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來到胡同外十餘丈處,焦公禮的幾名弟子已迎了上來,說閔子華和他師弟洞玄道人


    在屋裏說話。眾人見袁承誌出手相助,欣慰已極,精神大振。


    焦宛兒問袁承誌道:“袁相公,可以動手了麽?”袁承誌道:“叫大夥守在外麵,咱們


    幾個人先去一探。”焦宛兒道:“好!”低聲對眾幫友吩咐幾句,和袁承誌等躍進牆去。焦


    宛兒輕功較差,落地時腳下微微一響,屋中燈火忽地熄滅。焦宛兒知道仇人已經發覺,不能


    再探到甚麽,輕輕一聲呼哨,突然四周屋頂到處都探出頭來。焦宛兒叫道:“姓閔的,出來


    瞧瞧,是誰來啦!”屋中人默不作聲。焦宛兒道:“點了火把進去!”金龍幫四名幫友取出


    火折,點著帶來的火把,昂首而入,旁邊四名幫友執刀衛護。突然啪啪啪數聲,四根火把打


    滅了三根,兩條黑影從眾人頭頂飛了出來。金龍幫幫眾一湧而上,乒乒乓乓的打了起來。各


    人四下圍住,火把越點越多,將一個大院子照耀得如同白晝。


    閔子華和洞玄道人知道已落重圍,兩人背靠背的拚力死戰,轉瞬間把金龍幫幫眾刺傷了


    六七人。傷者一退下,立即有人補上。再鬥一陣,閔子華和洞玄又傷了三四人,但洞玄左臂


    也已受傷。他劍交右手,猛撲力戰。兩儀劍法本是他使左手劍,閔子華使右手劍,兩人左右


    呼應,回環攻守。現下兩柄都是右手劍,威力立減。片刻之間,洞玄與閔子華身上又各受了


    幾處傷。袁承誌在旁觀戰,心想:“一命還一命,殺閔子華一人已經夠了,不必讓洞玄也陪


    在這裏。”眼見兩人便要喪命當地,踴身跳入圈子,登時金光閃動,嗆啷啷一陣亂響,不但


    洞玄與閔子華手中長劍被金蛇劍削斷,金龍幫諸人的兵刃也有七八柄斷頭折身。眾人出其不


    意,都是大吃一驚,向後躍開。袁承誌自得金蛇劍以來,除了以之削斷西洋軍官雷蒙的長劍


    之外,從未仗劍與人正式交手,不意此劍竟有如斯威力,連自己也是一呆,心想這都是各人


    趁手的兵器,自己不過要雙方罷手停鬥,不料竟削壞了多件兵刃,心下好生不安。這時閔子


    華和洞玄全身血跡斑斑,見袁承誌到來,更知無幸。洞玄把斷劍往地下一擲,慘笑道:“我


    師兄弟不知何事得罪了閣下,如此苦苦相逼?”翻手從腰間摸出一柄匕首,猛往自己胸膛上


    插去。袁承誌左掌如風,在他胸前輕輕一推,右手已拿住他手腕,夾手奪過匕首,火光下一


    看,見匕首和閔子華刺死焦公禮那一柄全然相同,柄上刻著“仙都門下子字輩弟子洞玄收


    執”一行字。


    洞玄鐵青了臉,喝道:“好漢子可殺不可辱。我學藝不精,不是你對手,死給你看便


    了。快把匕首還我!”袁承誌怕他又要自殺,將匕首往腰裏一插,正色道:“待得一切料理


    清楚,自然還你。”洞玄大怒,叫道:“你要殺就殺,不能如此欺人!”說著劈麵一拳。袁


    承誌退後一步避開,愕然道:“在下何敢相欺?”洞玄凜然道:“這把匕首是本派師尊所


    賜,寧教性命不在,也不能落入旁人手中。”袁承誌一楞,疑雲大起,心想這匕首既然如此


    要緊,閔子華怎能於刺殺焦公禮後仍留在他身上,卻不取回?當下將匕首雙手奉還,說道:


    “在下有一事不明,要請教道長。”洞玄接過匕首,聽他說得客氣,便道:“請說。”袁承


    誌轉過身來,對焦宛兒道:“焦姑娘,那布包給我。”焦宛兒遞過布包,手握雙刀,緊緊監


    視閔子華。袁承誌打開布包,露出匕首。閔子華和洞玄齊聲驚呼。金龍幫幫眾眼見凶器,想


    起老幫主慘死,目眥欲裂,各人逼近數步。閔子華顫聲道:“這……這……這是我的匕首


    呀?你從哪裏得來?”伸手來取。袁承誌手一縮。焦宛兒單刀揮出,往閔子華手臂砍落。閔


    子華疾忙縮手,這刀便沒砍中。焦宛兒待要追擊,袁承誌伸手攔住,說道:“先問清楚


    了。”焦宛兒停刀不砍,流下兩行淚來。閔子華怒道:“當日我們在南京言明,雙方解仇釋


    怨。金龍幫為甚麽不顧信義,接連幾次前來傷我?你叫焦公禮出來。咱們三對六麵,說個明


    白。姓閔的到底哪一點上道理虧了……”他話未說完,金龍幫幫眾早已紛紛怒喝:“我們幫


    主給你害死了,你這奸賊還來假撇清!”閔子華和洞玄都大吃一驚,齊聲道:“甚麽?焦公


    禮死了?”


    袁承誌見二人驚訝神色,不似作偽,心想:“或許內中另有別情。”問道:“你真的不


    知?”閔子華道:“我把房子輸了給你,沒麵目再在江湖上混,便上開封府去,要跟掌門大


    師兄水雲道長商量,哪知師兄沒會到,途中卻不明不白的跟金龍幫打了兩場。焦公禮好端端


    的,又怎麽會死?”焦宛兒聽他這麽說,也瞧出情形有點不對,硬咽道:“我爹爹……是


    給……給人用這把匕首害死的……就算不是你,也總是你的朋友。”閔子華恍然大悟,道:


    “嗯,嗯,這就是了。”焦宛兒喝道:“甚麽這就是了?”閔子華要待分辯,一時拙於言


    辭,卻又說不明白。金龍幫眾人隻道他心虛,聲勢洶洶的又要操刀上前。洞玄道人接過閔子


    華手中半截斷劍,擲在地下,凜然道:“各位既然要讓焦幫主的大仇永遠不能得報,讓真凶


    奸人在一旁暗中冷笑,我師兄弟饒上這兩條性命,又算甚麽?”挺起胸膛,束手就戮。眾人


    見他如此,麵麵相覷,一時倒拿不定主意。袁承誌道:“這樣說來,焦幫主不是閔兄殺


    的?”閔子華道:“姓閔的出於仙都門下,也還知道江湖上信義為先。我既已輸給你,又知


    有奸人從中挑撥,怎會再到南京尋仇?”袁承誌道:“焦幫主不是在南京被害的。”閔子華


    奇道:“在哪裏?”袁承誌道:“徐州。”洞玄道:“我師兄弟有十多年沒到徐州啦。除非


    我們會放飛劍,千裏外取人首級。”袁承誌道:“此話當真?”洞玄伸手一拍自己項頸,說


    道:“殺頭也不怕,何必說假話?”焦宛兒道:“那麽這柄匕首從何而來?”洞玄道:“我


    這時說出真相,隻怕各位還不相信。現下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一看就知。”閔子華急道:


    “師弟,那不能去。”洞玄道:“口說無憑,須有實據。焦幫主為奸人殺害,此事非同小


    可,務須查個水落石出。袁相公和焦姑娘兩位是何等樣人,決不能壞咱們的事。”閔子華才


    不言語了。


    焦宛兒道:“去哪裏?”洞玄道:“我隻能帶領袁相公和你兩位同去。人多了不行。”


    金龍幫中有人叫了起來:“他要使奸,莫給他們走了。”焦宛兒問袁承誌道:“袁相


    公,你說怎樣?”袁承誌心想:“看來這兩人確是別有隱情,還是一同前往查明真相為妥。


    要是他們想使詭計,諒來也逃不脫我手掌。”說道:“那麽咱們就同去瞧瞧。”焦宛兒對金


    龍幫眾人道:“有袁相公在,料想他們也不敢怎樣。”自焦公禮逝世,焦宛兒已隱然為一幫


    之主。她率領幫眾大舉尋仇,眾人對她無不言聽計從,大家又知袁承誌為人仁義,武功高


    強,有這麽一位高手從中護持,真是求之不得,當下也就沒有異言。袁承誌和焦宛兒隨著閔


    子華師兄弟一路向北。來到城牆邊,洞玄取出鉤索,甩上去鉤住城牆,讓焦宛兒先爬了上


    去,第二袁承誌上,然後他師兄弟先後爬上城頭。四人縱出城牆,續向北行。這時方當子


    夜,月色如水,道路越走越是崎嶇。再行四五裏,上了個亂石山崗,袁承誌和焦宛兒都感訝


    異,不知這兩人來此荒僻之處,有何用意。焦宛兒尋思:“莫非這兩人在此伏下大批幫手?


