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繁華,可這住宅也分三六九等。


    宗親府邸自是不必說,肯定是占了最好的地段,哪怕單有爵位沒有實權,也必得作出一番氣派。


    此外就是六部的權貴,別管是皇帝賜下的還是自己置辦的,都是各有千秋。


    還有些身在六部、官職不低卻隻能住在小門小戶、雇著丫環仆從三兩隻的,不用說,必定是沒有背景又不得寵的。


    禮部侍郎袁銘铖就屬於這一類。


    好在,他膝下隻有一個獨女,就算有再大的家業也無人繼承。況且他半生清廉,誌不在此,如今這樣反而踏實。


    袁府很少來客人,更別說加急的書信。


    今天卻不一樣,袁府的老管家手裏拿著一封仿佛還飄著墨香的書信,穿過前庭,走過抄手遊廊,路過花廳,一路疾行,最後停在了袁銘铖的書房外。


    “老爺,有一封蔚州來的書信,是驛站的使官親自送來的。”老管家站在門外,躬身說道。


    門應聲而開,露出一張清俊卻不失嚴肅的中年人的臉。


    “蔚州?”


    袁銘铖將信將疑地把信打開,先往落款的地方看去,隻見上麵用周正俊逸的筆跡寫著:“世愚弟蘇氏白生再拜稽首。”


    袁銘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激動地說:“竟是蘇家四郎!”


    老管家隨即問道:“莫非是先前那位禦前紅人、老爺的好友蘇大人的幼弟?”


    袁銘铖點點頭,快速地把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心情有些複雜。


    蘇家後人現今過得安穩,他感到很欣慰。可是,對於蘇白生信上提到的那件事,袁銘铖多少有些猶豫。


    他就這樣站在門前深思了許久,老管家也耐心地等在一旁,並不打擾。


    半晌,袁銘铖終於開口問道:“王伯,你可知夫人現下在何處?”


    老管家連忙答道:“我來時遇見夫人在涼亭喝茶,想來這會兒應該還在。”


    袁銘铖嗯了一聲,反身把門關上,拿著信往涼亭走去。


    ******


    袁夫人看完書信後,下意識的就是反對,“不行,女兒才跟著咱們過了幾年好日子?怎麽能嫁到那鄉野之地?”


    袁銘铖想要攬住她的肩膀,卻被袁夫人拉著臉躲開。他隻得湊得近了些,好聲好氣地說:“議親之時蘇家鋒芒正盛,我卻鬱鬱不得誌,當年人家不嫌棄咱們,肯以嫡子婚配,時值今日,咱們自然也不能背信棄義。”


    袁夫人漸漸紅了眼圈,垂著頭說:“你知道我不是嫌貧愛富之人,不然當年也不會嫁給你。我隻是心疼女兒,咱們隻有這麽一個女兒,我怎麽忍心讓她嫁去那麽遠的地方?聽說北邊寒冷異常,民風彪悍,兩河之地更是連年的水旱災害,百姓十分窮苦……”


    袁夫人越說越難過,到最後竟說不下去,嗚嗚地哭了起來。


    袁銘铖何嚐不心疼女兒?他大半輩子兩袖清風,淡泊名利,唯一放在心上的就是眼前的結發之妻和尚未出閣的嬌女。


    看著哭泣不止的發妻,袁銘铖掙紮了許久,最終有些猶豫地說道:“其實……也不是沒有挽回的餘地。”


    袁夫人一聽,立即止住哭泣,滿懷希望地問道:“老爺,你可是有何兩全之法?”


    袁銘铖點了下頭,有些糾結地說:“當年的婚約也隻是我同蘇兄酒後的口頭約定,既無信物又無保人,若說是玩笑,其實也不為過。”


    袁夫人眼睛一亮,“那便如此罷!蘇家如今遭了難,不如咱們叫人多送些財物過去,再好好地賠禮道歉一番,想來也能得到他們的諒解。”


    說起來這主意確實不錯,袁夫人這樣做也算仁至義盡。然而袁銘铖依舊愁眉不展,內心深處總有種愧疚之感。


    袁夫人歎息一聲,緊緊抓住袁銘铖的手,勸道:“老爺,我知道這樣做必會叫你為難,如若將來受苦的是你我,我自不會做出如此不得宜的決定,可是,要遠嫁的是咱們的女兒,我這心裏……我就恨不得替她受了這份苦啊!”


