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提著筆不知如何是好的秦晉也聽到了正堂屏風後的咳嗽聲,依稀可以辨認出應該是出自一名婦人之口。[]但見平時總是一副玩世不恭掛在臉上的裴濟之,此時又換成了半是尷尬,半是心虛的古怪之色。


    至此,秦晉徹底失去了耐心,他本就不願意和這些無所事事的貴戚子弟們虛應故事,現在見裴濟之行事又如此的不靠譜,便已經生了離去的念頭。忽而心中一動,捏在手中的筆便在麵前的紙上寫了兩段文字。


    寫罷,棄筆,起身,衝裴濟之拱手道:“軍中瑣事繁冗,秦某先走一步!”


    說這話時,他已經帶上了火氣,試問被一個紈絝浪蕩子特地叫來奚落耍弄了一通,總不能再好言好語的陪著笑吧?秦晉自問做不到這一點,也不想這麽做。


    “哎,這宴席剛剛開始,中郎將何故便走了……”


    秦晉哪裏還理會得裴濟之的呼喚,昂首大踏步離席而去。


    陪客的嚴維連連搓手,臉上隨露出了急色,卻不知該如何應對為好。韋濟則施施然起身,對裴濟之一揖。


    “裴兄不必著急,某待裴兄送一送中郎將。”


    這時,裴濟之才變了臉色,連不迭道:


    “如此,如此有勞韋兄,萬勿使中郎將記恨於我呀……”


    韋濟卻輕輕一笑。


    “中郎將有胸襟,豈會因為宴席齟齬而與人結怨呢?裴兄大可不必憂慮!”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裴濟之將信將疑,見韋濟說的如此篤定,也就稍稍有些放心。


    韋濟隨著秦晉前後離去,一場酒宴不歡而散,嚴維便覺得再坐下去已經不合適,也跟著起身告辭。


    眨眼間,原本還熱鬧非常的會客廳堂便隻剩下了裴濟之一人。


    愣怔片刻後,他才對著屏風用一種埋怨的語氣說道:“母親都說了不知聲,何故又半路嚇唬孩兒?”


    卻聽屏風後傳來的赫然便是霍國長公主的聲音。


    “不肖子,有你這般設宴答謝恩人的嗎?若非我提醒與你,豈非讓秦晉當眾出醜了?如果因此而結怨,還如何招他為蟲娘的駙馬?”


    裴濟之仍舊振振有詞。


    “韋濟說的對,如果秦晉因為這丁點芝麻綠豆大小的事與人生怨,怎麽配做蟲娘的駙馬?再說,母親焉知他就做不出詩來?難道進士及第的名頭還是假的不成?”


    這番話倒提醒了霍國長公主,她也是先入為主,認為秦晉武人出身,與世人一般都忽略了秦晉的進士出身,更何況坊間都在傳言,言及秦晉的進士出身不過是外人杜撰而已。[看本書最新章節請到.]


    “如此說,秦晉還真是進士及第了?”


    裴濟之見母親被自己說的將信將疑,再不似之前那麽咄咄逼人,不禁有幾分得意之色。


    “豈能有假,孩兒三日來也不是整日閑逛,早就將秦晉的底細調查的一清二楚。說起來,也算半個名門呢!”


    霍國長公主由屏風後轉出來,奇道:


    “名門便名門,何以是半個名門?”


    裴濟之上前來扶著母親於主位坐下,這才頗為得意的答道:


    “說出來也是令人難以置信,這個秦晉乃齊州人士,與胡國公屬同族,其祖上與胡國公乃同產兄弟……”


    霍國長公主眯起了眼睛,胡國公秦瓊乃開國功臣,死後又被太宗文皇帝畫像掛於淩煙閣之上,供後人敬仰。隻想不到,這個秦晉竟與胡國公頗有淵源。


    但如此一來,一切也就順理成章了,將門之後,自當能有如此武功。


    裴濟之扶了母親坐下之後,人卻沒閑著,而是來到了秦晉棄筆的條案前,好奇的看起了秦晉寫就的文字。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文字樸素,但細細讀來卻是引人遐思。


    裴濟之隨口念了出來,霍國長公主聽後訝然問道:


    “這是出自那秦晉手筆?”


    裴濟之點頭稱是。


    霍國長公主為之一歎。


    “想不到,想不到,還真是出將入相的文武全才。”


    話一出口,霍國長公主似乎意識到了一絲不妥。


    “我這句話,你可不要傳了出去,惹禍上身。”


    霍國長公主這番叮囑並非是聳人聽聞,如果這些話被有心人傳到了天子的耳朵裏,非但秦晉的前途將受到重創,就連他們家可能會受到連累。


    裴濟之卻滿不在乎的笑道:“母親也太小看了孩兒,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自有分寸。”


    霍國長公主就見不得兒子這幅無所謂的態度,便有意斥道:“有分寸,何以將秦晉奚落的憤然離席?”