    但有袁相公在此,對方縱有千軍萬馬,他也必能帶我脫險。”上崗又走了二三裏,才到崗


    頂,隻見怪石嵯峨,峻險夾兀,月光下似魔似怪,陰森森的寒意逼人。洞玄和閔子華走向一


    塊大岩石之後,袁承誌和焦宛兒跟著過去,隻見岩邊赫然停著一具棺木。焦宛兒於黑夜荒山


    乍見此物,心中一股涼氣直冒上來。洞玄撿起一塊石子,在棺材頭上輕擊三下,稍停一會,


    又擊兩下,然後再擊三下,雙手托住棺蓋往上一掀,克勒一聲響,棺材中坐起一具僵屍。焦


    宛兒“啊”的一聲大叫,雙手抓住了袁承誌左手,不由自主的靠在他身上。隻聽那僵屍道:


    “怎麽?帶了外人來?”洞玄道:“兩位是朋友。這位袁相公,是金蛇郎君夏大俠的弟子。


    這位焦姑娘,是金龍幫焦幫主的千金。”那僵屍向袁焦二人道:“兩位莫怪。貧道身上有


    傷,不能起身。”洞玄道:“這是敝派掌門師兄水雲道人。在這裏避仇養傷。”袁承誌和焦


    宛兒才知原來不是僵屍,當即施禮。水雲道人拱手答禮。


    看那水雲道人時,隻見他臉如白紙,沒半絲血色,額角正中從腦門直到鼻梁卻是一條殷


    燈色的粗大傷疤,疤痕猶新,想是受創不久,被那慘白的臉色一加映托,更是可怖。水雲道


    人說道:“我師父跟尊師夏老師交好。夏老師來仙都山時,貧道曾侍奉過他。他老人家可


    好?”袁承誌心想這時不必再瞞,答道:“他老人家已去世多年了。”水雲道人長歎一聲,


    慘然不語,過了良久,才低聲道:“剛才聽洞玄師弟說道,閣下是金蛇弟子,我心中十分喜


    歡,心想隻要金蛇前輩出手,我師父的大仇或能得報。唉!哪知他老人家竟也已歸道山,老


    成凋謝,隻怕要讓奸人橫行一世了。”


    焦宛兒心道:“我是為報父仇而來此地,哪知又引出一樁師仇來。”袁承誌卻想:“不


    知他的對頭是甚麽厲害腳色,天下除了金蛇郎君,便無人對付得了?”


    洞玄低聲把金龍幫尋仇的事說了一遍,求大師兄向焦宛兒解釋。水雲道人“咦”了一


    聲,越聽越怒,突然手掌一翻,在身旁棺上猛擊一掌,噗的一聲,棺木登時塌了一塊。袁承


    誌心想:“這道人的武功比他兩個師弟可高明得多。他身懷絕技,怎麽會怕得這樣厲害,竟


    要偷偷躲在這裏裝死人?”水雲道人說道:“焦姑娘,我們仙都弟子,每人滿師藝成、下山


    行道之時,師父必定賜他一柄匕首。貧道忝在本派掌門,雖然本領不濟,忍辱在這裏養傷,


    但還不敢對朋友打一句誑語。焦姑娘,你道這柄匕首是做甚麽用的?”焦宛兒恨恨的道:


    “不知道!”水雲道人抬頭望著月亮,喟然道:“敝派第十四代掌門祖師菊潭道長當年劍術


    天下無雙,隻可惜性子剛傲,殺了不少人,結仇太多,終於各派劍客大會恒山,以車輪戰法


    鬥他一人。菊潭道長雖然劍下傷了對頭十八人,但最後筋疲力盡,身受重傷,於是拔出匕首


    自殺而死。本派因此元氣大傷,又得罪了天下英雄,此後定下一條規矩,每名學藝完畢的弟


    子都授一柄匕首。洞玄師弟,你到那邊去。”洞玄不明他用意,但還是朝他手指所指,向西


    行去。水雲等他走出數百步,高聲叫道:“行了。”洞玄停步。


    水雲低聲問閔子華道:“閔師弟,這把匕首,叫作甚麽?”閔子華道:“這是仙都戒殺


    刀。”水雲又問:“師父授你戒殺刀時,有四句甚麽訓示?你低聲說來。”閔子華肅然道:


    “嚴戒擅殺,善視珍藏,義所不敵,舉以自戕。”


    水雲點點頭,向東邊一指,道:“你到那邊去。”待閔子華走遠,把洞玄叫回來,問


    道:“洞玄師弟,這把匕首,叫作甚麽?”洞玄道:“仙都戒殺刀。”水雲又問:“師父授


    你此刀之時,有何訓示?”洞玄肅然道:“嚴戒擅殺,善視珍藏,義所不敵,舉以自戕。”


