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都王府一到晚上就安靜得過分,回廊上孤燈高懸,往來穿梭的仆從女婢少得可憐,確實如外人傳言的那般陰森可怖。


    書房裏燈火明亮,司馬瑨剛剛換完傷藥,披了件外衫坐在案後,嘴角竟還帶著笑。


    他是真的想笑。不過就是那日扯著那匪寇從東山回城時嚇了一下全城的人罷了,結果丞相王敷竟說這些人裏有他七十高壽的老母。


    據說其母當晚回去便一病不起,請了郗清去看,郗清說是歲數到了,該準備後事了。可王敷不信,堅持認定是被司馬瑨給嚇的,第二日就風風火火地去找了謝太尉,好說歹說一起聯名上了彈劾奏本。


    幕僚們攏著雙手站在他麵前,為了應付削爵一事,大多已提出了對策,可都大同小異,都無外乎是想讓他低頭罷了。


    幾個大老爺們兒說完話就緊張地絞手指,畢竟讓殿下低頭,很有可能自己會先斷頭啊……


    “殿下,您就用印吧。”一個幕僚小心翼翼地勸道:“王敷與殿下並無仇怨,以往也不管您的事,如今不過就是一時氣不過。王謝勢盛,殿下總不能硬拚。道歉的文書我們也擬好了,您用個印我們就送過去,於您也沒什麽損失。”


    司馬瑨笑中帶了冷意:“本王若是道了歉,不就等於認了其母臥床不起是本王之過麽?”


    “……”幕僚傻眼,本來就是因為您啊,合著您還不想認呐!


    幕僚之首房沛已年屆五旬,待在司馬瑨身邊最久,沒其他幕僚那麽畏懼。他撓了撓花白的胡須道:“殿下領親王爵並不隻是因為身份尊貴,也是您多年征戰沙場一點一點掙得的,哪是說削就能削的?王敷重孝,難免一時氣憤難當,好在陛下有心保您,此事殿下不必出麵,否則反而適得其反,您如今名義上接受白檀教導,不如由她出麵。”


    “白檀?”司馬瑨搖了搖頭:“她不過是為了自保才與本王結了師生關係,豈會為了本王去做這種事。”


    話音剛落,顧呈推門而入,神色有些古怪:“殿下,白家女郎來了。”


    白檀跟在他後麵進門,抬手揭去帷帽,露出白白淨淨的臉來。


    司馬瑨朝邊上瞥了一眼,祁峰像是被針紮了一下,立馬跳了起來:“這次屬下可沒有擄她啊!”


    白檀不放棄一切可以打擊他的機會,涼颼颼地道:“今日真是稀奇呢,我居然頭一回從自己學生家的正門進來。”


    祁峰瞪她,有完沒完了啊,你還挑撥得挺來勁啊!


    司馬瑨道:“恩師忽然造訪,有何賜教?”


    白檀笑笑:“聽說殿下被彈劾了,為師總不能是來祝賀的,還得惦念著師生情分幫你一把。”


    房沛雙眼一亮,立即快步上前,臉上褶子都笑出來了:“女郎來得正好,眼下萬事俱備,就等您出手相助了。”


    白檀點了一下頭,示意他去旁邊說話。


    房沛跟著她去角落裏嘰嘰咕咕了一陣,白檀便知道了事情經過,她瞄了一眼司馬瑨,朝祁峰招招手:“去,給我取文房四寶來。”


    祁峰哪能受她調動,剛要暴躁,想起那天滾來滾去的辛酸,又強忍了下來,乖乖去旁邊取了文房四寶來放在桌案上。


    白檀解了披風坐去案後,撩袖提筆,洋洋灑灑寫了滿滿兩頁紙,而後署名,從袖中取出自己的私印來仔細蓋上。


    “好了。”


    房沛接過來細細瀏覽完,一顆心落了地。


    這其實是白檀的保證書,大抵就是避重就輕地承認了一下錯誤,然後她保證以後好生教導司馬瑨,杜絕此類事情再犯。


    陛下其實早放了風過來,叫司馬瑨配合著一點兒好保他,便提到了讓白檀出麵給王謝個交代,反正王謝從頭到尾也沒指望能從司馬瑨那兒得到什麽交代。


    如今都中遍傳白檀能壓住司馬瑨,她既然出麵立下字據說保證會管好他,那還有什麽可鬧的呢,畢竟也沒確實證據可以指證王家老太太差點蹬腿就是因為司馬瑨嘛。


    司馬瑨一直沒有作聲,朝周圍看了一眼,左右立即會意,魚貫而出,頃刻房中就隻剩了他跟白檀。


    “恩師就為了此事特地跑這一趟?”


    白檀滿心哀怨,無處話淒涼:“沒辦法,殿下終究是我門下學生。”


    這麽多年才經營出個清清白白的才名,她容易麽!當年那段牽扯是肯定斬不斷的了,為了證明自己不是誤人子弟之徒,隻有從現在起努力把他往正道上拉了。否則一旦傳揚出去,把她那些學生都嚇跑了,她喝西北風去啊!


