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檀醒來時覺得脖子簡直要斷了。


    窗外陽光刺目,已是日上三竿,外間叮叮當當地響。


    她一邊揉後頸一邊下床,繞過屏風就見無垢正在敲敲打打地修門。


    看她出來,無垢停了一下:“師尊想必昨晚太累了,我已自作主張讓師弟們回去了,您要再睡會兒也可以。”


    白檀探頭朝西廂房裏看了一眼,果然沒有人影。


    她這地方平日裏共有十來個學生往來求學,但隻有無垢是女子,又出身貧寒孤苦無依,所以被她收留在身邊同吃同住,其餘的都是世家子弟,每日早來晚歸。


    白檀有時候覺得她太沒心沒肺,這會兒又覺得她挺體貼,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好,歎了口氣,默默更衣洗漱去了。


    用完早飯無垢那門還沒修好。


    白檀跟往常得閑時一樣,坐在案後自己跟自己下棋,卻是心不在焉,時不時摸摸後頸,越想越覺得不是滋味,最後幹脆丟了棋子。


    “無垢,你替我去一趟太傅府吧。”


    無垢聞言差點一錘子錘到手上,詫異地扭過頭來:“師尊忽然要我去太傅府做什麽?”


    她知道師尊離開太傅府有十年了,逢年過節都不曾回去過,很多人都快忘記白太傅還有她這麽個女兒了,今日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白檀捏著個棋子搓來搓去:“最近似有賊人出沒,我想請父親多派些家丁來護衛這老宅。”


    無垢抬頭望了望門外朗朗青天白日,不明覺厲地“哦”了一聲。


    東山這地方地形特別,明明就在都城東郊,卻是遺世獨立的架勢。因著山脊背處建著皇家道觀抱樸觀,這地方自然是宵小之輩不敢接近的。


    白檀這宅子與抱樸觀兩相對望,是白家的一座別院,裏麵雖然隻有三四個家丁仆婦,但沾了抱樸觀的光,一直都很太平。


    當然這是以前。


    入都不過十來裏路,並不算遠,可無垢這一趟竟一直到太陽落山時分才回來。


    這時節山上開始窸窸窣窣地落葉子了,一地都是枯黃。她剛走完長長的石階,就見白檀站在院門外的大樹旁,雙手攏在袖中,鴨卵青的衣擺隨風飄飄蕩蕩,臉龐上籠著一層夕陽的微光,迷離朦朧中愈發顯得眉黛唇紅。


    無垢走過去,情緒怏怏:“我等了幾個時辰才見到太傅,結果他老人家隻說,要麽您就回去求他,要麽就在外麵自食其力,他半個人都不會派來的。”


    “嘖,我猜他也是這麽說。” 白檀幹巴巴地扯了一下嘴角,視線悠遠綿長。


    “師尊在看什麽?”


    無垢順著她的目光遠眺,建康城中的城門樓台像是常年糊了一層水墨青黛,此刻卻在餘暉裏蒙了薄薄的一層金黃,好似水墨畫卷霎時點出了人間煙火,站在這遙遠的山頂都仿佛能聽見街道上的車水馬龍。


    她陡然悟了,師尊雖然嘴上不說,但這麽多年必然也是想念家的吧?


    “師尊~~~”這一聲飽含深情與慰藉。


    白檀舔了舔下唇:“扁米蒸餅、青筍鴨臛、醬炙白肉、汁魚片鹿……這些城裏都有,好久沒嚐到了啊。”說完回神看向無垢,“昂,你剛才叫我?”


    “……沒什麽,”無垢耷拉著眼皮:“我隻是想告訴您,晚上我們吃蘿卜。”


    “!!!”白檀憤懣拂袖回宅。


    既然沒請到人手,就隻有叫僅有的幾個家丁打起精神來了。


    其實白檀也是防範萬一,畢竟皇帝已經應付過去,興許他不會再關心淩都王的修身養性了,興許再想起來時那個叫祁峰的黑衣人已經給淩都王換了個新老師,這也不是沒可能。


    果然接連幾日都很安生,看起來似乎風平浪靜了。


    西廂房裏的學生們倒是有心,以為之前白檀沒有授課是病了,這幾日往來還不忘帶些溫補的藥材來孝敬。


    白檀端坐案後,捏著柄白羽扇緩緩扇著煮茶小爐裏的炭火,笑不露齒,頷首領受。


    無垢在旁好心矯正:“你們送這些師尊才不喜歡呢,師尊喜歡扁米蒸餅、青筍鴨臛、醬炙白肉,還有汁魚片鹿。”


    眾學生:“……”


    白檀一扇子差點把炭灰扇到茶水裏去。


    混賬啊,為師端著個形象容易麽!


    剛下學沒多久,天就變了,狂風乍起,似乎要落雨的樣子,天一下就黑了。


    無垢去打熱水,經過院牆忽然丟了銅盆厲聲尖叫起來。


    家丁們以為女郎口中的賊人終於來了,立即就要去抄家夥。


    白檀提著燈籠跑過來時,無垢那叫聲已經轉了幾個彎快成個曲調了,手臂高抬,一直指著院牆。


    她抬頭一看,悚然一驚,院外樹影森森,院牆上模模糊糊坐著個白影子,衣擺長長的垂下來,隨著風蕩啊蕩……


    子不語怪力亂神。白檀定了定神,鼓足勇氣舉燈上前一照,桃花眼,粉麵郎,怎麽看怎麽熟悉。


    她嘴角一抽,掉頭就走。


    白影蹭的一下跳了下來,拽住她胳膊:“阿姊,是我啊,我是白棟啊,你怎麽不理我呢?”


