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周三上午,南橋沒課,外麵陽光正好,她把窗簾拉開,坐在客廳裏看書。


    老校區裏有很多教職工居住的居民樓,和她們這幾棟新修的宿舍麵對麵。不同於新宿舍的紅白磚牆,居民樓是沒有貼瓷磚的那種最老式的水泥牆壁,爬山虎和一些不知名的紅花點綴在牆壁上,青苔和泥土反而給人一種寂靜又活潑的美感。


    也看不進去書,她盯著窗外失神。


    片刻後,外麵傳來一陣嘈雜聲,有人劈裏啪啦在放鞭炮,一群人歡天喜地地喧鬧著。她忍不住合上書,走到窗台邊上去看。


    原來是在辦喜事。


    新郎官在一群人的簇擁下笑吟吟地站在一樓的樓道前,有人在吆喝:“新娘子,你老公來接你啦!趕緊開開門!”


    周圍的人笑得前仰合後。


    大概是新娘子那邊的親戚在門裏也跟著吆喝:“要我們新娘子開門,先把紅包掏出來,看看夠不夠大再說!”


    新郎從西裝口袋裏掏出好幾隻紅包,恭恭敬敬地從門縫裏遞了進去,不一會兒,大門忽然開了,一群人歡歡喜喜地衝了出來,把他圍作一團。


    “我的呢我的呢!”


    “我也要紅包,姐夫,給我紅包!”


    “哎哎,還有我的!”


    ……


    南橋靜靜地站在窗邊看著這熱鬧的一幕,卻注意到在這喧嘩的旁邊,有個小姑娘躲在居民樓側麵的小巷子裏。她穿著很漂亮的裙子,看樣子應該也是來參加婚禮的,卻不知為什麽獨自坐在巷子裏,埋頭不吭聲。


    朱恬恬起床了,從廁所裏洗漱完畢,伸著懶腰走出來,沒好氣地說:“還指望睡個懶覺呢,結果外麵鬧嚷嚷的不知道在幹嘛,我在被窩裏掙紮了半個小時,最後還是隻能爬起來。”


    她湊到南橋身旁往窗外看:“哦,搞半天是在辦喜事。”


    她也很容易就注意到了樓下的那個小姑娘,禁不住疑惑地問:“誒,你看她,人家都歡天喜地的,這小孩兒怎麽埋頭坐在那兒?是,是在哭嗎……”


    正說著,小姑娘的媽媽就開始找她,一邊到處搜尋,嘴裏一邊叫著她的名字:“雲雲,雲雲?”


    她悶聲答了句:“我在這兒!”


    她媽媽跑到了巷子裏,一把拉起她:“躲在這兒幹嘛啊?快點,你哥哥的婚禮要開始了,咱們得坐車去酒店了!”


    小姑娘往後一縮,紅著眼睛嚷嚷:“我不去,我不去!”


    “你哭什麽呀,今兒是你哥哥的大喜日子,你少給我掉眼淚!多不吉利啊!”女人著急了,伸手就去抹她的眼淚,“你這孩子在哭個什麽勁兒啊,好端端的,叫人看了又得說你不懂事了!”


    “我不要哥哥結婚,我不要!”小姑娘一把拍開媽媽的手,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不要他結婚,不要新娘子!”


    小姑娘也就六七歲大的樣子,一哭起來就沒完沒了,還直抽抽,上氣不接下氣的。


    她媽媽急了,伸手要打她,新郎卻聞聲而來,幾步跑來將小姑娘護在了身後:“怎麽了怎麽了,怎麽就哭了啊?”


    他蹲下身,把小姑娘摟在懷裏:“跟哥哥說說,誰欺負你了?”


    一邊說,一邊給女人做手勢,示意她先走,他來安慰小姑娘。


    女人又低聲說了兩句:“那行,你趕快,她就這脾氣,一天到晚老愛哭。要實在勸不了,你忙你的去,新娘子還等著呢,哪有時間讓你在這兒哄她這小孩子脾氣?”


    朱恬恬看得無聊,走到客廳裏去拿昨晚買的早點,還問她:“誒,這兒有蛋糕,你也來吃點吧?冰箱裏好像還有牛奶,我去熱一熱。”


    南橋沒說話,隻是低頭看著巷子裏的那一幕。


    西裝革履的新郎將小姑娘摟在懷裏,輕聲問:“怎麽了,怎麽哭了?”


    小姑娘一邊抽噎一邊指控他:“你,你騙人!大騙子!”


    “嗬,我怎麽就成大騙子了?”新郎有些好笑,刮刮她的鼻子,“原來是我把你惹到了?說吧,我哪裏做得不對了?”


