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逸聽到那麽多村子被淹的消息之後心裏悶悶的,也不願意在河邊待了,他把孩子們托負給江貴照看,拉著蘇雲起就回了家。


    江逸一邊往家走,腦子裏一邊回想著以前跟外婆住在鄉下時發生過的類似的情景。


    也是這樣一個夏末,大雨來得毫無征兆,村裏的孩子們當作遊戲似的在雨中嬉戲,卻不知就是這樣一場雨毀了多少人的家、吞掉了多少抗洪救災的戰-士們的生命。


    那時候也有養鴨子的人從挺遠的地方開著車過來賣小鴨仔,幾乎每家都會買上幾隻。


    那時候流行賒賬,若是誰家買了鴨子,賣家就會記在小賬本上,等到鴨子長成了能分出公母之後,賣鴨人再過來收錢,母的給錢,公的就不用給了。


    那個年代人們把臉麵看得很重,尤其是鄉下人,十裏八鄉的大夥都認識,如果有人為了幾隻鴨子就撒謊使心眼兒,祖宗八代都得讓人念叨個遍。


    那一年大水淹了賣鴨人的家鄉,家裏的財物賬本全沒了,賣鴨人抱著一絲希望到他們村來收賬,雖然沒有賬本作憑證,村裏卻沒有一個賴賬的。


    其實江逸家也不富裕,可外婆不僅十分幹脆地掏了錢,還故意多給了些。其他寬裕的人家也紛紛效仿,最後,那個賣鴨人是哭著離開他們村的。


    不得不說,江逸善良的性格大抵是受了外婆的影響。


    “蘇雲起……”江逸停下腳步,抓住蘇雲起的手,巴巴地看著他。


    蘇雲起轉頭跟他對視。


    江逸咬了咬嘴唇,猶猶豫豫地說道:“開春那會兒你買來的糧食不少,眼下地裏的收成也不錯,還有掛名的那些地,大夥也給了不少東西,我想著……”


    蘇雲起笑笑,溫聲道:“小逸,你想做什麽盡管做,沒有人會反對。”


    江逸看著他,有些自責地問:“你會不會覺得我很能折騰?自己折騰不夠還得拉著你們……”


    蘇雲起歎了口氣,輕輕地摸摸他的腦袋,有些嚴肅地說:“小逸,你知道家裏人的真實想法嗎?”


    “嗯?”蘇雲起突然轉移話題,江逸一時沒反應過來。


    蘇雲起鄭重地說:“家裏的每一個人,無論是雲舒、大山,還是大海、小川,或者老徐頭和孩子們,所有人都堅定不移地認為這個家是你一手打理起來的,如果沒有你,如今家裏的一切都不會存在。小逸,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蘇雲起……”江逸驚訝地瞪著眼睛,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指碰了碰蘇雲起的嘴角,“你不會是被掉包了吧?怎麽突然說出這麽長的句子?”


    蘇雲起頓時一頭黑線,無語地拉著江逸繼續往家走。


    他們邁進家門的時候,剛好碰見從外麵回來的大海。


    大海把家裏安排好了之後,又去了棗山,想著看看山上那些棗樹有沒有被刮折刮倒的,趁早收拾收拾。


    江逸原本不同意,剛剛下過雨山上路滑又有泥石流,隨時都有二次災害的可能,他不放心大海這個時候上山。


    最後還是蘇雲起下了保證,即使真發生了什麽事,以大海的身手自保綽綽有餘。江逸這才勉強同意。


    如今大海回來了,他才徹底鬆了口氣。


    江逸上前兩步迎上去,關心地問:“大海你沒事兒吧?山上怎麽樣?”


    “小逸別擔心,我好著呢!”大海笑著拍拍胸脯,又有些心疼地說,“咱們的棗樹挖過根、培過土,結實得很,刮倒的都是些小榆樹、小槐樹,原本就不成材,這倒沒什麽,隻是樹上掉了不少棗子,怪可惜的。”


    江逸笑笑,反過來安慰道:“你可別覺得心疼,我跟你說,現在掉了反而省了咱們的事。”


    大海和蘇雲起對視一眼,不解地問道:“這話怎麽說?棗子不是越多越好麽,怎麽掉了還是好事?”


