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舒是建文帝點名留下的人質,大山能留下來是建文帝開恩,若是想再多留人,卻是不能了。


    走,山高路遠,前途必會多險阻;留,則會處於監視之中,處處如履薄冰。無論是走是留,都不會太輕鬆。


    最難的還是分別,尤其對於江逸而言。他沒有安土重遷的觀念,卻舍不得一家人分開。


    然而,麵對強權又實在無可奈何。


    好在建文帝看在蘇白生的麵子上,又下了一道恩令,允許一部分人事先過去安置,其餘人可稍後出發。


    傳令官點明要求,江池宴、蘇白生、江逸和蘇雲起必須在第一批離開的名單裏。


    江家人鬆口氣的同時,心裏也稍稍感激,想來這也是多方勢力拉鋸的結果,無論如今於他們有利。


    至少,孩子們可以晚走一步,不必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陪著他們風餐露宿。這倒讓江逸放心不少。


    建文帝隻給了他們一個月的時間。


    這一個月裏,江家上下要忙著準備雲舒的婚事,要安置家裏,要與親朋好友道別,還要準備出行要用的東西。


    好在,袁繡娘懂事,得知這一結果後,雖慌亂了一陣子,卻沒有絲毫抱怨。


    嫁衣趕不及做,她就私房錢雇了針線坊的師傅幫忙,她自己則專心繡雲舒那件。


    袁銘铖也穩重會做事,不足十天的工夫,通知親戚,準備席麵,布置閨房,同江家派來的管事做交涉,樣樣都打點得宜。


    若不是他出身清流,性格又剛正不阿,以他的能力,不至於在閑職上混日子。


    正月二十五,雲舒就把她的新娘迎進了家門。


    婚禮雖有些倉促,卻樣樣沒有短缺。


    整整三十桌席麵,上的全是雞魚肘肉的硬菜。剛過完年,大夥雖不像平時那樣饞肉,卻也沒有哪家舍得這樣吃。


    更何況還有冬天囤起來的南瓜、山藥,以及新收的一茬菠菜,這可都是新鮮東西。


    最後的湯菜,男席上的南瓜疙瘩湯,女席上的紅棗山藥粥。


    主席上的酒用的是餘家送的十八年的女兒紅,也算難得。


    再加上江逸親自掌勺,菜品樣樣做得華麗精致。這樣的席麵即使放在京城也讓人挑不出錯來。


    那些跟著女方過來送親的陪客們,原本來覺得袁家小姐嫁到鄉下可惜了,如今看到江家如此闊綽的席麵,沒僅沒有了最初的輕視之心,反而多出幾分羨慕,直說袁家攀了門好親戚。


    不管是有意無意,這場親事辦得也算是長了臉。再加上建文帝有意補償,一時間袁銘铖在朝中的處境明顯好了許多。


    說起來,宴席的成功少不了江池宴和蘇白生親力親為以及江逸和蘇雲起也上下打點,實際上多少有些補償雲舒的意思。


    雲舒自己卻沒有絲毫怨忿,經曆了這麽多事,他是成長最快,也是小輩之中最看得開的一個。


    洞房中,紅燭映照。


    雲舒手執秤杆挑起紅蓋頭,對上一雙靈動的眼睛,不由地會心一笑。


    好在,一家人都平安無事。


    好在,他求到一位心儀之人。


    夫複何求?


    ******


    出發的前一晚,江逸久久不能入睡。


    他從蘇雲起懷裏爬出來,裹上厚實的羽絨衣,就著皎潔的月光來到涼亭之中。


    當初亭子修建時就采用了江逸的創意,六角六柱六麵。夏天有清涼的風、通透的視野,冬天可以安上特製的木頭牆麵,掛上毛氈,點起火爐,吃酒、聊天、賞雪。


    江逸剛坐下不久,就聽到輕微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下一刻,蘇雲起便提著木炭、酒壺、點心匣子掀開闈帳。


    精致的臉上不由露出了然的笑意,江逸歪著腦袋調侃:“怎麽?不裝睡了?”