    他一問,小姑娘的眼淚掉得更厲害了,一邊哭一邊說:“你,你答應過我的,說好了等我長大娶我當新娘子,你,你答應過的……”


    說到後來,已然變成了嗚咽聲,再也聽不清她在念些什麽。


    男人啞口無言,片刻後笑出了聲,一把將她抱住了:“傻孩子,真是傻孩子……你要知道你永遠是我的妹妹,哥哥就算有了新娘子,也絕對不會不要你的。”


    他覺得這樣的妹妹很可愛,叫人又好氣又好笑。


    可是小姑娘隻是一個勁哭,眼睛紅紅,鼻子紅紅,雙頰紅紅。


    男人安慰了她一陣,外麵有人叫他了:“新郎官跑到哪兒去啦?再不來,你家新娘子要被人拐走咯!”


    他回頭應了兩聲:“就來就來,馬上就來!”


    抱起妹妹,他一邊往外走,一邊低聲安慰,很快就消失在南橋的視線裏。


    朱恬恬從廚房裏走出來,端了兩杯熱牛奶招呼她:“誒,還站那兒看什麽呀,結婚嘛,又不是沒見過。快來快來,把牛奶喝了,一會兒我想去書店逛一逛,剛好今天太陽好,你陪我去,成不成?”


    沒聽見南橋應聲,她疑惑地端著牛奶走到窗邊:“幹什麽呀,看得這麽失神?”


    拽了拽南橋的手臂,看清南橋的表情之後,她一下子呆住了。


    “你,你怎麽哭了?”


    窗戶邊上,暖融融的陽光從頭頂灑進了屋子,一地細碎的金黃。


    南橋站在窗邊,大夢初醒般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臉,才發現不知何時她已淚流滿麵。她慌忙擦著那些好像永遠擦不幹的眼淚,連勉強的笑容都很難擠出來一個。


    朱恬恬看看窗外,再看看她,表情慢慢凝重起來。


    回想起前些天在走廊上拎著酸辣粉時看見的那一幕,黑暗裏相距咫尺的兄妹……她忽然把牛奶放在了一邊的櫃子上,一把拉過南橋。


    “你過來,我們談談。”


    談什麽?


    有什麽好談的?


    她的秘密是一份難於啟齒的感情,不能說,也不能忘。從十七歲那年愛上一個人,做夢般在他的庇護下成長至今。他是這世上對她最好的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卻也是她永遠沒有辦法得到的人。


    ***


    回程很漫長,易嘉言坐在飛機上卻忽然興致缺缺。來時覺得窗外那司空見慣的雲層也美得令人屏息,卻沒料到離開的時候心情會如此低落。


    他該欣慰的,畢竟南橋一個人過得很好。


    不,不是一個人,她已經找到了可以照顧她的那個人,今後隻會過得更好。


    裏昂的機場,盧雅微站在出口處等他。


    易嘉言從大廳裏走出來,看見她一身火紅的大衣,忍不住笑起來:“怎麽,提前過聖誕嗎?”


    “沒有,就是喜歡當人群中的焦點而已。”盧雅微笑著伸手去接他的包。


    “我自己來。”易嘉言沒有同意。


    “你一個人又拎箱子又背包的,我打空手像什麽話?畢竟我也是來接人的,好歹讓我拿出接人的樣子吧?”盧雅微瞪他。


    “沒事,我自己來。”還是那句話,一模一樣的語氣。


    盧雅微有些泄氣,跟在他身後往外走的同時,噘著嘴嘟囔:“你這人怎麽這樣啊,都追你大半年了,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就算是塊冥頑不靈的石頭也總該動心了吧?何況我還是個明豔動人的大美女……”


    易嘉言似笑非笑地回頭看她:“當初一起來法國的時候,我分明說了隻是同事關係,誰同意要和你發展什麽了嗎?你自己心懷不軌,還怪我不為所動?”


    盧雅微看著他,看著那張雅致的麵龐上一如既往的溫和笑意,忽然就不笑了。


    她走上前去問他:“見到南橋了?”


    “見到了。”


    “她過得怎麽樣?”


    “過得很好。”


    “那你這下總該放心了吧?手頭上事情這麽多,還非得千裏迢迢趕回去看她,之後幾天有你受的。”


    “……”易嘉言沒說話。


    盧雅微再看他片刻,忽然來了氣。


    “你騙誰啊,說是不放心她一個人過,所以說什麽也要跑回去看一眼。如果她過得不好,你露出這副傷心欲絕的表情也就算了,可你也說她過得好,你現在又在擔心個什麽?”