    水雲把閔子華叫回,對袁承誌和焦宛兒道:“現今兩位可以相信,敝派確是有此訓示。敝派


    子弟犯戒殺人,也是有的,可是憑他如何不肖,無論如何不敢用這戒殺刀殺人。”袁承誌問


    道:“這匕首為甚麽叫‘戒殺刀’?”水雲道:“敝派鑒於菊潭祖師的覆轍,從第十五代祖


    師起便定下一條門規,嚴禁妄殺無辜,否則到每兩年一次在仙都山大會,便得在師長兄弟之


    前,以這戒殺刀自行了斷。閔師弟要殺焦幫主,雖然當年閔子葉師兄行為不端,有取死之


    道,但為兄報仇,本來也不算是妄殺,可是後來既知受奸人挑撥,再去加害,那是犯了重大


    門規,諒他也是不敢。”他歎了一口氣,說道:“這戒殺刀是自殺用的,要是仙都弟子遇敵


    之時,武功不如,而對方又苦苦相逼,脫身不得,那麽便須以此匕首自殺,免損仙都威名。


    閔師弟就算敢犯師門嚴規,天下武器正多,怎會用戒殺刀去殺人?而且刺殺之後,怎麽又不


    把刀帶走?”袁承誌和焦宛兒聽到這裏,都不住點頭。


    水雲又道:“焦姑娘,我給你瞧一封信。”說著從棺材角裏取出一個布包,打了開來,


    裏麵是一堆文件雜物。他從中撿出一信,遞給焦宛兒。


    焦宛兒眼望袁承誌。袁承誌點點頭。焦宛兒接過信來,月光下見封皮上寫著“急送水雲


    大師兄親啟,閔緘”幾個字,知是閔子華寫給水雲的信,抽出信箋,見紙箋上端印著‘蚌埠


    通商大客棧用箋”的紅字,信上的字歪歪扭扭,文理也不甚通,寫道:“水雲大師兄:你


    好。焦公禮之事,小弟已明白受人欺騙,報仇甚麽的就此拉倒不幹了。但昨晚夜裏,小弟的


    戒殺刀忽然給萬惡狗賊偷去,真是慚愧之至。如果尋不回來,我再沒麵目見大師兄了,千萬


    千萬。小弟閔子華拜上。”焦宛兒讀完此信,更無懷疑,身子顫抖,盈盈向閔子華拜了下


    去,說道:“閔叔叔,侄女兒錯怪好人,冒犯你老人家啦。”拜罷又向洞玄賠禮。兩人連忙


    還禮。


    閔子華道:“不知是哪個狗賊偷了這把刀去,害死了焦幫主。他留刀屍上,就是要你疑


    心我呀。”焦宛兒道:“侄女真是鹵莽,沒想到這一著,隻道閔叔叔害了爹爹後,還要逞英


    雄好漢,留刀示威。”閔子華道:“我失了戒殺刀,和洞玄師兄到處找尋,沒一點眉目,後


    來接到大師兄飛帖,召我們到京師來,這才動身。路上你們沒頭沒腦的殺來,我也隻好沒頭


    沒腦的跟你們亂打一陣。幸虧袁相公趕到,才弄明白這回事。”水雲道:“等我們的事了結


    之後,要是貧道僥幸留得性命,定要幫焦姑娘找到這偷刀殺人的奸賊。這件事仙都派終究也


    脫不了牽連。”焦宛兒又襝衽拜謝,將匕首還給閔子華。袁承誌心想,他們師兄弟隻怕另有


    秘事商酌,外人不便參與,便拱手道:“兄弟就此別過。”兩人和水雲等作別,走出數十


    步,正要下崗,洞玄忽然大叫:“兩位請留步。”袁承誌和焦宛兒一齊停步。洞玄道人奔將


    過來,說道:“袁相公,焦姑娘,貧道有一件事想說,請兩位別怪。”袁承誌道:“道長但


    說不妨。”洞玄道:“這裏的事,要請兩位千萬不可泄漏。本來不須貧道多嘴,實因與敝師


    兄性命攸關,不得不冒昧相求。”按照江湖道上規矩,別幫別派任何詭秘怪異之事,旁人瞧


    在眼裏,決不能傳言談論,否則凶殺災禍立至,此事人所共知,但洞玄竟如此不放心,不惜


    冒犯叮囑,自是大非尋常。袁承誌心中一動,雖然事不幹己,但剛才見水雲道人無意中顯露


    了一手武功,不禁生了惺惺相惜之意,對洞玄道:“不知令師兄遇到了甚麽危難之事,兄弟


    或可相助一臂。”洞玄和袁承誌交過手,知他武功卓絕,不但高出自己十倍,也遠在仙都第


    一高手水雲師兄之上,聽他這麽說,心頭一喜,忙道:“袁相公仗義相助,真是求之不得,


    待貧道稟過大師兄。”匆匆回去,低聲和水雲、閔子華商量。三人談了良久,似乎難以決


    定。袁承誌想道:“既然他們大有為難,不願外人插手,那麽也不必多事了。”高聲叫道:


    “兩位道長、閔兄,兄弟先走一步,後會有期!”一拱手就要下崗。


    水雲道人叫道:“袁相公,請過來說幾句話。”袁承誌轉身走近。水雲道:“袁相公肯


    拔刀相助,我們師兄弟實是感激不盡。不過這是本門的私事,情勢凶險萬分,實在不敢要袁


    相公無故犯險。還請別怪貧道不識好歹。”說著拱手行禮。袁承誌知他是一片好意,心想這


    人倒也頗具英雄氣概,說道:“道長說哪裏話來?既是如此,就此告辭。道長如有需用之


    處,兄弟自當盡力,隨時送個信到正條子胡同就是。”水雲低頭不語,忽然長歎一聲,說


    道:“袁相公如此義氣,我們的事雖然說來羞人,如再相瞞,可就不夠朋友了。兩位請坐。


    洞玄師弟,你對兩位說罷。”


    洞玄等兩人在石上坐好,自己也坐下說道:“我們恩師黃木道人生性好動,素喜到處雲


    遊,除了兩年一次的仙都大會之外,平日少在山上。五年前的中秋,又是大會之期,恩師竟


    然並不回山主持,也不帶信回來,這是從來沒有的事,眾弟子又是奇怪,又是擔憂。恩師這


    次是到南方雲遊采藥,大夥兒忙分批到雲貴兩廣查訪,各路都沒消息。我和閔師哥卻在客店


    之中,得到點蒼派追風劍萬裏風的傳訊,說有急事邀我們前往。我們兩人趕到雲南大理萬大


    哥家中,見他身受重傷,躺在床上。一問之下,原來是為了我們恩師才受的傷。”袁承誌想


    起程青竹曾說黃木道人是死於五毒教之手,暗暗點頭,聽洞玄又道:“追風劍萬大哥說道,


    那天他到大理城外訪友,見到我們恩師受人圍攻。點蒼派跟仙都派素有淵源,他當即仗劍相


    助。豈知對方個個都是高手,兩人寡不敵眾,萬大哥先遭毒手,昏倒在地,後來由人救回,


    恩師卻是生死不明。萬大哥肩頭和脅下都為鋼爪所傷,爪上喂了劇毒。看這情形,必是五毒


    教所為。他後來千辛萬苦的求到名醫,這才死裏逃生。於是我們仙都三十二弟子同下雲南尋


    師,要找五毒教報仇。可是四年來音訊全無,恩師自是凶多吉少。五毒教又隱秘異常,踏遍


    了雲南全省,始終沒半點線索,大家束手無策,才離雲南。後來北方傳來消息,說五毒教教


    主何鐵手到了北京……”袁承誌“啊”了一聲。洞玄道:“袁相公識得她麽?”袁承誌道:


    “我有幾位朋友昨天剛給她毒手所傷。”洞玄道:“令友不礙事麽?”袁承誌道:“眼下已


    然無妨。”


    洞玄道:“嗯,那真是天幸。我們一得訊,大師兄便傳下急令,仙都弟子齊集京師。我


    們在來京途中遇到焦姑娘,那不必說了。大師兄比我們先到,他與何鐵手狹路相逢。那賤婢


    竟然出言譏刺,十分無禮。大師兄跟她動起手來,這賤婢手腳滑溜,大師兄一不留神,額上


    為她左手鐵鉤所中,下盤又中了她五枚暗器。她隻道這暗器喂有劇毒,大師兄一定活不了,


    冷笑幾聲便走了。好在大師兄內功精湛,又知對頭周身帶毒,在比武之前已先服了不少解


    藥,身邊又帶了諸般外用解毒膏丹,這才沒有遭難。”