    他原本是想拉著蘇雲起說話的,可對方怕他不好好睡覺明天趕路沒精神,愣是沒搭理他。誰知,江逸小心眼,竟跑了出來。


    蘇雲起無奈又寵溺,認命地點上壁燈,升起爐火,溫上小酒,把他愛吃的點心一樣樣擺在石桌上,然後才把人摟進了懷裏。


    江逸原本是打算再端一會兒的,怎耐,冰涼的石凳怎麽比得上蘇雲起的大腿舒服?他一坐上去屁-股就生了根,不願挪了。


    “回頭提醒雲舒,讓他做幾個毛墊子套上,冬天坐著不會涼。”


    雲舒帶著袁繡娘走到涼亭邊上,剛好聽到這句話。


    他挑開氈簾同袁繡娘一同進來。


    江逸麵上一喜,笑道:“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袁繡娘對蘇雲起福了一禮,蘇雲起穩重地點頭回禮。


    江逸有些不滿,“我呢?”


    袁繡娘調皮地叫了聲“大嫂”。


    江逸佯怒道:“什麽‘大嫂’?叫逸哥!”


    “大半夜還要偷吃點心的人怎麽會是哥哥?”袁繡娘眨著好看的杏眼,瞄了眼桌上的碟子,伶牙俐齒地回道。


    “繡娘……”雲舒略帶責備地看了她一眼,拉著她坐下。


    這時候江逸也已經從蘇雲起腿上下來了,好在沒有丟人。


    袁繡娘偷偷地吐了吐舌頭,對著江逸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江逸的心情鬆快了些,隨時拈起一塊棗糕分了半個給蘇雲起。


    蘇雲起擋住他的手,拒絕道:“你吃吧,我不餓。”


    江逸嘴一撇,“不會享受。”然後全部丟進了自己嘴裏。


    袁繡娘鼓了鼓嘴巴,脆生生地說:“逸哥,我陪你吃吧!”說完,也不經江逸同意,就迅速拿起一個滾雪球塞到了嘴裏。


    一邊用帕子捂著嘴快速咀嚼還一邊盯著其他碟子裏的東西,仿佛在考量下一步吃哪樣。


    江逸忍俊不禁,就連蘇雲起也露出一個清淺的笑意。


    雲舒頭疼地揉揉額角,眼中卻沒有半點嫌棄,反而是滿滿的情誼。


    江逸頓時有些感慨,這樣的女孩子若是放在現代社會一定會很受歡迎,想必雲舒跟她在一起生活一定不會悶,說起來這也是他的福份。


    亭外又響起腳步聲。


    小六殷勤地挑開門簾,夏荷噙著笑意,款款而入。


    “又來了兩個分食的,逸哥兒不介意吧?”


    “怎麽會?人多了熱鬧,歡迎還來不及。”有新媳婦在場,江逸特意表現得穩重些,沒有跟夏荷開玩笑。


    誰知,人家新媳婦比他表現得還隨意。


    袁繡娘看到夏荷後,露出明顯的驚喜之色,她拍拍身邊的座位,親昵地說:“長姐坐這邊,他們肯定是衝著酒來的,點心是咱們的。”說完還看了看江逸,意思很明顯,江逸算是“吃點心”一派的。


    “知道你們不夠吃,我就拿來了些。”大山托著一個大大的食盒,帶著一股冷風就進了屋。


    江逸拍拍手,笑道:“這下齊了!”


