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知恩圖報。宗銘對王浩說,那麻煩你也幫我一個忙,行嗎?


    王浩道:請說。


    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超級腦嗎?


    王浩不解:超級腦?


    超級腦,可以刺激他人的大腦,改變他人的性格,甚至控製他人的行為。


    王浩想了想,問:你是說科幻小說嗎?x教授?鳳凰女?念動力?


    不,我說的不是虛擬英雄,是我們身邊真實的人。宗銘的眼神變得有些悠遠,曾經有一個人,我認識的人,擁有了這種能力。期初她隻是用它完成了一些自己灰色的願望,再後來,這種感覺太好,太強大,美妙到令她完全沉溺,無法停止


    頓了少頃,他說:最後她殺死了她自己。


    王浩在他看不見的角度顫抖了一下。宗銘問:王浩,你害怕嗎?


    王浩垂眸看著自己的雙手,那手纖細而蒼白,沒有一絲瑕疵: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啪一聲輕響,宗銘點燃了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圈淡淡的青煙,忽然換了個話題:說說你父親吧,他曾經是個賊,三進三出,是我們行內掛號的慣犯,這個你應該清楚吧?


    王浩木然道:你是警察?


    他脾氣不好,老早就把你母親逼得喝了農藥,你是你爺爺奶奶帶大的,直到十年前兩個老人去世,他才把你接到了身邊。宗銘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接著道,他也是想好好待你的吧,要不然不會為了你洗手不幹,在西堰市辛辛苦苦做點小生意。但一個人的性格很難改變,他無法控製自己天生的暴戾,不管事後多悔恨,火氣一上來,總還是按捺不住打你罵你。


    王浩嘴角抽了抽,像是苦笑。宗銘說:你少年時代患過選擇性緘默症,因為不能在公共場所正常說話,和周圍的世界格格不入,被老師漠視,被同學欺辱你的內心一定是非常痛苦的吧,沒有朋友可以傾訴,沒有親人可以依靠你怪這個世界嗎?


    王浩漆黑的瞳孔有一種空洞的深邃,搖頭:不,世界本來就是這樣的啊,殘酷、冷漠、機械,但它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一樣殘酷、一樣冷漠、一樣機械。我所承受的一切並不是世界強加給我的,隻是源於我自己,因為我是這樣的我,所以才會遭遇這樣的世界所以我從來沒有怪過誰,每個人都有他的命,或者說每個人出生時獲得的基礎配置都是不一樣的,這無所謂公平,隻是自然的概率。


    宗銘將煙頭摁在煙灰缸裏,繼續道:上大學以後,你的情況忽然好轉了,緘默症逐漸痊愈,交到了朋友,成績也不錯。


    王浩說:我的成績一直不錯,你看,概率是公平的,不會給你配置百分之一百的短板,總會有那麽一點補償。


    宗銘忽然問:你的緘默症是怎麽治愈的?


    王浩沉默很久才道:自然而然就好了吧,或者心理輔導也有一些作用,而且我長大了,如你所見,這是一個看臉的世界,你越是好看,得到的善意就會越多。


    不可否認,王浩長得非常漂亮,陰柔而俊美,正是市麵上流行的花樣美男。可以想見,他兒時遇到了多少嘲笑和偏見,長大後就收到多少豔羨與追捧。


    宗銘像是被他說服了,附和地點了點頭,道:你很會聊天啊,王浩,很難想象你曾經是個選擇性緘默症患者,不管是誰治好了你,他都是個天才。


    王浩緘口不言。宗銘說:我們來聊聊昨晚的事吧,你為什麽回石湖鎮?


    叔爺去世了,我爸帶我回來奔喪。


    宗銘問:昨晚你為什麽會去雞架寨?那裏離石湖鎮足有五公裏,步行需要一個小時。


    王浩答:我有夜跑的習慣,那條路臨著西堰河,跑起來舒服,如果不是遇到那個瘋子,我會一直跑到更遠的村子。


    宗銘皺眉道:這麽說這一切都是巧合?你遇上那個瘋子是巧合,而那個瘋子殺死的四個人全都和你有關,也是巧合?將四份卷宗一一翻開:第一個受害者,你的初中同學,第二個,你的高中同學,第三個,你奧數強訓班的同學。最後一個,你的大學校友,研究生院的師兄這麽巧的事,你不覺得可疑嗎?