    白檀回頭瞪他:“你大晚上的趴我牆頭裝神弄鬼,還想我理你?”


    白棟急地跳腳:“冤枉啊,我這不是聽說你去找父親要人手防賊麽?父親不近人情,我可看不下去,他不派人來,我便親自來給你守門!”


    白檀看看那邊驚魂未定的無垢:“原來你這是在守門啊。”


    他有些遺憾:“我本想低調行事,做好事不留名來著。”


    “……”白檀翻個白眼,轉頭回房。


    白棟卻又巴巴地跟了上來,神神秘秘地道:“阿姊,若在以往,你這裏遭了賊,我鐵定是要勸你搬回去住的,但這回我不勸你,你千萬別回去。”


    白檀不禁奇怪,停步問他:“為何?”


    白棟有些沒好氣:“父親正想法子逼你回去嫁人呢,你那日派無垢登門,正合他意啊,我可不能讓你中了他的圈套。”


    白檀好笑:“我都二十六了,世家之中還有哪家會有適齡兒郎好配?”


    “什麽世家,還是皇族呢!年齡倒是與你相仿,可他至今未婚是因為無人敢嫁啊,你跟他根本不是一回事。”


    聽他這麽說,白檀愈發好奇了:“到底是誰啊?”


    “還能有誰,淩都王啊!阿姊你深居簡出自然不清楚,那個淩都王他……他……”


    白檀一聽這名字就眉頭突突直跳,還得佯裝一無所知:“他怎麽了?”


    “他是個煞神啊!倒是戰功赫赫,可嗜殺成性。聽說打仗的時候豪喝人血生啖人肉,所以早沒了人性善惡,抓了俘虜必然淩虐致死,死了還要用他們的骨頭做成飾物送人。他府上的侍妾都必須佩戴這種飾物,但凡有不從者便殺了了事,所以他府上女人都絕了跡了!平常也是隨性妄為的很,簡直遇神殺神、佛佛殺佛啊!”


    白棟一口氣說到此處,難以承受般捂住心口:“嫁給他肯定會沒命的!父親真是狠心,竟然這般不顧你死活……不不,我絕不同意,他那種人如何配得上你!”


    白檀暗暗吞了吞口水,原來之前在淩都王府裏的見聞不過是冰山一角啊。


    不過轉念一想,白棟根本是多慮了。


    眼下至少在陛下眼裏她已經是淩都王的恩師,大晉以孝治國,三綱六紀嚴明,不管怎樣也不會亂了師生倫.常,所以這婚事陛下頭一個就得否決。


    她拍拍白棟的肩膀:“好了好了,那都是子虛烏有的事,我是絕對不可能嫁給他的,你放心回去吧。”


    白棟正色:“我怎麽能回去!都說了來給你守門,那賊人一日不除,叫我如何放心!”說著就大步折回了牆根處,蹭蹭爬上了院牆繼續嚇人,那身手還真夠靈活的。


    白檀知道他少年熱血,可這狂風大作的,再熱的血也能吹涼了啊。隻好折衷道:“要不你就在我隔壁睡下,也好就近照應。”


    白棟就是吃準了她會對自己心軟,一聽就躍下了院牆,步態優雅地踱步進了隔壁房間,關門前還信心十足地說了句:“阿姊放心,有我在,任那毛賊有三頭六臂也不能將你怎樣!”


    家丁們默默抱頭,你有毛用,倒讓我們的擔子更重了!


    果然他這話的可信度隻維持到了夜半時分。


    白檀看了一晚上的書正要就寢,起身陡然看到背後多出了一道黑影,僵硬地扭過脖子,穿著夜行衣的祁峰古鬆一樣杵在她身後。


    仔細聽聽隔壁,白棟呼聲震天。


    要你何用啊你說!


    她眉心一蹙,抬眼看過去時臉上已多了幾分怯怯:“陛下應該沒這麽快就又派人來問話吧?”


    “沒有。”祁峰硬邦邦地道:“我今日來是要告訴女郎一聲,我家殿下奉旨領軍剿匪,近來不在都中,若是遇著陛下的人問話,你可別說岔了口露出馬腳。”


    白檀聞言先是一陣輕鬆,繼而又皺起眉頭:“我近來聽聞了一些你們殿下的傳聞,此番他領軍剿匪,陛下肯定會借此機會觀察他修身養性的效果,倘若他又嗜殺,師責在身,屆時我少不得要倒黴了。”


    祁峰眯了眯眼:“怎麽,你這是不樂意?”他故技重施,狠狠拍了一下麵前的小案:“如若不從,猶如此……”


    小案安然無損,他的表情卻陡然扭曲了,手抖了幾抖背去身後,臉色陡然轉為爆紅。


    白檀配合地縮了一下脖子,好心提醒:“我家小案包了鐵皮的。”


    祁峰眼裏都要噴火了,但死也不丟份兒,顫巍巍地舉起腫成熊掌的手低吼:“猶如此手!”


    “……”白檀竟然無言以對。


    她幽幽歎息一聲:“若是陛下責問,牽扯出我,肯定也會牽扯到你自作主張的事,不知道你們殿下得知後會作何所想,反正此事是紙包不住火了。”


    祁峰氣焰一下滅了,仿佛見了鬼,神情扭曲,渾身打擺子似的哆嗦。


    白檀故作關切:“咦,你怎麽了?”


    祁峰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老子手疼不行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女恩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天如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天如玉並收藏女恩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