    “我沒有擔心什麽——”


    “你夠了吧,易嘉言,騙騙自己也就算了,何必把別人都當成和你一樣的傻子呢?”盧雅微仰頭看他,平靜地說,“我也跟了你這麽久了,不見得比你聰明,但我也不是傻子。你想什麽籌劃什麽我也許不知道,你有了什麽新的合作計劃我可能也不清楚,但有一件事我看得很明白,你心裏一直惦記著她。”


    易嘉言站在那裏沒說話,片刻後才說:“她是我妹妹,惦記她難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你妹妹?親妹妹?有血緣關係?你們朝夕相處一起長大?”盧雅微笑著拋出一連串的問題,最後好笑地問他,“我也有哥哥,我們是親生兄妹,從小到大朝夕相處,好得跟穿連襠褲似的。可我自問我和他關係這麽親近,也絕對沒有像你惦記南橋這麽惦記他,我不會看到什麽都想起她,我不會走在街上總是問自己他這個時候在幹什麽,需不需要我,我能為他做點什麽,我更不會把她當成自己生活的全部,拒絕一切愛情的可能性,就好像自始至終都在等他。易嘉言,你對人對事都很聰明,可在這件事情上你真是傻得可憐——”


    “雅微。”易嘉言的笑意已經完全消失不見,他靜靜地站在原地,目光平靜地看著盧雅微,“不要自作聰明,也不要總是妄圖去揣測別人的心意。”


    “我隻是看不下去你這麽騙人騙己!”


    “我有沒有騙人騙己,我自己心裏清楚——”


    “你清楚個鬼!”盧雅微忽然拉起他的手腕,倏地將他的衣袖一把擼了上去,白皙的手腕上露出一條紅繩子,“你是在搞笑嗎?她畢業的時候送了你一條幸運繩,你一戴就是這麽多年,洗澡的時候取下來,睡覺之前放在枕邊,有一次都飛走了,想起繩子忘在酒店,又立馬坐飛機回去拿。我問你,你是有病嗎?一條繩子而已,對你來說有那麽大的意義?我見過很多人寶貝自己的珠寶首飾,見過很多人一天到晚炫耀結婚鑽戒,可我沒見過你這種神經病,自己的妹妹送一條繩子而已,你就寶貝成這樣!你捫心自問,你要真當她是你妹妹,會這麽神經質地惦記著她,以至於一條繩子都當成命一樣去護著?”


    易嘉言麵色一沉,倏地收回手來,將衣袖重新挽了下去。這一次他動怒了,拎起箱子一言不發地往前走。


    盧雅微追了上去:“你不喜歡我就算了,你不想交女朋友也就算了,你這麽自欺欺人有什麽意思?我為什麽喜歡你,因為我覺得你頭腦清醒,對人對事都很用心,可是你知道你最大的問題是什麽嗎?你對誰都用心,唯獨對你自己沒用心!你成天考慮別人的感受,成天想著如何把事情做得最好,達到於人於己利益最大化,可是你把你自己放在什麽地方?你也有心,你也有感情,你像個男人一樣堂堂正正去麵對它不行嗎?”


    “你說夠了沒有?”生平第一次,這個素來溫和的人再也沒有了半點溫和,麵色一凜,幾乎是忍無可忍地回頭看著她,“別人的事情跟你有什麽關係,需要你說個不停?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有分寸,用不著你一直指指點點。”


    “你有分寸嗎?你愛上誰了你都不知道,你做不到放手去愛,也做不到讓自己不愛,你這叫什麽分寸?”盧雅微也衝他大吼大叫,“你不愛我就算了,你對自己好點會死嗎?你非要這麽忍著痛著藏著掖著,你敢不敢不懦弱,你敢不敢拿出點男人的樣子?”


    易嘉言麵色鐵青地伸手攔下機場出租車,將箱子塞進了後備箱裏,然後一言不發地上了車,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盧雅微還在外麵大吼大叫,他卻再也不想理會她,隻是把窗合上,沉聲跟司機報出地址。


    司機從後視鏡裏看看他,用法語問了句:“不用等外麵那位女士嗎?”


    他斬釘截鐵地說:“不用,請直接開走,謝謝。”


    此時此刻他心亂如麻,隻想擺脫盧雅微,擺脫掉那個自以為是胡說八道的女人。


    出租車疾馳在機場高速上,易嘉言靠在座椅上閉著眼睛沒說話,可是胸腔裏似乎被人安裝了一隻複讀機。哪怕盧雅微不在車裏,她說的那些話也反複循環在他的身體裏,撞擊著他脆弱疲憊的四肢百骸。


    他惦記著南橋,從來沒有像惦記她一樣惦記過別的人。


    他在乎她的一切,在乎到無時無刻不是牽掛著她,無時無刻不在揣測她的近況。


    他記得她一切的喜好,記得她流淚的樣子和歡笑的樣子,哪怕隻是想起來也會忍不住跟著她一起難過一起狂歡。


    可她是他的妹妹。


    她是他的妹妹啊!


    易嘉言心亂如麻,指尖驀地蜷縮起來,手握成拳,青筋畢露。


    煩。


    煩。


    煩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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