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冬日難得有這麽晴朗的天氣,陽光像是奶油一般融化在頭頂,暖意順著發梢蔓延而下。


    南橋卻如墜冰窖,坐在車裏動彈不得。


    那個穿著火紅大衣的漂亮女人朝她眨眼笑著,歡快地拎著那些禮物跑進了公寓,消失在她的視線裏。


    那是一團耀眼的火焰,而她不過是塊乏味的冰塊。


    南橋手腳冰涼地看著易嘉言轉過身來,眉梢眼角是還未來得及融化的暖意。


    他步伐輕快地走了過來,打開車門,坐進車內。


    “她……”南橋怔怔地望著他,隻覺得這一瞬間似乎已然失去語言能力,“不是說,不是說隻是同事嗎?”


    不是說好是頂頭上司的女兒嗎?


    為什麽對她笑得那麽溫柔,為什麽才剛剛分別就又見麵,為什麽把過去隻給我的禮物都送給了她……那麽多的為什麽,可南橋一句也問不出口。


    易嘉言唇角微彎,似有些不經意地說:“和雅微共事幾個月了,她很有趣,相處起來也很愉快。”


    ……所以呢?


    “所以——”像是知道她心裏所想一般,易嘉言轉過頭來朝她眨眨眼,“如果能夠有所發展,我爸和你媽大概很快就能放寬心了,用不著老擔心我會成大齡單身男青年。”


    他像是在講笑話一樣,表情是如此愉悅。


    但南橋笑不出來,一顆心懸在半空,像是被人用手提著,一旦放手,就會摔得粉身碎骨。


    她艱難地組織著語言:“你,你喜歡她嗎?”


    然後用滿懷希冀的目光看著他,小心翼翼,迫切不已。


    求你了。


    別說喜歡。


    千萬不要喜歡她。


    狹小密閉的空間裏,空調嗡嗡作響,熱風吹在麵上燥熱到近乎沸騰的地步。


    易嘉言點頭,說:“喜歡。”


    然後是一句更加肯定的:“我喜歡她。”


    砰。


    那隻手猛然鬆了開來,心髒從高空墜落,狠狠地摔在地上。


    南橋呼吸急促地坐在那裏,忽然間無所適從。


    她覺得可笑,她做了那麽多,下了那麽多決心,義無反顧地拋下了所有自尊所有牽絆,自以為可以不顧一切奔向他,到頭來卻忘了問一句他的心裏是否留了空給她。


    他說喜歡。他喜歡上了別人。


    有熱淚在眼眶裏沸騰,就快要泛濫成災。


    她猛然間轉過頭去看著窗外,雙手緊緊地拽著衣角:“回家吧,我們回家。”


    就連聲音也是極力壓製住的,怕抽噎出聲,怕他為難。


    她死死掐著手心,咬著下唇,告訴自己不要哭。


    而她並不知道,坐在一旁的易嘉言在她轉頭後的那一刻就再也沒有了笑意。他看著她單薄瘦弱的側影,看著她攥的緊緊的手,耳邊是她那拚命克製住哭音的聲音,忽然間覺得呼吸都有些困難。


    他不是故意要這樣做的。


    他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想要保護她,不讓她受到一絲一毫傷害,可是沒想到到頭來傷她的卻是他自己。


    他艱難地轉過頭去開車,低聲說:“好,回家。我們回家。”


    那個家,是他們共同的家,時刻提醒著他,他們是兄妹,不該有的牽絆就該一刀斬斷。


    ***


    家裏的阿姨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全是南橋和易嘉言愛吃的。


    見他們一同回到家裏,媽媽有些詫異地問:“怎麽一起回來了?”


    卻不等他們答話,就震驚地看著南橋露在空氣中的額頭,急切地走了上來,“你,南橋,你……”


    南橋伸手摸著那道憑空消失的疤痕,對她抿嘴笑:“沒有了,我把它去掉了。”


    媽媽張著嘴站在那裏,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眼眶卻驀地紅了:“你,你怎麽這麽傻?”


    南橋慢慢地摸著額頭,最後低聲笑了:“是啊,我也想知道我怎麽這麽傻。”


    客廳裏,易嘉言站在那裏沉默不語,連扯開嘴角笑一笑也做不到。


    一頓飯吃得異常沉默,父親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著他這次出差的情況,他答得含糊,思路也不太清楚。


    隻要一抬頭,就會看見坐在對麵的南橋。


    她一定以為她掩飾得很好,卻不知隻需一眼,他就能看出她拚了命隱藏住的傷心。


    南橋沒吃多少就回屋了。


    易重陽問他:“是你陪南橋去的醫院?”