    其他人臉上也是明顯的笑意,為了兄弟姊妹之間的這份默契。


    夏荷接過大山手中的食盒,把點心一樣樣擺出來,特意挑了江逸愛吃的幾樣放得離他近些。


    江逸扯了扯夏荷的衣袖,咧開嘴“嘿嘿”地笑。


    夏荷親昵地拍拍他的腦門,溫聲囑咐道:“愛吃也不許吃多,太晚了,積了食難受。”


    “知道啦。”江逸的語氣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夏荷歎了口氣,隻得用眼神向蘇雲起示意。


    蘇雲起點點頭,表示自己會看著他。


    江逸撇嘴,明顯是不把他放在眼裏。


    袁繡娘不著痕跡地觀察著他們之間的互動,既羨慕又感動,心裏第n次肯定自己來到了一個幸福的家庭。


    踏踏實實過日子,一切苦難都是暫時的——袁繡娘默默給自己打氣。


    雲舒一直注意著自己的妻子,此時看到她眼中的堅定,鬆口氣的同時,更多的是踏實,以及對未來的無限希望。


    另一邊,大山跟蘇雲起細細說著前幾次往返大寧販馬時的見聞,路上的注意事項,加上小六一起,三個人推敲著最適合走的路線。


    “飛狐峪路窄難行,坐馬車並不合適,若是遇上雪天,更是危險重重。大哥不如往西繞路,沿著西拉沐淪河往東,經過一片沙地,便能繞過山路直入大寧腹地……”


    大山侃侃而談,周身流露著錘煉過後的自信從容,與當年那個傻傻地背著江逸去鎮上買藥、吃個包子就高興得不行的憨厚少年簡直判若兩人。


    江逸抬了抬起,隱去眼中不自覺冒出的濕氣,轉而對雲舒說:“原本今年是計劃著加入棗花蜜這項營生,看來隻能你來實現了。小黑熊留給你,這家夥找蜂巢是好手,於老頭能用就用,那個人嘴硬心軟,你別怕他……還有……”


    “逸哥,”雲舒握住江逸的手,目光灼灼,“逸哥,這些我做不好,我隻看著家,等著你和大哥回來,你們很快就會回來的。”


    江逸笑道:“雲舒,你可別謙虛,你要放開手做可比我強多了。你看大山,現在多棒!”


    “逸哥,我哪裏棒了……”大山突然被表揚,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一瞬間,當年那個憨厚少年又回來了。麵對家人,大山還是大山。


    江逸笑笑,拍拍雲舒的肩膀,又拍拍大山的,有些激動地說:“這個家就交給你們倆了,放手去做,不要瞻前顧後,咱們家可沒有孬種。”


    兩兄弟堅定地點點頭。


    江逸猶豫片刻,還是說道:“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最晚後年年底我們就能回來。”


    雲舒率先明白了這句話裏的意思,他神色一凜,脫口道:“逸哥是指……”


    江逸鄭重地點點頭。


    雲舒愣怔過後,隨即放鬆地笑了,“如此……便好。”


    其他幾人或者懂,或者不懂,都沒有多問。


    江逸為這份家人間的默契和信任點了個讚。


    夏荷親昵地拉著袁繡娘的手,溫聲道:“你一進門就要當家,真是委屈了。”


    袁繡娘收起平時的跳脫勁兒,樂觀地回道:“長姐千萬別這麽說,你們和兩位長輩長途跋涉才是真正的辛苦。我隻管陪著雲舒看好這個家,大事做不好,能保證雞鴨餓不著,人也餓不著,地裏的活我也能幹!”說到最後,竟帶上了幾分豪邁之氣。


    江逸哈哈一笑,說道:“咱家雞鴨多,我請了專門的人管不用你費心,地裏的活更是輪不到你做,一村子的人都是咱家的勞力。”


    夏荷也說道:“逸哥最尊重女孩兒,長輩們也是一樣,咱們家接了媳婦進門就是當姑娘養的,這個你以後就知道了。”


    袁繡娘笑笑,窘迫之餘心裏更多了幾分暖意——把媳婦當成女兒養,她上輩子一定是個大善人,這樣的好事才能叫她碰上。


    那一夜,亭中的壁燈一直亮到淩晨,兄妹幾人仿佛有說不完的話,不知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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