    江逸故作神秘地笑笑,解釋道:“你想啊,一棵樹就那麽大,土裏的營養也就那麽多,如果一個樹枝上果子太多,相互爭搶營養到最後反而都長不大、長不好,沒準還會把樹枝綴折。現在掉的那些八成都是弱的,留下來的肯定能長得又大又甜。”


    大海覺得江逸是在拿話哄他,一聽就樂了,“這話讓小逸一說還真有那麽些道理,得了,倒是我白擔心了。”


    江逸有些不樂意,把嘴一撇,“這可不是說不說的問題,本來就是那麽回事。不信你就看著,若是明年這個時候不這雨,你們全都得跟我去山上‘數果’。”


    大海摸摸鼻子,不再說話。


    蘇雲起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拉著江逸進屋去了。


    小六從角落裏鑽出來,不懷好意地撞了大海一下,幸災樂禍地說:“二哥,沒想到你也有被老大瞪的時候啊!”


    大海麵色不改,理直氣壯地說:“你瞎呀?老大分明是對我笑來著。”


    “嗬嗬,”小六幹笑兩聲,說,“那我預祝二哥天天能讓老大對你那樣笑!”


    “你——”大海伸出手,作勢要打。


    小六像個兔子似的跑走了。


    ******


    棗兒溝又發生了一件轟動十裏八鄉的大事。


    就在挨著河道的村子被水淹了,大夥愁眉苦臉饑腸轆轆的時候,江家學著城裏大戶的作法,在棗兒溝村口的官道旁設了一個粥棚。


    粥棚裏支著兩個大鍋,鍋旁堆著幹燥的柴禾,架子上摞著一袋袋糧食。


    村裏的男人們不斷從山上扛下尚帶著水氣的斷木,現場劈了鋪在太陽底下晾曬,女人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淘米、洗菜、刮魚鱗。


    江逸作為大廚,負責在水燒得差不多的時候,把米粒、魚肉和蔬菜依次放進鍋裏,灑上鹽,熬成一鍋魚肉蔬菜粥。


    江貴一邊攪著大勺子一邊開玩笑,“小逸啊,你說你做得這麽好吃,咱們一輩子都沒吃過。不然待會兒做好了,你先救濟救濟我唄?”


    江逸白了他一眼,笑眯眯地不說話。


    江貴卻“啊——”地一聲,後背狠狠地挨了一棍子。


    江貴凶神惡煞地回頭,三叔公剛剛把拐杖收回去。


    江貴一下子就蔫了,嘴裏告饒道:“三叔公,我跟小逸說著玩兒呢!”


    三叔公沉著臉教訓道:“嘴上沒個把門的,什麽混話都敢往外說!”


    “嗬嗬,再也不會了、再也不會了……”江貴灰溜溜地拖著勺子轉到了遠離三叔公的一邊,順便還對著江逸磨了磨牙,小聲道,“行啊你,看見人來了也不說一聲,看待會兒我怎麽收拾你!”


    江逸偷偷作了個“活該”的口型,轉頭就向三叔公告狀:“三叔公,貴哥說等你走了他就收拾我!”


    三叔公板著臉跺了跺拐杖,揚聲道:“我看他敢!”