    易嘉言搖頭:“我趕到的時候,她已經做完手術了。”


    做母親的人沉默不語,自責地坐在那裏。易重陽拍拍她的手:“孩子長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有的事情是可以自己決定的,你不需要怪自己。”


    這樣的氣氛讓易嘉言心情很沉重。他很想告訴黃姨,南橋之所以會做這個決定全都是因為他,可他說不出口,也不能說出口。


    睡前,他思量再三,敲開了南橋的門。


    南橋穿著睡衣站在那裏,沉默地看著他。


    他與她對視片刻,合上身後的門,終於說出了口:“南橋,我們談談。”


    談什麽,從何談起,這些都是困擾他的問題。


    易嘉言走到窗邊,背對她站了一會兒,才說:“盧雅微和我從各方麵來說都配,對黃姨和我爸而言,她是最佳人選。從事業上來說,她的父親也希望我們能夠有所發展,這對他、對我而言,都是好事。”


    南橋沒說話。


    他低頭看著書桌上的那些龍貓玩偶,每一隻都是他陪她挑的,伸手摩挲著一隻她最喜歡的,他輕聲說:“我知道對你來說,我一直都是你的嘉言哥哥,當妹妹的難免會害怕哥哥有了女朋友,擔心會因此失去哥哥,這些我都能理解。”


    鬆開那隻龍貓,他自我安慰似的笑了笑:“但是南橋,你放心,在我心裏,你一直都會是我最疼愛的小南橋。不管談戀愛也好,有了自己的家庭也好,沒有什麽會影響我們的關係。”


    他全盤否認了她對他的特殊情感,把一切歸結於女孩子的敏感和占有欲,歸結於妹妹對哥哥的依賴。


    南橋聽他說著這樣的話,看著他始終不曾轉過身來的背影,心裏一下一下鈍鈍的疼。


    不是這樣的。


    根本不是這樣的!


    她從來沒有把他當哥哥看過!在她眼裏他一直都是易嘉言,是那個沒有緣由接受她、對她好,永遠出現在她最難堪的時候,保護她安慰她的人!


    他可以拒絕她,可以不接受她,但他不能否認她的心意。


    這樣想著,南橋忽然上前兩步從背後抱住了他。


    懷裏的人身軀一僵,幾乎是下意識地去拉開她環抱住他的雙臂。


    南橋死也不肯鬆手,牢牢地抱住他,轉眼間就淚流滿麵。


    她帶著哭音說:“就一下,就一下好不好?”


    幾乎是卑微的乞求。


    易嘉言的手頓時停了下來,再也拉不動她。


    是短暫的半分鍾,耳邊隻有窗外的凜冽北風,和胸腔裏沉頓的心跳。


    生平第一次,她得以張開雙臂毫無阻礙地擁抱他,用她坦誠一片的真心,哪怕他自始至終不曾轉過身來回應她。


    她還恍惚地想著,至少有過這樣一個擁抱。


    當她老了,看著他兒孫滿堂時,至少還能記起她和他曾經有過這樣一個親密的舉動,記得她曾帶著滿腔孤勇,不辭冰雪為卿熱。


    愛情是毫無緣由的事情,有一天你遇見一個人,心跳忽然快了幾秒鍾,而他走過轉角處不見蹤影時,你才忽然發現自己明白了何為懷念。


    那是如此簡單的事情,不知從何而起,不知從何而終。


    就是看見你,想起你的時候,心會跳。


    就是看不見你,想見到你時,心會痛。


    半分鍾的時間如此短暫。


    最後,易嘉言還是拉開了她的手,轉過頭來幫她擦掉了眼淚。


    他說:“傻瓜,你不會失去我的。”


    她淚眼朦朧地看著他,看著他心疼的眼神和溫柔的神情,有那麽一秒還以為自己又有了希望。


    可是下一刻,他卻吻了吻她的額頭,低聲說:“南橋,你永遠,永遠是我妹妹。”


    他用這樣溫柔繾綣的話語,一刀斬斷了她所有旖旎的念頭。


    ***


    這一次,易嘉言在家裏連三天時間都沒有待滿,就又一次收拾行囊踏上了旅途。


    他去了法國,選擇留在那裏監督一個項目,從頭到尾大概要半年時間,他說要趁此機會好好曆練。


    盧建明坐在辦公室裏,詫異地看著他:“我以為你不喜歡常年奔波的,還打算讓你這次回來就不要再飛了,留在公司裏幫我。怎麽,忽然又改變主意了?”


    易嘉言平靜地站在那裏,越過盧建明俯瞰著這座大廈下的半個城市。


    “是,我改變主意了。”


    “那雅微……”盧建明沉吟片刻,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雅微有自己的主意,她的決定我不幹涉。”易嘉言淡淡地笑了,“而我也有自己的主意,我們倆的事情,盧總你也不要幹涉了。”


    三天後,易嘉言飛走了。


    南橋沒有去送,隻是站在窗邊看著他把行李拎上車,然後遠遠地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


    她靜靜地站在那裏,笑著跟他揮手。


    陽光太耀眼,她眯著眼睛,也看不清他的表情,隻看見他也朝她揮了揮手。


    依稀記得她來到這個家的那天,他站在門口,姿態閑適地朝她笑,溫柔地說了聲:“南橋,你來了。”


    我來了,而你卻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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