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結賬的時候發生了一件窘事。


    因為出來得太匆忙,南橋隨手拿了件大衣披在身上,忘記帶錢包了。而易嘉言也才剛剛回國,隨身攜帶的歐元還未來得及兌換成人民幣。因此誰也沒錢結賬。


    一碗牛肉麵十元,區區十元,竟然讓兩人麵麵相覷,大眼瞪小眼。


    老板娘站在一旁看著他倆,沒說話。


    易嘉言尷尬地拿著錢包,問:“請問可以刷卡嗎?”


    老板娘一副“你在逗我”的表情,不太開心地說:“嗬嗬,不好意思啊,店小,薄利經營,沒法刷卡。”


    大概也是第一次看見有人來吃牛肉麵還問能不能刷卡的。


    南橋可憐巴巴地問老板娘:“那個,阿姨,我出來得太匆忙了,忘記帶錢包,他才剛回國,包裏又都是歐元,能不能先賒賬,我明天一早把錢拿過來?”


    老板娘說了兩句上海話,南橋沒聽懂。


    廚房裏走出來她的丈夫,揮揮手:“算啦算啦,讓他們走吧,一碗麵而已啦,也值不了幾個錢。”


    老板娘不樂意了,聲音抬高了些:“哦喲,一碗麵不值錢,一天多送幾碗,這個錢你給我補上嗎?”應該早就對丈夫有氣沒出發,找到個理由就沒完沒了,女人開始不斷數落丈夫,“一天到晚好吃懶做,哪天早上不是我一個人起來做生意?你就隻知道睡,隻知道喝,隻知道享清福!我真是瞎了眼才會跟著你……”


    巴拉巴拉一大堆。


    店裏還有幾個顧客,見狀都有些尷尬。


    易嘉言眉頭微蹙,從錢夾裏拿出一張卡,遞給南橋:“我在這裏等你,你去附近的atm取錢。”


    南橋點頭,剛走沒一會兒,老板娘對著易嘉言眼睛一瞪:“哦喲,沒聽見嗎?這個死老鬼不收你們的錢!你們趕緊走趕緊走,趁著我還沒反悔!”


    易嘉言抬頭看她片刻,沒有說話,將錢夾收進大衣衣兜裏,一言不發地走出了門,追上了南橋。


    “不是,不是讓我去取錢嗎?”南橋回過頭來,有點茫然,“怎麽一起出來了?”


    “太晚了,不安全。”他的回答也在意料之中。


    南橋抿嘴笑。


    易嘉言卻不清不重地側頭瞥她一眼:“請客的人不帶錢包,害我被人奚落一頓,請問南橋小姐,你哪裏來的好心情,竟然還能笑得這麽開心?”


    “笑你也有吃霸王餐的一天。”南橋又忍不住笑出了聲。


    易嘉言也終於笑了出來,問她:“附近哪裏有atm?”


    南橋說:“前麵轉角就有一家。”伸手指了指。


    最後還是取好了錢,親自回小餐館把麵錢付了。老板娘絮絮叨叨地還在罵丈夫,也沒給他們倆什麽好臉色。


    南橋把錢遞過去的時候,老板娘還瞥她一眼:“小姑娘,別看現在的男人穿得人模狗樣的。看著金貴,一碗麵都想賴賬,這種人跟著有什麽前途啊?就跟我家的死鬼似的,當初可也是這種派頭,我勸你年輕的時候還是多擦亮眼睛吧,別跟了個好吃懶做的窮酸還一副撿了寶的樣子。”


    易嘉言見南橋表情一變,默不作聲將她護在身後,正欲說點什麽。誰知道南橋忽然又扒開他的手站了出來,一點也不客氣地說:“按理說你好心好意地想要為我指點迷津,我是該感謝你的。但你胡說八道一堆,我也是不知道你在說誰。你識人不慧是你的事情,但麻煩你別做人身攻擊。你攤上個好吃懶做的窮酸,愛過過,不愛過就離。我找到的是什麽人,我自己心裏有數。”


    說完,她拉著易嘉言頭也不回地走了。


    路燈下,易嘉言側頭看她,還瞧見她雙頰氣鼓鼓的模樣,兩團因為怒火而浮現的紅暈鮮豔奪目,讓她整個人看上去都像是一團燃燒的火焰。


    他忽然間笑出了聲。


    “笑什麽笑?”南橋猶自沉浸在怒氣之中,側頭瞪他,“誒,我可是幫你說話,你在這兒窮開心什麽?”


    唇邊的笑意漸濃,易嘉言看她片刻,莞爾:“你幫我說話,我自然是開心的。”


    南橋一怔,臉上燙得更厲害了,剛才還蘊了滿腔的怒火卻倏地消失不見,好像是沸騰的熱水,眨眼間變成了輕飄飄的水蒸氣,將心髒填得輕盈又飄飄然。


    易嘉言在學校附近訂了酒店,住兩晚。回去休息以前,他先送南橋回宿舍。


    還是那條路,林蔭道上影影綽綽,燈火昏黃。


    南橋低頭看著兩人的影子,聽見他說:“我之前一直不放心你一個人來上海,沒有人照顧你,沒有人陪著你,我很擔心。”


    “……”


    “但是來了以後,看見你過得很好,我也就安心了。一個人獨立生活是必須要經曆的階段,人要成長,須得如此。隻是我一直想要護著你,所以就像老母雞似的不肯撒手。”易嘉言笑出了聲,側過頭來看著她,“誒,是不是做一個男神,也必須要時刻謹言慎行,不能把自己比作成老母雞這種東西?”