    袁夫人說到動情處,又忍不住垂下淚來。袁銘铖也紅了眼圈,反握住袁夫人的手,哀聲道:“我又何嚐不是?無論如何我也得給蘇家回上一封信,婚事先不明說,隻問些近況罷。”


    “那不如咱們自己派人把信送過去,趁這個機會看看他們家人如何,會不會委屈了女兒……”說到底,還是不忍心直接回絕。


    袁銘铖拍拍她的手背,回道:“我也是這個意思。”


    不遠處,一株粗壯的合歡樹後麵,身著鵝黃裙衫的女子收回偷窺的視線,拉著她身邊的小丫環躡手躡腳地跑走了。


    一直跑到回廊轉彎處,袁繡娘才停了下來。


    丫環小竺不滿地嘟了嘟嘴,抱怨道:“小姐,咱們是在自己家耶,為何要做出一副偷偷摸摸的樣子?”


    袁繡娘眨了眨汪著水色的桃花眼,俏皮地回嘴道:“咱們是在偷聽,當然得小心些了。”


    小竺揪了揪帕子,輕聲問道:“小姐,你說……老爺和夫人真會把你嫁過去嗎?”


    “嫁就嫁唄,我也不小了,早晚要嫁人的。”袁繡娘無所謂地說,“與其被送到宮裏,還不如找個平民百姓嫁了呢!”


    小竺轉了轉眼珠,向往地說道:“聽說宮裏吃得好用得好,一頓飯有幾十道菜,娘娘們用的粉黛都是番邦進貢的,多讓人羨慕。”


    袁繡娘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腦門,說:“我可不羨慕,那麽一道大宮牆就像牢房似的,一年到頭都見不到爹娘一麵,想想就可怕。”


    小竺急道:“可是小姐,你剛剛沒聽老爺說嘛,那個蘇家如今破敗了,在鄉下住著,那可是鄉下啊——我被爹娘賣出來之前就在鄉下住著,天天吃不飽穿不暖,想想就難受,我再也不想過那樣的日子了。”


    袁繡娘秀眉微蹙,反駁道:“鄉下有什麽不好的?我就是在鄉下長大的,自在著呢!日子還不是人過的?勤快些、節儉些,能差到哪兒去?”


    小竺嘟起嘴,“反正我不想去……”


    “放心吧,若是我真要嫁過去的話,必定不帶著你。”袁繡娘撇了撇嘴,徑自走了。


    小竺絞著帕子,顛顛地跟上。


    *****


    江家如今正忙著磨南瓜粉。


    與之前試驗性的磨些嚐嚐不同,這次是大規模地磨,不僅村裏原有的兩個大磨盤被他們家占了,江逸還自己掏錢又買了兩個——好在不遠處的黑窯溝就有采石頭做磨盤的,並沒耽誤多少工夫。


    村民們主動為他們家讓路,這段時間都沒人去磨豆子。


    江逸也會做人,第一批南瓜粉出來後,他整整做了十幾鍋香甜鬆軟的餅子,挨家挨戶地送到了,包括剛剛安頓下來的於家寨眾人。


    最誇張的就要數他們,誰都沒想到之前喂羊都被嫌棄的瓜能做出這麽好吃的東西來。二毛娘揮揮手,老少爺們兒全跟著她到天坑摘南瓜去了。


    再說江家這邊,五畝地的南瓜,粗略稱了一下總共收了六千斤,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了那一個個數字,恐怕就連稱重的人都不信。


    這個時代,一畝麥地能產多少糧食?就算是上好的田地,一畝能收五百斤那就要高興地放鞭炮了,畝產一千多斤,那真是想都不敢想。


    一千斤南瓜能出六百來斤粉,剩下的瓜皮瓜蒂下角料等物也不會浪費。


    蘇雲起深思片刻,叫江逸重新做了些南瓜粉以及南瓜黍子麵兩摻的窩窩,然後直接跟玄一聯絡,叫他送去了世子府,隨帶著還有一封信,用炭筆寫著一串數據。


    江逸笑笑,說:“如今不用我惦記著,你也知道討好未來皇帝了?”


    蘇雲起歎了口氣,嚴肅地說:“你該知道我的意思。”


    “可是遠水解不了近火,一樣作物想要大規模種植沒個三五年估計實現不了。你忘了,我爹之前說當年太-祖皇帝推廣草棉用了多少時間、下了多少工夫、費了多少力氣?”


    江逸從蘇雲起日常的書信往來中也多少了解到一些,如今靖難軍麵臨著比較嚴重的缺糧問題,可是要想把南瓜當作救命稻草,他並不看好。


    蘇雲起搖搖頭,說:“這次並不相同,南瓜產量放在這裏,百姓能看到,恐怕要爭相種植。”


    江逸一拍手,“那咱們就出把力氣,好好宣傳一番唄!”