    司馬瑨站起身來,原本搭在身上外衫委頓落地,中衣素薄,襟口微敞,長發未束,就這麽閑閑散散地走到白檀跟前:“恩師為何要幫本王?”


    白檀看著他如今的模樣,隻覺得是琳琅珠玉落於混沌,心裏卻又記起當年那幅清淡水墨般的剪影,真是感慨萬千:“為師相信殿下還是保有一顆初心的,並非無可救藥。”


    司馬瑨仿佛聽到了笑話:“本王行事向來隻憑喜好,從不講什麽初心。”


    “那殿下的喜好是什麽?”


    “血,瀕死之人的呻.吟,絕望之人的掙紮,越是違逆,到最後越戰戰兢兢地匍匐於腳下的醜態……這些都是本王的喜好。”


    “……”這孩子到底吃什麽長大的。


    “怎麽,恩師怕了?”


    白檀動了動微僵的手指:“畢竟也是十一年前從叛軍手裏逃過難的人,豈會那麽容易害怕呢?”


    司馬瑨揚眉:“原來恩師記起來了。”


    “原本就不曾忘記過,隻能說殿下前後變化太大,為師根本就沒有聯想到以前的事。”


    “恩師的變化也大得很,當年扮作少年足以以假亂真,而如今……”他的視線輕飄飄地落在白檀的胸前,笑容深了一分:“已是實打實的女人了。”


    白檀眼角一抽,側過身去,將大半個背留給他。


    其實她的身段生得極好,豐腴纖細無一處不得宜,加上自小教養嚴謹,無論是站是坐都姿態綽約,隻是常年穿著大袖深衣,難以凸顯,又是打從少女時起便一個人過起了隱居的日子,所以也並無這方麵的自覺。


    司馬瑨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時,她根本沒覺得多害羞,隻是覺得自己作為師長的尊嚴受到了挑戰,實在很沒麵子。


    兩方無話,燭火剪影,一室寂靜,白檀的肚子卻突兀的“咕嚕”了一聲,她先是一愣,接著臉唰的就紅了。


    到現在還沒吃晚飯呢,居然把這個給忘了!


    司馬瑨笑了一聲,走去門邊喚來顧呈,吩咐他去備飯菜。


    白檀覺得丟臉,本不想留在這裏吃飯,但顧呈很快就領著一排婢女進來,個個都端著她日夜惦念的美食。她稍稍糾結了一瞬,還是放棄了掙紮,在案後坐了下來。


    雖然已經餓得很,她吃飯時依舊動作不急不緩,安安靜靜,沒有發出一絲咀嚼聲,隻是偶爾會放慢嚼咽的速度,眉目舒展,露出些許享受的表情。


    司馬瑨倚在門邊,視線落在她身上,又輕輕移開。


    她是沾染著書卷墨香的人,而他卻浸泡在屍山血海,如今能共處一室也是奇跡。


    吃到七分飽,白檀便停了箸,拭了拭唇,對旁邊站著的顧呈道:“準備一下,我這就將你們殿下領走了。”


    顧呈一愣:“殿下要去哪裏?”


    “東山,抱樸觀。”


    司馬瑨看過來:“為何?”


    白檀理所當然道:“為師可是給殿下做了擔保的,此後自然要緊盯著殿下,殿下也要跟在為師身邊時刻聆聽訓誡,所以殿下即日起要去抱樸觀修身養性,方便為師隨時教導。”


    司馬瑨冷笑:“不去。”


    白檀臉冷了下來:“此事為師已在給陛下的折子裏說了,所以要麽殿下和為師一起去,要麽隨後自己去,反正你都得去。”


    司馬瑨看著她的臉,目光濯濯清冷,似蘊了寒光的刀。


    白檀暗暗掐了一下手心,硬是沒有散了剛端起來的架子:“那看來殿下是決定自己去了,也罷,為師先行一步回去了。”


    說話時腳步已經邁動,與他擦肩而過,直奔府外,一路不停,等匆匆走到大門外,她才將那口憋著的氣狠狠吐了出來。


    簡直是要了老命了,她上輩子一定是得罪了天下蒼生,這輩子才被攤上這麽個學生!


    就快到宵禁時間,兩個家丁提著燈一前一後地護著前行,腳步都有些快。


    背後城頭寂寂,護城河上月斜橫波,白檀踏上吊橋,腳下空空的悶響,忽有急促的馬蹄聲到了背後,橋麵頓時震動起來。她轉頭看了一眼,視線收了回來又猛然甩回去。


    司馬瑨已經打馬到了麵前,身邊就帶了一個顧呈。


    “原來恩師竟是一路走來的麽?”


    白檀翻了個白眼:“難不成殿下是來送為師回山的不成?”


    司馬瑨的笑散在冷風裏:“本王改了主意,與恩師一同上路,可像恩師這樣用腳走,要走到何時,本王沒那個興致。”他接近兩步穩住馬,探身勾住白檀腰肢,一用力將她扯上馬來。


    白檀大驚失色,險些摔下去:“荒謬!我可是你的老師,豈容你這般冒犯!”


    司馬瑨的手臂穩穩地扣著她:“本王看起來像是那種尊師重道的人麽?”


    “……”還真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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