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卷從房間裏出來,房門在身後關上,她悶頭朝前方走。


    路上回頭看了眼房門,確定自己已經走得夠遠,房間裏的人聽不見自己說話以後,她才轉過頭來,低頭問道:“說說看,你有什麽發現?”


    林馥硬邦邦的說:“我不想理你,殺人犯。”


    “你不想說,那就聽我說吧。”卷卷說,“你媽媽身上的傷看起來是椅子腳打出來的,但是這可不是密室。第一次神父進來是開鎖進來的,但是剛剛他進來是直接推門進來的,門沒有鎖,完全可以有第三人進來,殺人以後把凶器塞我們手裏。”


    林馥沉默了一下,問:“你覺得是神父幹的?”


    “不是他,也有可能是別人。”卷卷說,“你忘記了嗎?他自己說的,這個房子裏有七個人,還有一個失蹤了。”


    她一邊說,一邊在房子裏四處走動。


    這是一棟老舊的農村磚房,上下有兩層,裏麵有很多房間,有幾扇門鎖住了打不開,還有幾扇沒鎖,卷卷打開房門探看,發現有的房間非常整潔,所有東西都放得井井有條,有的房間則非常髒亂,衣服襪子丟得到處都是,地上還有沒來得及掃掉的煙蒂,看起來這些房間裏似乎住著不同的人。


    她走進一間房間,趴在窗口看了看,外麵霧蒙蒙的,能見度非常低,隻能看見窗外橫斜而過的一根樹枝,樹枝光禿禿的,隻留了一片枯黃的葉子。


    最後,她在一樓的客廳內發現了一具男人的屍體。


    這應該就是神父提到的那個,被曹民殺掉的那個人。他看起來像是剛剛進門,就遭受到忽然襲擊的樣子,血從門口蔓延到他所在的位置,他斜躺在地上,手邊上掉著一把匕首,半截匕首被血染紅,讓卷卷一下子想到曹民腹部那個銳器傷口。


    卷卷走過去,蹲在他身邊,目光從他身上,慢慢轉移到地上的匕首上。


    “別亂動!”林馥喊道,“這可是證物!你要是把指紋留在上麵就不好了,還是放在那,等警察來了再說吧!”


    “警察來不了的。”卷卷撿起地上的匕首,然後反反複複,將上麵的血跡擦在男人的衣服上,嘴裏喃喃道,“警察永遠也來不了的。”


    林馥忽然閉上嘴巴,沉默了下來。


    “我一直覺得這個地方有點不對勁。”卷卷抬頭,環顧了一下四周,“房子的構造是南方的農村房,可窗戶外麵的霧靄起碼是北方重工業區級別的,而且我記得現在是夏天吧,怎麽外麵的樹都長出枯葉了?”


    她又低下頭,看著地上的屍體。


    “最奇怪的是這兩具屍體。”卷卷說,“你不覺得他們太幹淨了嗎?”


    “……你什麽意思?”林馥問。


    “現在是夏天,這裏還是農村,照理來說各種飛蟲應該不少啊。”卷卷掃了眼眼前的屍體,“蒼蠅呢?為什麽屍體上麵一隻蒼蠅也看不見?要知道人死以後,會散發一股腐臭味,人自己是聞不到的,但是蒼蠅千裏之外都能聞到啊。”


    “……”林馥。


    “如果隻有一個地方不對勁,我還不覺得什麽,但這麽多地方不對勁,我就忍不住開始懷疑……這裏是真實的世界嗎?”卷卷慢慢舉起匕首,舉到自己臉前,淡淡問,“你……真的是林馥嗎?”


    一道雪亮的光照在卷卷臉上,匕首上麵倒映著一張少年的麵孔。


    不是那個天使麵孔的美少年,而是另外一張陌生的麵孔。


    “我是林馥。”匕首裏的少年對卷卷說。


    卷卷笑了起來,這話可沒什麽說服力,光從外表上來看,他們都不是同一個人,他跟林馥雖然差不多年紀,但是長相平凡,眼神飄忽不定,皮膚不大好,臉上長了很多青春痘。


    “你不是林馥。”她看著他說,“又或者說,你隻是林馥的一部分……你是他分裂出來的人格之一。”


    “不,我是。”少年冷哼一聲,“你們看到的林馥是假的,我才是真實的林馥。”


    他的語氣變得有些忿忿不平,對卷卷說:“我一點也不喜歡彈鋼琴,也不喜歡規規矩矩的在房間裏一坐就是一天,我不喜歡上帝,更不喜歡我媽媽!她又軟弱又輕浮,總是讓我爸爸失望,也讓我失望!”


    卷卷靜靜聽他說話,直到他把話說完,才喃喃一聲:“原來如此。”


    她抬頭看了看眼前這棟建築,說:“這裏不是農家小院,是林馥的內心世界,房子裏的七個人,是他的主人格和他分裂出來的六個人格,比如你,你是代表他內心叛逆的人格。還有你媽媽,是承擔痛苦,誰都可以欺負她的人格。以及那個被你打死的男人,應該是代表懲罰的人格……你說對不對?神父。”


    卷卷轉過身來,看著站在她身後的那個人。


    神父站在她身後,溫柔地笑著,雪白的襯衣胸口,垂著玫瑰十字架。


    “你之前跟我說,有一個人失蹤了,我猜那個失蹤的就是主人格,他可能現實裏受到了什麽傷害,因為太過悲傷或者恐懼,所以躲起來了,之後,你們六個人格就出來活動了。”卷卷看著他,“曹民想要獨吞的不是贖金,而是這具身體,他想消滅其他人格,成為這具身體唯一的支配者。”


    “你說得不錯。”神父握著胸口的十字架,走了過來,“曹民是剛剛誕生的人格,是為了殺人而誕生的壞人格。”


    “所以你說他在外麵殺人,這個外麵,應該是指現實世界吧。”卷卷思索片刻道,“殺完人以後,他就會回來,把你們全部殺掉,所以你們很害怕,為了自保,你們必須先下手為強?”