    水雲歎道:“貧道怕她知我不死,再來趕盡殺絕,是以不敢在寓所養傷,隻得找了這樣


    古怪的一個地方靜養,再過三個月,毒氣可以慢慢拔盡。師父多半已喪在賤婢手下,這仇非


    報不可。隻是對頭手段太辣,毒物厲害,是以貧道不敢拖累朋友。”閔子華問道:“袁相公


    怎麽也跟五毒教結了仇?”袁承誌於是將如何遇到錦衣毒丐齊雲*、程青竹如何被老丐婆抓


    傷的事簡略說了。水雲道:“袁相公既跟他們並無深仇,吃了一點小虧,也就算了。你千金


    之體,犯不著跟這種毒如蛇蠍之人相拚。”袁承誌心想自己有父仇在身,又要輔佐闖王和義


    兄李岩圖謀大事,這種江湖上的小怨,原不能過於當真,否則糾纏起來,永無了局,於是點


    頭說道:“道長說得是。我有一隻朱睛冰蟾,可給道長吸毒。”當下用冰蟾替他吸了一次


    毒,亂石崗上無酒浸出蟾中毒液,於是把冰蟾借給洞玄,教了用法,要他替水雲吸盡毒氣送


    回。水雲、閔子華、洞玄不住道謝。袁承誌和焦宛兒緩緩下崗,走到一半,焦宛兒忽往石上


    一坐,輕輕啜泣。袁承誌問道:“怎麽?焦姑娘,你不舒服麽?”焦宛兒搖搖頭,拭幹淚


    痕,若無其事的站了起來。袁承誌心想:“這一來,她金龍幫和仙都派雖然化敵為友,但她


    報殺父大仇之事,卻更是渺茫了。也難為這樣一個年輕姑娘,居然這般硬朗。”兩人回進城


    裏,天將微明,袁承誌把焦宛兒送回金龍幫寓所,自回正條子胡同。他在長街一排民房屋頂


    上展開輕身功夫,倏然之間,已過了幾條街,一時奔得興發,使出“神行百變”絕技,真如


    飛燕掠波、流星橫空一般,耳旁風動,足底無聲,正奔得高興,忽聽身旁低喝一聲:“好功


    夫!”袁承誌鬥然住足,白影微晃,一人從身旁掠過,笑道:“追得上我嗎?”語聲方畢,


    已竄在七八丈外。袁承誌見這人身法奇快,心中一驚:“此人是誰?輕身功夫是如此了


    得?”他少年人既好奇,又好勝,提氣疾追。那人毫不回顧,如飛奔跑。時候一長,袁承誌


    的輕身功夫終於高出一籌,腳下加勁,片刻間追過了頭,趕在那人麵前數丈,回轉身來。那


    人格格嬌笑,說道:“袁相公,今日我才當真服你啦!”隻見她長袖掩口,身如花枝顫嫋,


    正是五毒教教主何鐵手。她全身白衣如雪,給足底黑瓦一襯,更是黑的愈黑,白的愈白。武


    林中人所穿夜行衣非黑即灰,好得夜中不易為人發覺,敵人發射暗器不能取得準頭,她竟然


    穿一身白衣,若非自恃武藝高強,決不能如此肆無忌憚。袁承誌拱手說道:“何教主有何見


    教?”何鐵手笑道:“袁相公前日枉駕,有許多礙手礙腳之人在場,大家分了心,不能好好


    見個高下。小妹今日專誠前來,討教幾招。”邊說邊笑,聲音嬌媚。


    袁承誌道:“教主這般身手,就在男子中也是難得一見。兄弟是十分佩服的。”何鐵手


    笑道:“袁相公前日試拳,掌風淩厲之極。小妹力氣不夠,不敢接招。今日比比兵刃如


    何?”也不等袁承誌回答,呼的一聲,已將腰間一條軟鞭抖了出來,微光中但見鞭上全是細


    刺倒鉤,隻要給它掃中一下,皮肉定會給扯下一大塊來。何鐵手嬌滴滴的道:“袁相公,這


    叫做蠍尾鞭,刺上是有毒的,你要加意小心,好麽?”袁承誌聽她說話,不覺打了個寒戰。


    她語氣溫柔,關切體貼,含意卻十分狠毒,兩者渾不相稱。袁承誌不欲跟她毫沒來由的比


    武,抱拳說道:“失陪了!”何鐵手不等他退開,手腕一抖,蠍尾鞭勢挾勁風,徑撲前胸。


    袁承誌微微一笑,上身向後一仰,避開了這招,不等蠍尾鞭第二招再到,已竄出數丈。何鐵


    手知道追他不上,朗聲叫道:“金蛇郎君的弟子如此膿包,敗壞了師尊一世威名,嘻嘻!”


    袁承誌一愣停步,心想:“我幾次相讓,他們五毒教驕縱慣了,還道我當真怕她。”心念微


    動之際,白影閃處,蠍尾鞭又帶著一股腥風撲到。袁承誌眉頭一皺,暗想:“這等喂毒兵器


    縱然厲害,終究為正人君子所不取。她好好一個女子,卻身在邪教,以致行事不端。”料想


    蠍尾鞭全鞭有毒,不能白手搶奪,索性雙手攏入袖中,身隨意轉,的溜溜的東閃西避。何鐵


    手鞭法雖快,哪裏帶得到他的一片衣角?轉瞬間拆了二十餘招,何鐵手嬌喝:“你一味閃


    避,算甚麽好漢?”袁承誌笑道:“你想激我奪你鞭子?又有何難。”身子一彎,雙手已在


    屋頂分別撿起一片瓦爿,凝視鞭影,看得親切,叫道:“撤鞭!”兩塊瓦片一上一下,已將


    蠍尾鞭夾在中間,順手往裏一奪,右足晃動,瞬息間連踢三腳。何鐵手剛想運勁奪鞭,對方


    足尖已將及身,隻得撤鞭倒退,不想踏了一個空,跌下屋去。袁承誌搶住鞭柄,笑道:“金


    蛇郎君的弟子怎麽樣?”忽聽何鐵手柔媚的聲音叫道:“很好!”她身法好快,剛一著地,


    立即又竄了上來,饒是袁承誌身有絕頂輕功,也不禁佩服。何鐵手右手叉在腰間,身子微


    晃,腰肢款擺,似乎軟綿綿地站立不定,笑道:“還要領教袁相公的暗器功夫,我們五毒教


    有一種毒蟾砂……”袁承誌聽她嬌聲軟語的說著話,也不見她身轉手揚,突然間眼前金光閃


    動,大吃一驚,知道不妙,百忙中一飛衝天,躍起尋丈,隻聽得一陣細微的錚錚之聲,數十


    枚暗器都打在屋瓦之上。


    原來這毒蟾砂是無數極細的鋼針,機括裝在胸前,發射時不必先取準頭,隻須身子對正


    敵人,伸手在腰旁一按,一陣鋼針就由強力彈簧激射而出。真是神不知,鬼不覺,何況鋼針


    既細,為數又多,一枚沾身,便中劇毒。武林中任何暗器,不論是金鏢、袖箭、彈丸、鐵蓮


    子,發射時總得動臂揚手,對方如是高手,一見早有防備。但這毒蟾砂之來,事先絕無征


    兆,實是天下第一陰毒暗器,教外人知者極少,等到見著,十之**非死即傷,而傷者不久


    也必送命。他們本教之人稱之為“含沙射影”功夫,端的武林獨步,世上無雙。袁承誌身子


    未落,三枚銅錢已向她要穴打去,怒喝:“我跟你無怨無仇,為甚麽下此毒手?”何鐵手側


    身避開兩枚銅錢,右手翻轉,接住了第三枚,輕叫一聲:“啊喲,好大的勁兒,人家手也給


    你碰痛啦。”看準袁承誌落下的方位,還擲過來。聽聲辨形,這枚銅錢擲來的力道也不弱,


    袁承誌剛想伸手去接,突然心裏一動:“這人手上有毒,別上她當。”長袖一拂,又把銅錢


    拂了回去。這一下勁力就沒手擲的大,何鐵手伸出兩指,輕輕拈住,放入衣囊,笑道:“多


    謝!可是隻給我一文錢,不太小氣了些嗎?”手掌伸出來時迎風一抖,十多條非金非絲的繩


    索向他頭上罩來。


    袁承誌惱她適才偷放毒蟾砂手段陰毒之極,當下再不客氣,揚起蠍尾鞭,往她繩上纏


    去。何鐵手鬥然收索,笑道:“蠍尾鞭是我的呀。你使我兵器,害不害臊呀?”說的是一口


    雲南土音,又糯又脆,手下卻毫不停留。


    袁承誌把蠍尾鞭遠遠向後擲出,叫道:“我再奪下你這幾根繩索兒,你們五毒教從此不


    能再來糾纏,行不行?”何鐵手道:“這不叫繩索兒,這是軟紅蛛索。你愛奪,倒試試


    看。”說著蛛索橫掃,攔腰卷來。這蛛索細長多絲,一招既出,四麵八方同時打到。袁承誌


    側身閃避,想搶攻對手空隙,哪知她十多根蛛索有的攻敵,有的防身,攻出去的剛收回守


    禦,原來縮回的又反擊而出,攻守連環,毫無破綻。


    拆了十餘招後,袁承誌已看出蛛索的奧妙,心想:“這蛛索功夫是從蜘蛛網中變化出來


    的。”乘她一招使老,進攻的索子尚未收回、而守禦的索子已蓄勢發出之際,身形一斜,陡


    然欺近她背心,伸手向她脅下點去。這招快極險極,何鐵手萬難避開,忽然間身子一側。袁


    承誌見這一下如點實了,手指非碰到她胸部不可,臉上發熱,凝指不發。何鐵手乘勢左手一


    鉤。袁承誌疾忙縮手,嗤的一聲,袖口已被鉤子劃了一條縫。何鐵手道:“啊喲,糟糕,把


    袁相公袖子割破啦。您把長衫除下來吧,我拿回去給你補好。”袁承誌見她狡計百出,心中


    愈怒,乘勢一拉,扯下了右臂破袖,使得呼呼風響,不數招,袖子已與蛛索纏住,用力一


    揮,破袖與蛛索雙雙脫手,都掉到地下去了。袁承誌道:“怎麽樣?”何鐵手格格笑道:


