔渙終於收到了來自洛陽的奏捷軍報。之所以,這份軍報遲遲沒有送到他的手上,是因為報捷的騎士剛剛進入城內就被大批的百姓一擁而上的圍住,不得脫身。


    生生高喊著大捷,就算嗓子喊到嘶啞,這名報捷的軍卒依然不肯停下,百姓們圍著他紛紛詢問東都的戰事,說什麽也不敢放他離去。


    捧著寥寥百餘字的軍報,崔渙的雙手竟抑製不住的抖了起來,直覺眼前漸漸模糊一片。這一刻他等得太久了,整整三年的光景,原本繁盛強大的帝國幾乎被徹底摧毀,而今雖然亂事已然漸漸平息,可剩下來的不過是個千瘡百孔的天下。


    “快,去,去東宮!”


    在心神稍定之後,崔渙迫不及待的要將這份捷報告知太子李豫。


    他之所以沒有打算第一時間告知當今天子,也就是李亨,那是因為如今的天子經過中風之後失去對朝政的掌控已經半年有餘,現在不過是張皇後手上可以狐假虎威的工具而已。


    這一刻,崔渙不想多慮那些朝廷爭鬥,隻希望能盡快將這興奮與欣喜分享給王朝未來的繼承人。


    事實上,不等崔渙走出政事堂,李豫就已經帶著隨從急吼吼趕了過來,外間瘋傳捷報的消息讓他難以安坐,在得知一切都是真實的以後,竟激動的語無倫次。


    “此事,此事要立即稟奏父皇,說不定得知這天大的喜訊之後,父皇的風疾會奇跡般的好轉呢!”


    提起臥病在床的天子李亨,崔渙胸中的興奮之火漸漸冷了下來。


    這捷報早晚都是要送往太極宮中的,但卻未必是送給臥病在床的天子。


    “殿下所言極是,老臣這就具本將大捷之事,如實告知皇後!”


    而今太極宮中真正做主的是張皇後,這個女人在一年之前還是太子府中一個地位並不甚高的良娣,誰又能想得到世事變幻竟如此無常,時至今日已經成了太極宮中說一不二的人物。


    提起這個良娣出身的皇後,太子李豫麵有恨恨之色,因為就在昨天,她剛剛整治了曾經禦極天下的李隆基,將忠心耿耿的高力士從李隆基的身邊生生攆走。


    民間有諺,虎落平陽被犬欺。早在一年之前,張良娣連在李隆基麵前說話的資格都沒有,而今兩人身份地位卻是生生顛倒過來,聞者無不唏噓。


    崔渙的看法顯然比太子李亨冷靜的多,也殘忍的多。


    “太上皇失國乃咎由自取,倘若當初能明斷是非,任用賢能,又何至於有今日之辱呢?殿下今後須得引以為戒!”


    這番話讓李豫張口結舌,曾幾何時皇祖父在他的心裏一直是天神般的人物,又豈會想過今日竟成了自己引以為戒的反麵例子。不過,敢如崔渙這般刻薄直言指斥李隆基的,當今朝廷上恐怕是無出其右了。


    “相公教誨,李豫記下了!”


    李豫和崔渙之間經曆了這半年多的磨合,已經發展成亦師生,亦君臣的一種微妙關係。


    如果不是有著崔渙做為強大的奧援,在與張皇後的虎視眈眈下,他將會像是被鎖住了四肢的虎豹一樣,難以有所動作。


    今日的政事堂注定不會平靜,龍虎大將軍李輔國姍姍而來。雖然來的晚了,可氣勢排場越遠遠甚過太子李豫。


    “聽說洛陽大捷,秦大夫再立新功?該如何封賞,太子殿下與崔相公可商量妥當?”


    他與李豫崔渙又是各懷心思,李豫時時感受到的都是來自太極宮內的威脅,所以遇事的第一反應往往是關注著張皇後的動向。而這個被封為龍虎大將軍的唐朝宦官第一人卻顯然與李豫和崔渙關注的焦點大有不同。


    此人更在意的是對秦晉的封賞。


    “此時談及封賞是不是過早了些?”


    李豫一愣,馬上就搪塞了一句。


    李輔國於長安城內,在這半年裏,一直是遊走於張皇後與太子李豫之間的油滑人物,有時候看起來好像是太子一黨的擁躉,可馬上就可能變臉,向著張皇後說話了。


    私下裏,李豫不止一次的抱怨,秦大夫英明一世,為什麽在有機會除去這李輔國之時偏偏對其手下留情,現在倒好,神武軍遠在千裏之外的洛陽,鞭長莫及。這賊閹宦倒羽翼日漸豐滿,成了大唐第一個受封龍虎大將軍的宦官,想要將其除去又談何容易?


    每當此時,崔渙就會勸說李豫稍安勿躁,李輔國留下來雖然像個蒼蠅一樣惡心人,但畢竟作為一股強大的勢力,也束縛住了張皇後的手腳。


    正是因為有李輔國的存在,張皇後才不敢輕舉妄動對李豫下手,否則雙方早就攤牌做殊死一搏,也很可能就等不到洛陽大捷了。


    崔渙在大唐為官數十載,浸淫多年之下,早就不是當年的愣頭青,又怎麽看不出秦晉的謀劃呢?


    這種互相牽製的做法,看似有亂政的嫌疑,但也讓各方不分上下,不敢輕舉妄動,反而成就了這大半年的穩定局麵。


    惟其如此,政事堂在崔渙的統領下,才有條不紊的維係著朝廷的運轉,為潼關外戰場源源不斷的提供著軍糧物資。


    說起來也是個奇跡,這半年的光景是崔渙為官以來最為痛快的一段時日,沒有朝臣的掣肘,沒有天子的猜忌,各個官署都一種相對平穩的環境下按部就班的運作著。


    若論起來,這個龍虎大將軍也是功不可沒的。崔渙看了他一眼,又將球拋回去。


    “大將軍以為當如何封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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