    “是,我必須守護大家。”神父握著十字架,他深深凝視著她,眼睛裏是殉道者的光芒,又明亮又純粹,他緩緩對她說,“我必須阻止你。”


    “阻止我?”卷卷挑了挑眉毛。


    “你代表的不單單是叛逆。”神父認真的說,“還有憎恨。你憎恨當個乖小孩,憎恨家裏人給你安排的一切,憎恨上帝,憎恨自己的母親,也憎恨傷害你母親的男人……所以你動手殺了他們。”


    “你胡說!”少年怒吼一聲,將手裏的匕首對準了他。


    但是另一隻手伸過來,死死抓住他的右手手腕。


    “但你最憎恨的,是林馥。”神父悲憫的看著他,“你憎恨他的麻木不仁,隨隨便便就接受了別人給他安排的人生,拋棄了自己的全部興趣,愛好,夢想,追求……他拋棄了你。”


    少年瞪著他,麵孔變得猙獰起來,像一頭暴露人前的野獸,變得焦躁不安。


    “所以你覺得自己應該取代他。”神父輕輕道,“你跟曹民一樣,都想殺了我們,殺了林馥,成為這具身體唯一的支配者,對嗎?”


    “這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嗎?”少年咧開嘴,笑了起來,神態間,帶上一種少年人特有的自視甚高與傲慢,“你看看他都做了些什麽?他小時候本來是想當個球星的,如果他堅持己見的話,他家裏人不會不同意的,但他連努力都不肯努力一下就放棄了!之後家裏人叫他學鋼琴他就學鋼琴,叫他吃素就吃素,叫他每天都十本書他就不敢隻讀九本,他這麽逆來順受的下場是什麽?是他爸爸越來越少回家,他媽嗎當著他的麵跟別的男人卿卿我我,最後被情人綁架,連他自己的命都要搭進去了!”


    說到這裏,少年冷哼一聲,說:“如果讓我來支配這具身體,這樣的事情根本不會發生,這個可恨的家夥,浪費了我這麽久的人生……現在他該把身體還給我了!”


    最後一個字的聲調猛然拔高,少年朝神父撲了過去,試圖將匕首刺進對方身體裏,可是他邁出去左腳卻邁不出右腳,他揮出右手,左手就不停閃他耳光。


    “你幹什麽啊?”少年怒吼,“你就是我,你為什麽要阻止我?”


    “我不是你。”卷卷冷冷道。


    “做得很好。”神父麵帶微笑,在一旁鼓勵道,“就像這樣,你要控製住他。”


    他一邊說,一邊快步走來,右手扯下胸口的玫瑰十字架,刺進卷卷的脖子。


    卷卷和少年的爭鬥戛然而止,緩緩轉過頭,瞪大眼睛看著他。


    神父的目光依然是慈悲的,他左手抱住卷卷,右手拔出十字架,再次刺進卷卷的胸口,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對方的眼睛完全失去光彩,他才緩緩鬆開手裏的十字架。


    叮當一聲,染血的十字架落在地上,與散落一地的玫瑰珠子一起,在他們腳底下組成一幅瑰麗的,帶著詭異宗教氣息的畫卷。


    少年的腦袋靠在神父肩上,神父從口袋裏掏出一塊雪白的手帕,輕輕擦拭他嘴角流下的血,目光充滿憐憫,像看著一隻獻祭給上帝的羔羊。


    之後,他緩緩將少年放在地上,俯視他的麵孔。


    “這個身體裏的確有個守護者人格。”神父將手帕慢慢蓋在他臉上,笑著說,“但不幸的是,她已經被我們聯手殺死了。”


    雪白的手帕,蒙在少年臉上,遮去了他的五官,隻留下幾個凹陷。


    神父從地上站起來,右手摘下臉上的黑框眼鏡。然後閉上眼睛,抬起頭,慢慢的扭動脖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被反綁在一根柱子上,死不瞑目的曹民;光著身體,麵朝下趴在一片血泊中的曹民;可憐兮兮蜷成一團,被人活活打死的媽媽;被曹民殺死的男人;臉上蒙著白手帕的少年——鏡頭從這五個人身上一一閃過,最後定格在神父身上。


    六個人格的戰鬥,他是站到最後的人。


    神父的臉上緩緩浮現出一抹笑容。


    然後,他睜開眼。


    地上趴著一個男人,身上什麽都沒穿,後腦勺咕嚕嚕的冒血,血流在地上,像一塊不停變形的紅布,不停變大變大再變大。


    牆角蜷縮著一個女人,她也沒穿衣服,蓬頭垢麵的看著他,眼神非常驚恐,一個勁喊:“你殺人了,你殺人了……”


    神父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笑聲,又高興,又痛快,又純粹。


    人格戰爭雖然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但現實裏卻隻過去了一秒鍾。


    這一秒鍾,決定了這具身體的掌控權。


    從現在開始,他不再是神父,而是林馥。


    但這笑聲沒有持續多久,他就聽見腦海裏忽然響起一個少女的聲音:“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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