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以往的情況,江逸把東西送過來之後再跟孩子們玩一會兒就該走了。


    然而,今天他在天坑邊走來走去,拉著這個說會兒話拉著那個說會兒話,遲遲沒有走的意思。


    蘇雲起也不急,挺著腰杆坐在大石頭上等他。


    二毛娘和於婆婆對視一眼,雙雙露出疑惑之色。


    在江逸第n次感歎“今年南瓜長得真不少,到時候我教大夥做南瓜餅”的時候,二毛娘終於忍不住了,直截了當地問道:


    “江小秀才,你今兒個來是不是有啥事兒?”


    江逸遲疑片刻,拿眼看了看蘇雲起——這話不好說出口啊,怎麽辦?


    蘇雲起對他點點頭——別擔心,有我在。


    江逸深吸一口氣,組織了一下語言,對二毛娘說道:“眼看著天就涼了,你們總不能一直在這山頂上待著,就算你們受得了,孩子和老人家也受不了。”


    二毛娘歎了口氣,“不然怎麽著?小二百口人呢,能上哪兒去?不瞞你說,我們這些人十個裏麵有八個在縣衙裏備著畫像呢,哪個村子肯收留我們?”


    江逸抓了抓衣袖,開口道:“我這裏有個不是方法的方法,我暫且跟你說說,成不成的你心裏別有疙瘩……”


    二毛娘聽了明顯挺高興,有些急切地催促道:“什麽法子?趕緊說唄,要真能有用,你可就是我們於家寨的大恩人!”


    江逸苦笑一下,心道:這話別說得太早,隻求我說出來之後你別拿長-槍打我一頓就成。


    “那什麽……我就這麽一說啊,不願意就算了,你不能……”江逸打算把話說在前頭。


    二毛娘握著長-槍往地上一戳,叉著腰叫道:“你倒是說呀,別磨嘰!”


    江逸下意識地倒退兩步,快速說道:“我先前問了縣丞大人,他說像你們這種情況不能上戶籍,若想加入村子隻能以流民的形式,被有能力的人家收為‘家人’……”


    “家人?說白了就是奴才唄!”二毛娘冷笑一聲,說道,“恐怕要辜負你的好意了,我們這些人原本就是有今天沒明天的,做什麽臨到頭了還要給自己安個奴才的枷鎖?再者說,這裏的老老少少都是打死人堆裏一起爬出來的,怎麽也不會分開,有哪家富戶肯把這些老老少少都收了去?”


    江逸睜著烏溜溜的黑眼睛,抬起細瘦的手指,指了指自己。


    二毛娘愣住了,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江逸連忙解釋道:“你別誤會,我就是想讓你們能有個安身的地方,沒別的意思,就算你們應下來我也不會把你們當成下人看,賣身契你們自己收著,隨時可以離開,婚姻嫁娶、種地做買賣啥的我都不管。”


    “換句話說,咱們就是用這種形式讓大夥得個正當的身份,你們隻管過自己的日子就好,還跟以前一樣。”江逸想了想,補充了一句。


    二毛娘拍拍身邊的石頭,“坐。”


    江逸依言坐下,心裏有些忐忑,他最擔心的就是好心辦壞事。


    二毛娘繃著臉看著他,開口問道:“你們家有多少錢,能養得起這些人?”


    “這個不用擔心,反正你們也不會吃白飯,我家棗山上活多著呢!”江逸笑了一下,又說道,“還有一點,今年旱澇災害毀了不少地方,流民多,衙門裏出個了新規定,凡事收留流民的人家都能得到一些荒地……”


    二毛娘臉色一變。


    江逸一下子跳起來,趕緊說道:“先說好了,我可不是為了這點地,我是想說,有了這些地你們就能自己開墾自己種,也算有個吃飯的營生。”


    二毛娘看著他的樣子,沒憋住,“撲哧”一聲笑了。


    “看把你嚇得,你家男人在那邊盯著,我還能把你怎麽樣?再者說,打了這麽多次交道,你江小秀才是什麽人我還能不知道?是你自己矯情,說了那麽一大堆。”


    江逸鬆了口氣,埋怨道:“還不是你成心嚇我?”