    “不怎麽樣。你的兵刃不也脫手了麽?還不是打了個平手?”反手在背上一抽,右手中多了


    一柄金光閃閃的鉤子。


    袁承誌見她周身法寶,武器層出不窮,也不禁大為頭痛,說道:“我說過奪下你蛛索之


    後,你們可不能再來糾纏。”何鐵手笑道:“你說你的,我幾時答允過啊?”袁承誌一想,


    果然不錯,她確是沒答允過,但這般一件一件的比下去,到何時方了?當下哼了一聲,說


    道:“瞧你還有多少兵器?”心想把她每一件兵器都奪下來,她總要知難而退了。何鐵手


    道:“這叫做金蜈鉤。”左手一伸,露出手上鐵鉤,說道:“這是鐵蜈鉤,為了練這勞甚


    子,爹爹割斷了我一隻手。他說兵器拿在手裏,總不如幹脆裝在手上靈便。我練了十三年


    啦,還不大成。袁相公,這鉤上可有毒藥,你別用手來奪呀!”隻見她連笑帶說,慢慢走


    近,袁承誌外表雖然淡然自若,內心實深戒懼,隻怕她又使甚麽奸謀,正自嚴加提防,忽聽


    遠處隱隱有呼哨之聲,猛然間想起一事,暗叫:“不好!莫非此人絆住了我,卻命她黨羽去


    加害青青他們?”也不等她話說完,回身就走。何鐵手哈哈大笑,叫道:“這時再去,已經


    遲了!”金鉤一點,鐵鉤疾伸,猛向他後心遞到。袁承誌側過身子,橫掃一腿。何鐵手縱身


    避過,雙鉤反擊。?


    ?時曙光初現,隻見一道黑氣,一片黃光,在他身邊縱橫盤旋。這女子兵


    刃上功夫之淩厲,僅比在盛京所遇的玉真子稍遜而已。他掛念青青等人,不欲戀戰,數次欺


    近要奪她金鉤,總是被她回鉤反擊,或以鐵鉤護住。這鐵鉤裝在手上,運用之際的是靈動非


    凡,宛如活手一般。袁承誌拆到三十餘招,兀是打她不退,心中焦躁,探手腰間,金光一


    閃,拔出了金蛇寶劍。何鐵手一見,笑容立斂,喝道:“好!這金蛇劍竟落在你手!”袁承


    誌道:“是便怎樣?”刷刷數劍。何鐵手武功雖高,哪裏抵擋得住?當的一聲,金鉤已被金


    蛇劍削去半截。袁承誌喝道:“再來糾纏,把你的鐵手也削斷了。”她一聽之下,臉上微現


    懼色,果然不敢逼近身來。袁承誌收劍入鞘,疾奔回家,剛到胡同口,便見洪勝海躺在地


    下,頸中流血,忙上前扶起,幸喜尚有氣息。洪勝海咽喉受傷,不能說話,伸手向著宅子連


    指。袁承誌抱他入內,隻見宅子中到處桌翻椅折,門破窗爛,顯是經過一番劇戰。袁承誌越


    看越是心驚,撕下衣袖替洪勝海紮住了咽喉傷口,直奔內堂,裏麵也是處外破損,胡桂南與


    程青竹躺在地下呻吟。袁承誌忙問:“怎麽?”胡桂南道:“青姑娘,青姑娘……給……五


    毒教擄去啦。”袁承誌大驚,問道:“沙天廣他們呢?”胡桂南伸手指向屋頂。袁承誌不及


    多問,急躍上屋,隻見沙天廣和啞巴躺在瓦麵,沙天廣滿臉烏雲,中毒甚深,啞巴也受創


    傷。雖然幸喜無人死亡,但滿屋夥伴,個個重傷,真是一敗塗地,青青更不知去向。袁承誌


    咬牙切齒,憤怒自責:“我怎地如此胡塗,竟讓這女子纏住了也沒發覺。”宅中童仆在惡鬥


    時盡皆逃散,這時天色大明,敵人已去,才慢慢回來。袁承誌把啞巴和沙天廣抱下地來,寫


    了一張字條,命仆人急速送去金龍幫寓所,請焦宛兒取回朱睛冰蟾,前來救人。他替沙天


    廣、胡桂南等包紮傷口,一麵詢問敵人來襲情形。鐵羅漢上次受傷臥床未起,幸得未遭毒


    手,說道:“三更時分,胡桂南首先發覺了敵蹤,把啞巴老兄扯上屋去。兩人一上屋,立被


    十多名敵人圍住了。我在窗口中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全身無力,動彈不得,隻有幹著急的份


    兒。眼見啞巴老兄、沙老兄和程老夫子都傷了好幾名敵人,但對方實在人多。大家邊打邊


    退,在每一間屋裏都拚了好一陣,最後個個受傷,青姑娘也給他們擄了去。袁相公……我們


    實在對你不起……”袁承誌道:“敵人好不狠毒,怎怪得你們?眼下救人要緊。”他到馬廄


    牽了匹馬,向城外馳去,將到怪屋時下了馬,將馬縛在樹上,走到屋前,飛身越牆直入,大


    叫:“何教主,請出來,我有話說。”一陣回音過去,黃牆上鐵門開處,一陣狺狺狂吠,撲


    出十多頭凶猛巨大,後麵跟著數十人。他想:“這次可不能再對他們客氣了!”左手連揮,


    十多枚金蛇錐激射而出,金光閃閃,每隻巨獒腦門中了一枚,隻隻倒斃在地。他繞著眾犬轉


    了一個圈子,雙手將金蛇錐一一收入囊中。五毒教人眾本待乘他與巨獒纏鬥,乘隙噴射毒


    汁,哪知他殺斃眾犬竟如此神速,不由得都驚呆了,待他收回暗器,先頭一人發一聲喊,轉


    身便走。餘人一擁進內,待要關門,哪裏還來得及?袁承誌已從各人頭頂一躍而過,搶在頭


    裏。他深入敵人腹地之後,反而神定氣閑,叫道:“何教主再不出來,莫怪我無禮了。”


    隻聽噓溜溜的一陣口哨,五毒教眾人排成兩列,中間屋裏出來十多人。當先一人是何紅


    藥,後麵跟著左右護法潘秀達、岑其斯,以及錦衣毒丐齊雲等一批教中高手。袁承誌道:


    “在下跟各位素不相識,既無宿怨,也無新仇,各位卻來到舍下,將我朋友個個打得重傷,


    還將我兄弟擄來,那是甚麽緣由,要向何教主請教。”


    何紅藥道:“你家裏旁人跟我們沒有冤仇,那也不錯,因此手下留情,沒當場要了他們


    性命。你既有朱睛冰蟾,小小傷勢也很易治好。至於那姓夏的小子呢,哼,我們要慢慢的痛


    加折磨。”袁承誌道:“她年紀輕輕,甚麽事情對你們不住了?”何紅藥冷笑道:“誰教他


    是金蛇郎君的兒子?哼,這也罷了,誰教他是那個賤貨生的?”袁承誌一怔,心想她跟青青


    的母親又有甚麽仇嫌了?何紅藥見他沉吟不語,陰森森的道:“你來胡鬧些甚麽?”袁承誌


    道:“你們如跟金蛇郎君有梁子,幹甚麽不自去找他報仇?”何紅藥道:“老子要殺,兒子


    也要殺!你既跟他有瓜葛,連你也要殺!”