    果然,裴濟之的臉上立時便騰起了絲絲窘意,不禁擺手道:


    “孩兒,孩兒也沒想到,中郎將會禁不住玩笑……平日裏孩兒與三五好友,也是如此玩笑,從不曾有人憤然生氣……”


    看著兒子一副有些忐忑,又一副迷惑不解的模樣,霍國長公主倍感無力,自問如何就生了如此一個蠢笨如豬的兒子。


    “你那些狐朋狗友,都指望著你巴結門路,便是動輒打罵,也會甘之如飴,其可與中郎將相提並論?”


    霍國長公主數落了一頓,裴濟之終於像鬥敗的公雞,低下了腦袋。她的目光又落在了秦晉寫的殘句上,心頭便升騰起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


    文字看似寫的是佛寺,卻讓人頓覺,萬事萬物終將歸於塵土之中。禪意躍然心頭,實在讓她難以相信,此等大巧不工的詩句,是出自於一名年輕人之手。


    略一思量,霍國長公主陡得悵然若失,她忽然省悟倒,這大唐的天下,不正和南朝的寺院廟宇一般嗎,有輝煌的一刻,卻終有沒落湮滅的一天,再聯想到朝廷內外交困的局麵,胸口竟像堵了一塊巨石,讓人喘不過氣。


    “母親,母親,在想甚了?”


    裴濟之的聲音將霍國長公主從亂紛紛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今日總算不是無功,明日我就進宮去見天子。”


    “母親以為,秦晉堪為駙馬?”


    ……


    韋濟追上了秦晉,邀他同車而走。


    秦晉對韋濟的印象不錯,見他如此殷勤,便也欣然登上了他的馬車,四名全副武裝的隨從則仍舊如來時一般,全神戒備的緊隨其後。


    見狀如此,韋濟禁不住暗暗咋舌,隻有兵權在手的將軍才能有如此威勢吧。


    以秦晉對韋濟的看法,此人確是在朝中為官的好材料,既有待人坦誠的一麵,還生著一顆玲瓏剔透的心。


    “席間聽聞韋兄對時局似乎頗有見解,不知肯否賜教一番?”


    秦晉想聽聽,似韋濟這種出身名門的官員,對時局的看法。


    韋濟似乎對這個話題並不怎麽感興趣,但秦晉既然問了,便簡明扼要的說了幾句。


    “朝中多數人都較為樂觀,韋某卻覺得,樂觀下麵掩藏的則是危機,如果不加以重視,後果也許難以預料。”


    這種判斷正與秦晉的認知不謀而合,看來朝廷上還是有清醒的人,為何獨獨天子與政事堂的宰相們就看不到這一點呢?


    卻聽韋濟又道:


    “今上與政事堂並非意識不到危機,可惜多方掣肘,很多事便是天子也難左右,……”


    說到這裏秦晉也不得不為之動容,韋濟說的很是坦誠,這種話若是換了旁人,斷然不會說與剛剛認識的生人,但韋濟偏偏就說了。


    而秦晉也有所得,此前他一廂情願的以為,天子和宰相是過於樂觀,看不透隱憂,現在想來卻是帝國中樞過於龐大,在強大的慣性下,豈是拉下了閘口,就能刹住滾滾向前的車身?


    說笑間,馭者忽然停住了馬車。


    韋濟麵露不悅的問了一句:


    “何故停車?”


    馭者恭恭敬敬的答道:


    “稟家主,原是平康坊到了,有人攔在車前,說是故人求見。”


    韋濟的家便在平康坊,與此處撞見了來訪的故人當然也不稀奇,秦晉啪韋濟為難,便說道:


    “既然是故人,何不見一見?”


    韋濟從容笑道:“誠如中郎將所言,請稍待片刻。”


    說罷,韋濟便下了馬車,隔著馬車秦晉卻聽他在嗬斥仆從,好奇之下他便撩開簾幕看了過去。


    隻見一名衣冠破舊的中年人正於馬車前長揖到地。而韋濟在嗬斥了仆從之後,也緊走幾步上前,將那中年人雙手扶了起來。


    “子美兄一別經年,不想竟在此間相遇。”


    中年人這才直起了身子,卻見他形容憔悴,顴骨突起,顯然是為生活窘迫所致。


    而韋濟並沒有因為對方一副落魄模樣,便對他假以辭色,而是極為誠摯的與之敘舊著。


    中間人說了什麽秦晉聽的不清楚,韋濟的聲音卻是不低。


    “以子美兄之才,斷不會長此落魄,還當靜待時機,不以浮沉為念才好。”


    然後,韋濟又歉然道:“隻顧著說話了,子美兄且先入府,我先將車中貴客送歸,在回來與子美兄暢飲敘談,可好?”


    卻見那中年人,又拱手點頭,顯然是聽從了韋濟的安排。


    不過,秦晉卻對韋濟的那一番話頗為皺眉,長才落魄之語若是左近無人時說出來,自然語重心長,頗見交情,然則現在是大庭廣眾之下,豈非徒增對方難堪?


    至此,秦晉心頭猛然一動,忽然便想到了這個子美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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