    二毛娘勾了勾唇,看向一旁的於婆婆,“嫂子,剛才江小秀才說的你也聽到了,你看成不?”


    “我覺得挺好,難得他一直惦記著咱們,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才籌謀至此。”說到這裏,於婆婆笑吟吟地對江逸點點頭,繼續道,“不過,這麽大的事也不能咱們兩個女人作主,還是要跟大夥商量商量。”


    二毛娘“嗯”了一聲,“的確是這個理兒。那你們先坐著,我去跟大夥說說。”


    她是個利落脾氣,話音一落就轉身去召集大家了。


    江逸故意拉著蘇雲起走遠了些,給他們留出說話的地方。


    “沒想到她們的反應這麽平靜。”江逸扶著蘇雲起的肩膀站在大石頭上,吹著山風,有些感慨地說。


    蘇雲起挑挑眉,“不然呢?”


    “難道她們就是生氣或者有所懷疑嗎?畢竟要給人作奴才,沒人會願意吧!”江逸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的心態。


    蘇雲起歎了口氣,摸摸江逸的腦袋,溫聲道:“小逸,你是在幫他們,別管是否接受,他們對你隻會有感激。他們都是聰明人,必定明白你大可以不這麽做,你不欠任何人的,知道嗎?”


    江逸把他的手抓下來,笑道:“我發現你話越來越多了,不過嘛,說得還挺有道理的。”


    至少聽了這話,江逸心裏放鬆了很多,或許是古今觀念不同吧,這裏的人生活得太過艱難,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迎著風,江逸伸開雙臂,痛痛快快地做了個深呼吸。


    “身子可好些了?”蘇雲起沒由來地問了一句。


    江逸有些奇怪地反問:“怎麽突然問這個?我沒什麽事啊?”


    蘇雲起把手輕輕放在他的腰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江逸反應過來,一下子鬧了個大紅臉,“想什麽呢,你!”說完還覺得不夠,又使勁打了蘇雲起一下。


    蘇雲起笑得倒是開心。


    恰好二毛娘和一個中年男人一起走了過來,江逸拍了拍臉,迎了上去。


    二毛娘開門見山地說:“我把話都跟大夥說明白了,大多數都願意跟你走,都是些拖家帶口的,三五口人裏頂多有一個壯勞力,你看成不成吧?”


    江逸笑笑,說:“我又不是挑長工,要什麽壯勞力?剛才說過了,你們還是過自己的日子。”


    中年男人看著江逸,有些猶豫地開口道:“你真能說到做到麽?”


    “如果我說話不算數,你們大可以跑回來,我還能找人抓你們不成?”江逸抱著手臂淡淡地回了一句。


    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擺擺手,解釋道:“我們這些半截土埋身子的人怎麽樣都沒差,隻是擔心孩子們,所以才有此一問,勿怪、勿怪!”


    江逸語氣緩和了些,“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他又看向英花娘,問道:“那些不願意的,是什麽情況?依舊留在山上嗎?”


    “都是些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養活自己沒問題。”二毛娘爽朗地說道,“他們也不是不信任你,隻是一個人野慣了,就願意在這山上瞎混,紮到人堆裏反而不自在。”


    “沒事,我沒多想。嫂子,你可以跟他們說,如果他們得了山貨打了皮子之類的,還可以拿到山下跟我們換,糧食、衣物都行。”江逸心裏挺高興的,沒想到這麽順利能說下來。


    二毛娘笑笑,“好嘞,就知道你心善,我先在這兒替他們謝謝你了。”


    江逸也忍不住笑了,“說什麽‘謝’字?馬上就是一家人了……對了,你們這裏肯定有人識字吧?把要走的人名和原籍寫下來給我,明天我就到縣裏辦戶籍——若是真實情況不方便說,不妨編一個。”


    二毛娘有些為難地說:“於老頭和於婆婆都是能寫會算的,不過沒有紙筆啊,都多少年沒見過那玩意了!”