    袁承誌不願再與她囉唆不清,高聲叫道:“何教主,你到底出不出來?放不放人?”屋


    中寂然無聲,過了一陣,陣陣回聲從五堵高牆上撞了回來。袁承誌掛念青青,身形一斜,猛


    從何紅藥身旁穿過,直向廳門衝去。兩名教徒來擋,袁承誌雙掌起處,將兩人直摜出去。他


    衝入廳內,見空空蕩蕩的沒有人影,轉身直奔東廂房,踢開房門,隻見兩名教眾臥在床上,


    卻是日前被他扭傷了關節之人,見他入來,嚇得跳了起來。袁承誌東奔西竄,四下找尋,五


    毒教眾亂成一團,處處兜截。過不多時,袁承誌已把每一間房子都找遍了,不但沒有見到青


    青,連何鐵手也不在屋裏。他焦躁異常,把缸甕箱籠亂翻亂踢,裏麵飼養著的蛇蟲毒物都爬


    了出來。五毒教眾大驚,忙分人捕捉毒物。潘秀達叫道:“是好漢到外麵來決個勝負。”袁


    承誌知他在教中頗有地位,決意擒住他逼問青青的下落,叫道:“好,我領教閣下的毒掌功


    夫!”施展神行百變輕身功夫,雙足一躪,已躍到他麵前。潘秀達見他說到便到,大吃一


    驚,呼呼兩掌劈到。袁承誌道:“別人怕你毒掌,我偏不怕!”潘秀達叫道:“好,你就試


    試。”袁承誌右掌一起,往他掌上抵去。潘秀達大喜,心想:“你竟來和我毒掌相碰,這可


    是自尋死路,怨我不得。”當下雙掌運力,猛向前推,眼見要和袁承誌手掌相碰,相距不到


    一寸,突見對方手掌急縮,腦後風聲微動,知道不妙,待要縮身回掌,隻覺頸中一緊,身子


    已被提起。五毒教眾齊聲呐喊,奔來相救。袁承誌抓起潘秀達揮了個圈子。眾人怕傷了護


    法,不敢逼近。


    袁承誌喝道:“你們擄來的人在哪裏?快說。”潘秀達閉目不理。袁承誌潛運混元功,


    伸手在他脊骨旁穴道一指戳去。潘秀達登時背心劇痛,有如一根鋼條在身體內絞來攪去。袁


    承誌鬆手把他摔在地下。潘秀達痛得死去活來,在地下滾來滾去,卻不說一個字。袁承誌


    道:“好,你不說,旁人呢?”靈機一動:“我的點穴除了本門中人,天下無人能救。且都


    給他們點上了,諒來何鐵手便不敢加害青弟。”當下身形晃動,在眾人身旁穿來插去。教徒


    中武功高強之人還抵擋得了三招兩式,其餘都是還沒看清敵人身法,穴道已被閉住。片刻之


    間,院子中躺下了二三十人。本來穴道被閉,盡管點穴手法別具一功,旁人難以解開,但過


    得幾個時辰,氣血流轉,穴道終於會慢慢自行通解。但袁承誌這次點穴時使上了混元功,真


    力直透經脈,穴道數日不解,此後縱然解開,也要酸痛難當,十天半月不愈。那日他在衢州


    石梁點倒溫氏四老,使的便是這門手法。何紅藥見勢頭不對,呼嘯一聲,奪門而出。餘眾跟


    著擁出,不一刻,一座大屋中空蕩蕩的走得幹幹淨淨,隻剩下地上動彈不得的幾十人,有的


    呻吟低呼,有的怒目而視。袁承誌大叫:“青弟,青弟,你在哪裏?”除了陣陣回聲之外,


    毫無聲息。他仍不死心,又到每個房間查看一遍,終於廢然退出;提起幾名教眾逼問,各人


    均是閉目不答。袁承誌無法可施,隻得回到正條子胡同。見焦宛兒已取得冰蟾,率領了金龍


    幫的幾名大弟子來到,將沙天廣等身上毒氣吸淨、傷口包好。袁承誌見各人性命無礙,但青


    青落入敵手,不禁愁腸百結。焦宛兒軟語寬慰,派出幫友四處打聽消息。過了大半個時辰,


    忽然蓬的一聲,屋頂上擲下一個大包裹來。眾人吃了一驚。袁承誌焦急異常,雙手一扯,拉


    斷包上繩索,還未打開,已聞到一陣血腥氣,心中怦怦亂跳,雙手出汗,一揭開包袱,赫然


    是一堆被切成八塊的屍首,首級麵色已成烏黑,但白須白發宛然可辨。袁承誌一定神,才看


    清楚這屍首原來是獨眼神龍單鐵生。


    他躍上屋頂,四下張望,隻見西南角上遠處有一條黑影向前疾奔,知道必是送屍首來之


    人,當下提氣急追,趕出裏許,隻見他奔入一座林子中去了。


    袁承誌直跟了進去。隻見那人走到樹林深處,數十名五毒教教眾圍著一堆火,正在高談


    闊論。一人偶然回頭,突見袁承誌掩來,驚叫道:“克星來啦!”四散奔逃。袁承誌先追逃


    得最遠最快的,舉手踢足,把各人穴道一一點了,回過身來,近者手點肘撞,遠者銅錢擲


    打,隻聽得林中呼嘯奔逐,驚叫斥罵之聲大作。過了一盞茶時分,林中聲息俱寂,袁承誌垂


    手走出,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這一役把岑其斯、齊雲*等五毒教中高手一鼓作氣的盡數點


    倒,隻是何鐵手和何紅藥兩人不在其內。袁承誌心中稍定,尋思:“隻要青弟此時還不遭毒


    手,他們便有再大仇恨,也不敢加害於她。”


    回到住宅,焦心等候,傍晚時分,出去打探的人都回報說沒有線索。天交二更,袁承誌


    吩咐吳平與羅立如,將單鐵生的屍首送往順天府尹衙門去,公門中人見到他的模樣,自知是


    五毒教下的毒手。焦宛兒領著幾名幫友,留在宅裏看護傷者,防備敵人。袁承誌焦慮掛懷,


    哪裏睡得著?盤膝坐在床上,籌思明日繼續找尋青青之策。約莫坐了一個更次,四下無聲,


    隻聽得遠處深巷中有一兩聲犬吠,打更的竹柝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他思潮起伏,自恨這


    一次失算中計,遭到下山以來的首次大敗,靜寂中忽聽得圍牆頂上輕輕一響,心想:“如是


    吳羅二人回來,輕身功夫無此高明,必是來了敵人。”當下安坐床上,靜以待變。隻聽窗外


    如一葉落地,接著一人格格嬌笑,柔聲道:“袁相公,客人來啦。”袁承誌道:“有勞何教


    主枉駕,請進來吧!”取出火折點亮蠟燭,開門迎客。


    何鐵手飄然而入,見袁承誌室中陳設簡陋,除了一床一桌之外,四壁蕭然,笑道:“袁


    相公好清高呀。”袁承誌哼了一聲。何鐵手道:“我這番來意,袁相公定是知道的了。”袁


    承誌道:“要請何教主示下。”何鐵手道:“你有求於我,我也有求於你,咱們這個回合仍


    是沒有輸贏。”袁承誌道:“我想不必再較量了。何教主有智有勇,兄弟十分佩服。”何鐵


    手笑道:“這是第一個回合,除非你把我們五毒教一下子滅了,否則還有得讓你頭疼的


    呢。”袁承誌一凜,心想他們糾纏不休,確是不易抵擋,說道:“何教主既與我那兄弟的父


    親有仇,還是徑去找他本人為是,何必跟年輕人為難?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何鐵


    手嫣然一笑,說道:“這個將來再說。客人到來,你酒也不請人喝一杯麽?”袁承誌心想此


    人真怪,於是命童仆端整酒菜。焦宛兒不放心,換上了書童的裝束,親端酒菜,送進房來。


    何鐵手笑道:“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袁相公的書童,生得也這般俊。”袁承誌斟了兩杯


    酒。何鐵手舉杯飲幹,接著又連飲兩杯,笑道:“袁相公不肯賞臉喝我們的酒,小妹卻生來


    鹵莽大膽。”焦宛兒接口道:“我們的酒沒毒。”何鐵手笑道:“好,好,真是一位伶牙利


    齒的小管家。幹杯!”