    蘇雲起勾唇,綻開一個舒心的笑容,“這個就交給那些人去操心吧,如果有時間的話,不如你想個辦法讓南瓜再多產些。”


    蘇雲起這句當然是玩笑,他怎麽也沒想到,江逸卻信信滿滿地說道:“還真有辦法,明年春天,你等著看吧!”


    蘇雲起一驚,繼而釋然地笑了——是啊,沒有什麽是這個人做不到的。


    ******


    深夜,北平。


    朱高熾把擺在案上的餅子和窩窩挨個嚐了一遍,除了食材陌生,口感微甜之外,並沒有發現特別之處。


    “這是小逸新琢磨出來的點心麽?恐怕要砸招牌啊!”朱高熾抬頭,淡笑著看向不遠處躬身而立的玄一。


    玄一抬頭,恰好對上朱高熾的眼睛,不由地一愣。


    一個淡笑,一個愣怔,主仆二人就這麽對視起來。


    “玄一?”朱高熾開口提醒。


    玄一反應過來,慌忙跪地請罪:“屬下該死,請主子責罰!”


    朱高熾溫和地笑笑,說:“玄一,你不必如此緊張。”


    玄一依舊跪著,紮著腦袋,“是屬下逾越了。”


    朱高熾抬了抬手,說:“起來罷,我不怪你。”


    玄一依舊跪著。此時他心裏恨不得把自己淩遲處死,就因為江小秀才那幾句話,他糾結了一路,竟然連從小接受的訓練都拋到了腦後。


    朱高熾稍稍露出幾分威嚴姿態,抬高了聲音,“玄一,難道還要本世子去扶你嗎?”


    玄一垂首道:“屬下不敢,謝世子不殺之恩!”說完,利落得起身。


    朱高熾歎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不殺之恩?未免嚴重了些。玄一,我與父親兄弟並不相同,我以為這麽久了你應該有所了解。”


    玄一垂首,並未接話,轉而提醒道:“蘇少將軍寫了一封手書,是交給世子的,放在了食盒下麵。”


    “蘇雲起?”朱高熾不禁納悶,他們之間的互動,向來是江逸參與,蘇雲起寫信給他還破天荒頭一次。


    等到朱高熾把那張言簡意賅大多都是數據的信紙看完後,徹底不淡定了。


    他完全無法抑製臉上的激動之色,甚至拿信的手指都有些微顫抖。


    “主子?”玄一喚了一聲。


    朱高熾仿佛驚醒過來,急切地問道:“玄一,你到江家時可看到他們最近在忙何事?”


    “在料理一種黃色的瓜,我聽他們都叫‘南瓜’,不知是哪個‘南’字。”


    “可有很多?”


    “堆積如山。”


    朱高熾狠狠地喘了口氣,似嗔似喜地歎道:“看來,將士們的口糧有著落了!”


    玄一把前因後果一聯係,也隱隱猜測出其中曲折,臉上也是難掩喜氣。


    朱高熾把那張紙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然後又拿起南瓜餅接連咬了好幾口,這下倒覺得比剛才好吃了一百倍。


    等他終於平複了激動的心情,又順口問道:“小逸可有讓你帶話給我?”


    玄一動了動嘴,麵色古怪。


    朱高熾抬頭看著他,有些期待地問:“還真有?”


    “有……”


    “是什麽?”


    玄一有些艱難地開口道:“江小秀才說,讓殿下沒事多踩踩那條卵石小徑,最好是光著腳或者隻穿一雙襯襪。”


    朱高熾笑得濕潤,“這是何故?”


    玄一耷拉著眼皮,抿著嘴,不說話。


    朱高熾反而來了興致,語帶調侃地叫道:“玄一……”


    玄一握了握拳,快速說道:“江小秀才說可以減肥還能預防心疾癆病消渴症等!”他說完就垂下腦袋等著受罰。


    朱高熾一愣,繼而無奈地笑了,“小逸這是暗示我太胖了嗎?也罷,不妨試試他的方法,小逸總不會害我……玄一,你以後記得提醒我,就安排在每日午後吧!”


    “是!”玄一垂首。


    朱高熾揮揮手,“退下休息去罷,回信明日再送。”


    玄一跪身,告退。雖麵上一如既往地沉靜如水,心裏卻已掀起波瀾——看來,江小秀才在主子心裏的地位,比他料想得還要高。


    其實,連玄一自己都不知道,他之所以會一路糾結,之所以幾番猶豫不願說出口,就是因為擔心江逸會因為這幾句玩笑招致禍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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