    不知不覺間天已大亮,明亮的陽光從東側的窗戶照進來,將櫸木地板映得油光閃亮。王浩眯起眼睛看著窗外,道:我上過四所學校,十六年來和我同校待過的學生不少於兩萬人。我無法估計這兩萬多人的命運,也無法為他們的生死負責,如我所說,這隻是自然的概率。何況,我也在這概率之中,不是嗎?如果不是你,我現在也被那個瘋子打死了。這就是自然的概率,你看世界多公平,它給了我壓抑的童年,現在終於開始眷顧我了,我命不該絕。


    頓了一下,他困惑地看向宗銘:我也是受害者,我不懂你為什麽總認為我和其他人的死有關。


    因為確實有關。宗銘說,前兩名受害者在校時期都和你發生過衝突,確切地說,是他們都欺辱過你,我專門和你的班主任查證過這件事。其實你的初中班主任挺關心你的,隻是能力有限,沒能幫助你太多。


    王浩哂然一笑,道:是啊,我也很感謝他,雖然他有點無能,但盡力了。我們身邊有很多這樣的人,不是嗎。


    我發現你這個人很有意思。宗銘饒有興趣地說,表麵上看對一切苦難和不公都坦然接受,但實際上充滿尖刻的諷刺。這是兩種完全矛盾的心態,你要時刻平衡自己內心這種無法調和的矛盾,痛苦嗎?


    王浩一噎,旋即道:不,並不矛盾,這隻是一種因果關係——因為現實如此,所以必須接受,否則會令自己更痛苦。成長即是妥協,你比我大,你妥協的肯定更多,你痛苦嗎?


    宗銘歎道:你太會聊天了,王浩。


    王浩笑笑,恍惚中竟有些煙視媚行的意味,更顯得眉目婉然。


    宗銘繼續說:第三名受害者也和你有利益衝突,我詢問了你奧數班的老師,據說高三那年大賽你失手了,他獲得了第一名,被免試保送進top2高校。


    你覺得我出於嫉妒殺了他?王浩失笑,比賽勝負常有,我失手是因為自己臨場發揮失常。再說他雖然保送進top2,但專業並不好,我現在的專業排名比他更高。所以我並不嫉妒他,有時候反而為他惋惜。


    宗銘忽然問:你為什麽會臨場發揮失常?


    王浩眼中閃過一絲淩厲的怒氣,但刹那便消失了,仿佛那隻是一個幻覺:我也不知道,如果你真有什麽‘超級腦’,麻煩幫我看透我自己,告訴我為什麽。


    宗銘指了指最後一個卷宗:那麽這個受害人呢?對凶手來說他似乎非常特別,屍體沒有啃咬的痕跡,棄屍地也非常容易被發現唔,我走訪了你的同學,據說你和他是在一次科技比賽上認識的,他輸給了你,但之後和你成為很好的朋友。你室友說你們最近兩年來往密切,並在校外租了同一間公寓。


    是工作室。王浩答,學長拉到了一筆投資,我們接了一些小活,偶爾工程忙,會住在工作室裏。


    宗銘拿出幾張照片:我發現你們很親密,去年寒假曾一起去過迪士尼,為此你都沒有回家過春節。


    第一張照片裏是兩個男生的合影,王浩戴著米奇耳朵,穿著迪士尼t恤,看上去像個可愛的高中生。他身邊的男生並不很帥,但溫和而富有書卷氣,豎著兩隻手指在他頭頂,像個淘氣的大哥哥。


    合影隻有這一張,其他都是單人照,大約是互拍的。顯然那名男生的攝影技術更好,王浩被他照得英俊逼人,他卻被王浩照得缺胳膊少腿,有一張甚至隻有半張臉。但照片上男生笑得憨厚而溫暖,眼睛裏仿佛盛著星星。


    王浩撿起了那張半邊臉的照片,垂眸看了很久,說:那次是我們完成了一個小項目,拿到了一筆錢,我分到一半,就想出去玩玩。學長說他也想去,就幫我訂了機票和門票。至於為什麽在春節,是因為那兩天迪士尼酒店正好有優惠活動,我們為了省錢就說服家長在外頭過年了。