    袁承誌和她對飲了一杯,燭光下見她星眼流波,桃腮欲暈,暗忖:“所識女子之中,論


    相貌之美,自以阿九為第一。小慧誠懇真摯。宛兒豪邁精細。青弟雖愛使小性兒,但對我一


    片真情。哪知還有何鐵手這般豔若桃李、毒如蛇蠍的人物,真是天下之大,奇人異士,所在


    都有。”何鐵手見他出神,也不言語,隻淡淡而笑,過了一會,低聲道:“袁相公的武功,


    小妹心折之極。似乎尊師金蛇郎君也不會這點穴手段,這門功夫,袁相公是另有師承的


    了。”袁承誌道:“不錯,我是華山派門下弟子。”何鐵手道:“袁相公武功集諸家所長,


    難怪神乎其技。小妹今晚是求師來啦。”


    袁承誌奇道:“這話我可不明白了。”何鐵手笑道:“袁相公若是不嫌小妹資質愚魯,


    就請收歸門下。”袁承誌道:“何教主一教之長,武功出神入化,卻來開這玩笑。”何鐵手


    道:“你如不傳我解穴之法,難道我們教中幾十個人,就眼睜睜讓他們送命不成?”袁承誌


    道:“隻要你把我朋友送回,再答應以後永遠不來糾纏,我當然會給他們解救。”何鐵手


    道:“這麽說來,袁相公是不肯收我這個徒弟了?”


    袁承誌道:“兄弟學藝未精,求師還來不及,哪敢教人?咱們好言善罷,既往不咎,你


    道怎樣?”何鐵手笑道:“我把你朋友送還,你把我的部屬治好。以後的事,走著瞧吧。”


    袁承誌見她始終不肯答應罷手言和,怒氣漸生,暗想:“五毒教雖然橫行天南,但我們七省


    英雄豪傑,也不見得就怕了你們。”當下默不作聲。


    何鐵手盈盈站起,笑道:“啊喲,咱們的袁大盟主生氣啦。”襝衽萬福,笑道:“好


    啦,好啦,我給你賠不是。”袁承誌還了一揖,心下怫然不悅。何鐵手道:“明兒我把你朋


    友送回來。便請你大駕光臨,救治我的朋友。”袁承誌道:“一言為定。”何鐵手微微躬


    身,轉身走出。她並不上屋,徑往大門走去。袁承誌隻得跟著送出,童仆點燭開門。


    焦宛兒跟在袁承誌身後,暗想:“這女子行動詭秘,別在大門外伏有徒黨,誘袁相公出


    去襲擊,我先去瞧瞧。”於是慢慢落後,身上藏好蛾眉鋼刺,越牆而出,躲在牆角邊向外望


    去,隻見大門口停了一乘暖轎,四名轎夫站在轎前,此外卻無別人。焦宛兒矮了身子,悄悄


    走到轎後,雙手把轎子輕輕一托,知道轎內無人,這才放心,正要走回,大門開處,童仆手


    執燈籠,袁承誌把何鐵手送了出來。


    焦宛兒靈機一動:“她既不肯罷手,此後麻煩正多。我要找到她的落腳所在,他們再來


    糾纏,好讓袁相公上門攻她個出其不意。”她存了報恩之心,也不怕前途艱險,縮身鑽入轎


    底,手腳攀住了轎底木架。那暖轎四周用厚呢圍住,又在黑夜,竟無一人發覺。隻聽得何鐵


    手一陣輕笑,踏入轎中。四名轎夫抬起轎子,快步而去。


    隻覺四名轎夫健步如飛,原來抬轎的人也都身有武功,她不禁害怕起來。這時正當隆


    冬,寒風徹骨,暖轎底下都結了冰,被她口中熱氣一嗬,化成了冷水一滴滴的落下。焦宛兒


    隻得任由冷水落在臉上,不敢拂拭,隻怕身子一動,立給何鐵手發覺。走了約莫半個時辰,


    忽聽一聲呼叱,轎子停住。一個男人聲音喝道:“姓何的賤婢,快出來領死。”焦宛兒心中


    奇怪:“這聲音好熟,那是誰啊?”又聽另一個聲音叫道:“五毒教橫行一世,想不到也有


    今天。”焦宛兒一驚:“那是閔子華!嗯,第一個說話的是他師弟洞玄道人。”


    隻聽得四周腳步聲響,許多人圍了上來。轎夫放下轎子,抽出兵刃。焦宛兒拉開轎障一


    角向外張望,見東邊站著四五人,都是身穿道袍、手執長劍的道士,心想:“西、北、南三


    邊必都有人,仙都派大舉報仇來了。”隻覺轎身微微一晃,何鐵手已躍出轎外,嬌聲喝道:


    “水雲賊道死了沒有?你們膽子也真大,想幹甚麽?”一名長須道人喝道:“我們師父黃木


    道長到底在哪裏,快說出來,免你多受折磨。”