    南橋想笑,但又笑不出來。


    她隻能揉揉眼眶,假裝嫌棄地往前跑:“老母雞是什麽鬼?原來我一直把一隻老母雞當男神!”


    身後傳來易嘉言的笑聲。


    她又回頭補充一句:“還有啊,你就算說你是老公雞也好,何必連性別都給變了?”


    夜色裏,她匆匆一瞥,看見的那個仿若閑庭信步的男人。


    他是那樣神色清明地望著她,一步一步朝她走來,眉眼間有濃到化不開的溫柔。


    大概,就連易嘉言自己也沒有察覺到他對她的寵溺竟然已到這種程度。


    送至宿舍樓下,不能再送。


    南橋眼巴巴地站在那裏跟他揮手,難受得要命。


    易嘉言卻說:“我陪你上去。”


    “哎?”她一愣,“宿舍裏還是很安全的,其實不用陪著……”


    當然,如果你想陪,我自然還是很開心的=v=。


    易嘉言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我不是擔心你的安全,是擔心那隻台燈的安全。”


    說完,竟然先她一步往前走去。


    南橋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一邊追上去一邊問:“所以你是要幫我組裝嗎?”


    “我隻是心疼它生得好沒死得好,竟然到了你手裏,出於同情,幫它一把。”


    他答得有趣,南橋又忍不住雀躍起來。


    說那麽多,還不是要幫她?


    最後,她站在屋子裏,把那對零件全部塞進紙箱裏,然後把紙箱塞進易嘉言的懷裏。


    “那我先回去了。”易嘉言站在門外跟她揮手,“明天早上請我吃早飯吧。”


    末了還不忘眯眼一臉嚴肅地補充一句:“記得帶錢。”


    南橋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是是是,一定帶錢!”


    待他轉身走了兩步,她又忽然想起了什麽,追到了走廊上:“哎,嘉言哥哥,你等一下!”


    易嘉言抱著紙箱轉過身來。


    她從脖子上胡亂取下圍巾,踮起腳尖替他圍上,像他替她做的那樣。因為身高差距,她踮腳很辛苦,易嘉言體諒她,便俯下身來,讓她可以不用那麽辛苦。


    指尖在發顫,因為這樣的姿勢,他離她真的太近太近。


    頭頂是炫目的白熾燈,眼前是他放大數倍的容顏,他的睫毛他的呼吸他的嘴唇……那些美好的誘惑離得太近了,整顆心都快要跳出來。


    她戰戰兢兢地替他一圈一圈圍上圍巾,極其不熟練地整理著衣領,指尖是他溫熱的體溫,要多努力才能克製住自己不去注意那雙近在咫尺的嘴唇?


    最後一下理好了圍巾時,她有些失望,有些如釋重負地鬆開了手,誰知道頭頂的燈光竟然有如此巧合地熄滅了。


    走廊上一片黑暗。


    唯有他沒來得及直起的腰,和他們依然保持著的親密姿態。


    南橋聽見自己心跳如雷。


    好幾秒的時間裏,易嘉言也沒有動。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聽見南橋急促的呼吸聲,看著黑暗裏她那亮得過分的眼睛。


    吳鎮初見時那隻歡快的小麻雀,雙目蘊淚地叫著“媽媽”。


    電話裏那個怯生生的小姑娘,心驚膽戰地對他說:“我,我找我媽媽……”


    額頭受傷時,她貼著紗布一個人低頭向前走著,渾然不覺有人在身後將她的失落她的掙紮盡收眼底。


    眼巴巴地將自行車停在麵包店門口時,她用充滿渴望的眼神望著那不屬於她的甜美禮物。


    ……


    太多的時候都與這雙明亮的眼眸有關,她話不多,卻能用眼神讓你覺察到所有洶湧澎湃的情感。


    最後,易嘉言看到了初到北市的那個南橋,從汽車上走下來,茫然無措地看著這座大得過分的房子,眼裏有驚喜,有恐懼,有新奇,有躍躍欲試。


    他看著她膽怯的模樣,努力克製住自己的喜悅,隻是淡淡一笑,目光溫和地注視著她:“你來了,南橋。”


    你不會知道,這一幕我竟好似渴望多年。


    是因為生活在明亮的世界太久太久,驟然間見到了一個黯淡而不起眼的你,起初是同情,後來是憐惜,我就這樣看了你很久很久,仿佛在看一部能夠感染我的老電影。


    是從哪一天開始,忽然就把你放在了心上。


    是從哪一天開始,忽然就難過你的難過,歡喜你的歡喜。


    易嘉言從來沒有這樣迫切的渴望,渴望保護一個人,把自己擁有的一切美好事物拱手相送。


    他想,這大概就是他與南橋的緣分。緣分二字雖然俗氣,但正是命運的玄妙之處。


    黑暗裏,他看著他玄妙的命運,看著那雙明亮得璀璨奪目的眼睛。


    竟然有那麽一刻,他想要伸手覆上去,蒙住它。


    不要這麽亮。


    不要這麽誘人。


    不要這麽坦誠而又情感充沛地望著我。


    黑暗裏的誘惑總會比光明之下要強烈無數倍。


    他聽見心跳驟然加快的聲音,口幹舌燥,血液奔騰,四肢百骸都有一種奇特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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