    他放下照片,看著陽光中跳躍的灰塵,道: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上學,做項目,將來畢業了,開個更大的工作室。


    頓了少頃,他諷刺地一笑,仿佛嘲笑自己的天真:可是他死了。


    房間裏忽然氤氳著一種潮濕而悲傷的氣氛,連照進來的陽光都充滿了晦澀的意味。宗銘敏銳地察覺了一點什麽,閉上眼仔細感受空氣中若有若無的顫動。那是一種近乎具象化的悲慟,因為盛得太滿,無法抑製地溢了出來,像沼澤一樣黏膩,淹沒了某些看不見的東西。


    沉默,片刻後宗銘沉沉開口:所以你對他和別人不同,沒有讓他受太多苦,並且最大限度保護了他屍體,是嗎?


    王浩瞬間屏息,雙眼直視宗銘,纖長的睫毛急速顫動,仿佛風中的蝴蝶。


    宗銘肅然與他對視,沉聲道:王浩,控製別人的大腦是一種非常危險的行為。人腦的結構非常相似,你影響別人的時候,反作用力也會影響你你應該已經察覺到了吧?報複的快感一開始極其微弱,甚至伴隨著恐懼和內疚。但當受控者內心的暴戾慢慢反饋給你,你的本性被悄無聲息地蠶食,越來越享受這種浸泡在鮮血中的快感。你忍不住想要做更多,想要用自己的力量平衡世界的不公,用自己的規則規範周圍的一切。這感覺簡直像是在當上帝,而愚蠢的人類對此一無所知!


    王浩的臉色漸漸變白,宗銘接著道:也許你已經開始害怕,覺得無法控製自己,努力想將暴戾的因子擠出你的腦海,可你做不到。殺人這種事,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因為你手裏的‘刀’已經擁有了你的記憶,記下了你的愛恨,並用它自帶的殺伐之氣強化了這種戾氣。到最後,你反而變成了它的附庸!


    王浩嘴角抿得死緊,身體微微顫抖。宗銘道:這個瘋子是你精心挑選的‘刀’,他是個屠戶的幫工,強壯而癡傻,大腦很容易被侵入。你甚至都不用和他搭話,就輕易地控製了他,讓他為你不停地殺人!


    他將卷宗一個個扔在王浩麵前:這個人是你第一個想殺的,因為正是他發起的校園淩霸,讓你墜入選擇性緘默症的深淵,你後來遭受的所有痛苦都源自於他。第二個人和他一樣糟糕,你殺的時候沒有一絲猶豫,然後是第三個到了這個時候,你的心智發生變化,變得越來越冷血,越來越暴戾,幾乎令你自己都感到驚心。


    他拿起最後一個卷宗:是你師兄的死,讓你下定決心,除掉你自己一手培養起來的‘刀’,你昨晚去雞架寨,就是為了殺掉那個瘋子!因為你發現他已經完全失控了,為了‘保護’你,竟然殺掉了你最好的朋友!


    夠了!王浩厲聲打斷了他的話,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看你才是瘋子!如果你這麽篤定,為什麽不去報警?為什麽還要救我?你明明看到是那瘋子想要殺了我,而不是我想要殺了他!


    他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忽然笑了:你所說的一切不過是你變態的臆想,如果你真的有證據,就去報警啊,把我交給警察好了,我不怕!


    你當然不怕,殺人的又不是你!宗銘也笑了,你以為我和你說這麽多是為了發掘真相、主持正義、把你這個小變態送進監獄嗎?不,那是石湖鎮派出所的職責,我無心越俎代庖。


    他死死盯住王浩的雙眼,一字一句地說:我隻想知道,你是從什麽時候,從哪裏,得到了這項可怕的能力。


    王浩與宗銘對視,慢慢地仿佛了悟到了什麽,昳麗的麵孔綻開一個惡意的微笑:問你自己吧!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也無法回答你的問題。他看向窗外明媚的世界,道:我隻能告訴你,通往地獄的路,從哪個方向走都是暢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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