    江逸聽了有些驚訝,“孩子們都不學字嗎?”


    “山裏的野孩子,飯都吃不飽,哪有心思學那個?就算學了,誰還能指著他們考狀元?”二毛娘語氣中既有無奈,又有愧疚,還有種破罐子破摔的勁兒。


    江逸心裏挺不是滋味,盤算著等他們下了山,是不是要把孩子們塞到學堂裏。


    蘇雲起攬住江逸的肩膀,淡淡地開口道:“派個人跟我們回去拿紙筆,你們這邊也準備著,隨時下山——暫時沒有這麽多人住的地方,我讓人教你們曬磚的方法,地方選好之後你們自己動手蓋。”


    蘇雲起不開口則已,一旦開口,總有種讓人信服的力量,二毛娘和那個中年男人連連點頭,一句廢話都沒說。


    江逸仰頭看著他家男人,那驕傲的小眼神就不用說了。


    ******


    俗話說得好“衙門有人好辦事”,第二天,江逸自己沒出麵——原因大夥都知道,大山替他往縣裏跑了一趟。


    大山把名單往王心和跟前一放,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一應手續都齊全了——大人小孩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口,這在一向貧窮的廣昌縣可是個前所未有的大數目。


    差役們抑製不住好奇心,三五成群地跑過來圍觀。


    王心和平日裏對底下人和氣,這時候嗬斥了幾次,卻沒人真怕他。


    “無妨,我也是個愛熱鬧的人,家裏人多,習慣了。”大山執起茶壺,微笑著給王心和倒了一杯。


    他自從年前跟著餘家跑買賣,辦事能力就像見風長似的,整個人的氣質也變了很多,多了分自信通透,少了些憨勁兒。


    王心和嘴上寒暄,心裏卻暗自感歎:棗兒溝地脈好呀,出人才!


    “大人,敢問這是哪家的大手筆?您跟透露一下唄!”小差役嬉皮笑臉地湊到王心和跟前八卦。


    王心和白了他一眼,“方才在孫主薄那裏時你們沒看到?”


    小差役撇撇嘴,“那個老古板,嘴嚴得很,大人,還是您好,您就告訴我們吧,不然這差事可辦不下去了。”


    也就是王心和,若是換上一個人,他們都不敢這樣耍滑頭。不過,也正是因為王心和的寬厚,衙門裏的氣氛前所未有得好,乃至整個廣昌縣的風氣也跟著越發清明。


    王心和被纏得心煩意亂,隻得說道:“江家,棗兒溝的江家,知道了吧?”


    “哦——”差役們不由自主地長歎一聲,原來是江家呀!


    那個包山種樹做出棗糕得了燕王垂青的江家!


    那個狀元榮歸故裏還拐回來一位禦前紅人的江家!


    那個災荒之年開倉救濟流民的江家!


    怪不得!


    怪不得人家能一口氣收下這麽多人,怪不得縣丞大人那麽大方地又給他們劃下兩個山頭,連帶山間長長的穀地。


    這下沒人羨慕嫉妒恨了,嫉妒也沒用啊,比不了。


    江逸自然不知道差役們內心所想,如今他正卷著被子窩在炕上,頤指氣使地使喚著蘇雲起端茶遞水呢!


    原本江逸也不想這麽矯情,畢竟這種事兩個人都有爽到,可是——誰讓蘇雲起大早上用那種方式把他叫醒!


    搖搖晃晃被撞醒什麽的……真的是太太太汙了!


    二十六歲才開禁的老處-男,隻能說……不可理喻。


    他敢發誓,大早上他的叫聲肯定被人聽到了。


    江逸決定一整天都不要出門了,他覺得自己的身心受到了很大很大的傷害。


    如今,也隻有大山拿回來的這一匣子契書能給他帶來些愉悅的心情,尤其是那張地契。


    那可是整整兩座山頭,比他現在這兩個富饒多了,還有山間穀地,那條長長的河,河兩邊肥沃的土壤,都是他的了。


    此時,江逸並不知道,更大的驚喜還在後麵。


    隻能說,世道好輪回,善心有善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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