    何鐵手格格嬌笑,柔聲道:“你們師父又不是三歲娃娃,迷了路走失了,卻來問我要


    人。你們把師父交給我照管了,是不是呢?好吧,大家武林一脈,我幫你們找找吧,免得他


    可憐見兒的,流落在外,沒人照顧。也不知是給人拐去了呢,還是給人賣到了番邦。”焦宛


    兒心道:“原來這女人說話,總是這麽嬌聲媚氣的,我先前還道她故意向袁相公發嗲。”那


    長須道人怒道:“五毒教逞凶橫行,今日教你知道惡有惡報!”何鐵手笑道:“仙都派在江


    湖上本來也算是有點兒小名氣的,可是平時不敢正大光明的來找我,現今知道我們教裏多人


    受傷,就鬼鬼祟祟的躲在這裏。哈哈,嗬嗬,嘻嘻,嘿嘿!”片刻之間,換了幾種笑聲,她


    笑聲未畢,隻聽西北角上一人“啊”的一聲慘叫,想是中了她毒手,一時隻聽得呼叱怒罵、


    兵刃碰撞之聲大作。


    這次仙都派傾巢而出,來的都是高手,饒是何鐵手武功高強,卻始終闖不出去。鬥不到


    一盞茶時分,四名轎夫先後中劍,或死或傷。焦宛兒在轎下不敢動彈,眼見仙都門人劍法迅


    捷狠辣,果有獨得之秘,心想當日袁相公一舉而破兩儀劍法,那是他們遇上了特強高手,才


    受克製,尋常劍客卻決非仙都門人對手。她怕黑夜之中貿然露麵,給仙都門徒誤會是五毒教


    眾,不免枉死於劍下,隻得屏息不動。這時二十多柄長劍把何鐵手圍在垓心,青光霍霍,冷


    氣森森,隻看得她驚心動魄。何鐵手在數十名好手圍攻下沉著應戰。一個少年道人躁進猛


    攻,被她鐵鉤橫劃,帶著肩頭,登時痛暈在地,當下由同伴救了下去。再拆數十招,何鐵手


    力漸不支。閔子華長劍削來,疾攻項頸,她側頭避過,旁邊又有雙劍攻到。隻聽錚的一聲,


    一件細物滾到轎下。焦宛兒拾起一看,原來是半枚女人戴的耳環。她心中又喜又急,喜的是


    何鐵手這一役難逃性命,可給袁相公除了個大對頭;急的是她若喪命,青青不知落在何處,


    她手下教眾肯不肯交還,實在難說。


    又鬥數十招,何鐵手頭發散亂,已無還手之力。長須道人一聲號令,數十柄長劍忽地回


    收,組成一張爛銀也似的劍網,圍在她四周。長須道人喝道:“我師父他老人家在哪裏?他


    是生是死,快說。”何鐵手把金鉤夾在脅下,慢慢伸手理好散發,忽然一陣輕笑,鐵鉤迅如


    閃電,傷了一名道人。眾人大怒,長劍齊施,這一次下手再不容情,眼見何鐵手形勢危急萬


    分,突然遠處傳來噓溜溜一聲呼哨。何鐵手百忙中笑道:“我幫手來啦,你們還是快走的


    好,否則要吃虧的呀。”焦宛兒心想:“如不知他們是在拚死惡鬥,聽了她這幾句又溫柔又


    關切的叮囑,還以為她是在跟情郎談情說愛哩!”那長須道人叫道:“料理了這賤婢再


    說!”各人攻得更緊。轉眼間何鐵手腿上連受兩處劍傷,但她還是滿臉笑容。一名年輕道人


    心中煩躁,不忍見這麽一個千嬌百媚、笑靨迎人的姑娘給亂劍分屍,喝道:“你別笑啦,成


    不成?”何鐵手笑道:“你這位道長說甚麽?”那道人一呆,正待回答,眼前忽然金光一


    閃。閔子華急呼:“留神!”但哪裏還來得及,波的一聲,金鉤已刺中他背心。酣鬥中遠處


    哨聲更急,仙都派分出八人迎上去阻攔。隻聽金鐵交鳴,不久八人敗了下來,仙都門人又分


    人上去增援。這邊何鐵手立時一鬆,但仙都派餘人仍是力攻,她想衝過去與來援之人會合,


    卻也不能。


    雙方勢均力敵,高呼鏖戰。打了一盞茶時分,閔子華高叫:“好,好!太白三英,你們


    三個賣國賊也來啦。”一人粗聲粗氣的道:“怎麽樣!你知道爺爺厲害,快給我滾。”焦宛


    兒心下驚疑:“太白三英挑撥離間,想害我爹爹,明明已給袁相公他們擒住。爹爹後來將三


    人送上南京衙門,怎麽又出來了?是越獄?還是貪官賣放?”


    這時何鐵手的幫手來者愈多,仙都派眼見抵擋不住,長須道人發出號令,眾人登時收劍


    後退。仙都門人對群戰習練有素,誰當先,誰斷後,陣勢井然。何鐵手身上受傷,又見敵人


    雖敗不亂,倒也不敢追趕,嬌聲笑道:“暇著再來玩兒,小妹不送啦。”仙都派眾人來得突


    然,去得也快,霎時之間,刀劍無聲,隻剩下朔風虎虎,吹卷殘雪。


    焦宛兒從轎障孔中悄悄張望,見場上東一堆西一堆的站了幾十個人。一個老乞婆打扮的


    女人道:“他們消息也真靈通,知道咱們今兒受傷的人多,就來掩襲。教主,你的傷不礙事


    吧?”何鐵手道:“還好。幸虧姑姑援兵來得快,否則要打跑這群雜毛,倒還不大容易


    呢。”一個白須老人道:“仙都派跟華山派有勾結嗎?”一個嗓音嘶啞的人道:“金龍幫跟


    那個姓袁的小子攪在一起。咱兄弟已使了借刀殺人的離間之計,料想姓袁的必會去跟仙都派


    為難。”那白須老人道:“好吧,讓他們自相殘殺最好。”焦宛兒在轎下聽到“借刀殺人的


    離間之計”這幾個字,耳中嗡的一響,一身冷汗,心道:“是了,是了,害死我爹爹的,原


    來是這三個奸賊。”她想再聽下去,卻聽何鐵手道:“大夥兒進宮去吧,轎子可不能坐


    啦。”眾人一擁而去。焦宛兒等他們走出數十步遠,悄悄從轎底鑽了出來。不覺吃了一驚,


    原來當地竟是在禁城之前,眼見一夥人進宮去了。仙都派圍攻何鐵手,拚鬥時刻不短,居然


    並無宮門侍衛前來查問幹預。她不敢多耽,忙回到正條子胡同,將適才所見細細對袁承誌說


    了。袁承誌大拇指一豎,說道:“焦姑娘,好膽略,好見識!”焦宛兒臉上微微一紅,隨即


    拜了下去。袁承誌側身避過,慨然道:“令尊的血海深仇,自當著落在我身上。焦姑娘再行


    大禮,那可是瞧不起我了。”沉吟片刻,說道:“事不宜遲,我這就進宮去找他們。”焦宛


    兒道:“這些奸賊不知怎樣,竟混入了皇宮。看來必有內應。宮裏禁衛森嚴,袁相公貿然進


    去,隻怕不便。”袁承誌道:“不妨,我有一件好東西。本來早就要用,哪知一到京師之


    後,怪事層出不窮,竟沒空去。”說著取出一封書信,便是滿清睿親王多爾袞寫給宮裏司禮


    太監曹化淳的密函,本是要洪勝海送去的。袁承誌知道這信必有後用,一直留在身邊。焦宛


    兒喜道:“那好極了,我隨袁相公去,扮作你的書童。”袁承誌知她要手刃仇人,那是一片


    孝心,勸阻不得,點頭允了。焦宛兒在轎下躲了半夜,弄得滿身泥汙,忙入內洗臉換衣,裝


    扮已畢,又是個俊俏的小書童。袁承誌笑道:“可不能再叫你焦姑娘啦!”焦宛兒道:“你


    就叫我宛兒吧,別人還當是甚麽杯兒碗兒呢。”正要出門,吳平與羅立如匆匆進來,說順天


    府尹衙門戒備很嚴,等了兩個多時辰,直到捕快換班,才把單鐵生的屍首丟了下去。袁承誌


    點頭道:“好!”焦宛兒說起要隨袁承誌入宮尋奸,為父報仇。羅立如忽道:“袁相公,師


    妹,我跟你們一起去,好麽?”焦宛兒眼望袁承誌,聽他示下。袁承誌心想:“這次深入禁


    宮,本已危機四伏,加之尚有不少高手在內。要保護焦姑娘周全已甚不易,多一人更礙手


    腳。”正要出口推辭,忽見吳平伸手暗扯羅立如衣角,連使眼色,說道:“羅師弟,你傷臂


    之後身子還沒完全複原,還是讓袁相公帶師妹去吧。”袁承誌心中一動:“他似乎有意要我


    跟焦姑娘單獨相處。昨晚我和她去見水雲道人,青年男女深夜出外,隻怕已引起旁人疑心。


    雖然大丈夫光明磊落,但還是避一下嫌疑的好。”於是對羅立如道:“羅大哥同去,我多一


    個幫手,那再好沒有。委屈你一下,請也換上童仆打扮。”羅立如大喜,入內更衣。吳平跟


    著進去,笑道:“羅師弟,你這次做了傻事啦!”羅立如愕然道:“甚麽?”吳平道:“袁


    相公對咱們金龍幫恩德如山,師妹對他顯然又傾心之至……”羅立如顫聲道:“你說讓師妹


    配……配給袁相公?”吳平道:“恩師在天有靈,定也必十分喜歡。你跟了去幹甚麽?”羅


    立如道:“大師哥說得對,那我不去啦!”吳平道:“現今不去,又太著痕跡。你相機行


    事,如能撮成這段姻緣,那是再好不過。”羅立如點頭答應,心中卻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原來他對這小師妹暗寄相思已有數年,隻是見她品貌既美,又不苟言笑,協助焦公禮處理幫


    中事務頗具威嚴,是以一番深情從不敢吐露半點;斷臂後更是自慚形穢,連話也不敢和她多


    說一句,這時聽吳平一說,不禁悵惘,但隨即轉念:“袁相公如此英雄,和師妹正是一對。


    她終身有托,我自當代她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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