    江貴隻得苦著臉陪小心,“我不敢、不敢。”


    江逸得意地哼了一聲,咧開嘴笑了。


    三叔公看著孩子們鬧,心裏也高興,他擺擺手叫後麵跟著的那幾個人把車上的糧食一袋袋地抬到架子上。


    江逸這才注意到,三叔公不是自己來的,還帶了整整兩大車糧食。


    “三叔公,您這是……”江逸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三叔公拍拍江逸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小逸啊,這可是積德行善的大好事,祖墳上都要冒青煙的,多的族裏拿不出來,這幾袋子東西是大夥湊的,就給你當個添頭。”


    江逸連忙推辭道:“三叔公,今年年景不好,族裏也不富裕,我們家糧食多,不然也不敢攬下這個事兒。您看大夥把手頭的事都放下,整天忙著砍柴捉魚,就已經幫了大忙,實在不用從牙縫裏擠糧食了,倒叫我過意不去。”


    三叔公搖搖頭,“小逸,你家有是你家的事,族裏拿出來的這些是大夥的心意,你隻要知道,以後隻要是這樣的好事,大夥都不會叫你一個人忙活就成!”


    江逸笑笑,眼睛沒由來的變得濕潤——原來,善意是可以傳染的。


    到了吃飯的時間,衣衫襤褸麵色疲憊的人們從各處趕來,拿著飯碗排隊盛飯。


    沒有桌椅他們就靠在樹上、蹲在地上吃,沒有筷子,他們就用嘴吸、用舌頭舔,直到碗裏沒有一個飯粒。


    沒有人擁擠,沒有人哄搶,也沒有人卑躬屈膝。鍋夠大,飯夠多,即使來晚了也有得吃。


    站在他們對麵盛飯的人和他們一樣都是農家漢子,穿著一樣的粗布衣服,端著一樣樸實憨厚的笑容。給他們打完了飯之後,棗兒溝的漢子們也順手給自己盛了,照樣三五成群地蹲著吃。


    這樣那些原本懷著忐忑之心到來的人安心了許多。


    不知是誰開的頭,從第二天開始,這些人來時就不再空著手了。或者是一籃子野菜,或者是幾枚鴨蛋,甚至有個帶孩子的女人拎來了兩隻鴨子。


    無論是什麽江逸都笑眯眯地收下,不嫌棄,不推辭。他心裏很清楚,他收下的不僅僅是這些東西,還是村民們的尊嚴。


    ******


    十裏之外的天坑旁,於家寨的人正在做飯。


    冒著濃煙的火堆上架著一口形狀古怪的鐵鍋,是他們費了老大的勁兒從沙石下刨出來的。


    二毛娘叉著腿坐在一塊長條形的石頭上,正在用刀剝兔子皮。


    幾個婦女以類似的姿勢坐在她不遠處,有的在擇野菜,有的在嚐試著生起第二個火堆。


    二毛娘不耐煩地瞥了眼跟前的人,沒好氣地說:“丁雷,我說你在這兒轉悠半天了,你不累我也看累了。你到底想說什麽,趕緊說,別耽誤著我做飯。”


    丁雷終於張口說道:“大嫂,我聽說山那邊的江家在村口設了粥棚子,粥裏有菜也有肉,不然咱們也去要點兒?”


    二毛娘翻了個白眼,“人家那是給沒吃沒喝的人準備的,咱們這兒有水喝有肉吃,你有臉去要?”


    丁雷不死心地說:“說好聽點是有肉吃,就這麽大點的兔子幾天才能打著一個?一人才分幾口?你能沾到了肉星不?”


    “不是還有魚嗎?趁著水位還沒趁底退下去咱們多撈些,吃飽不敢說至少不用生餓著。”二毛娘坦然地回道。


    丁雷還想說什麽,卻被她打斷,“我說你就別一天到晚東想西想了,好好逮兔子撈魚是正經。”


    丁雷眼瞅著沒了轉圜的餘地,不甘心地握了握拳頭,甩手走了。


    二毛娘抬頭看著他的背影,不由地皺起了眉頭。


    於婆婆剛好坐在她身邊,低聲說道:“我擔心這丁雷的心思恐怕不簡單。”


    二毛娘抿了抿嘴,回道:“嫂子,我明白你的意思。這幾天我叫人盯著他,不叫他再跟山外麵的人接觸了。”


    於婆婆點點頭,微蹙的眉頭卻沒有舒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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