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塘鎮。


    又是一個豔陽天。雖說不過是初夏時節,可這才剛吃過早飯,太陽就跟個火球似的,好像能把人曬化一般。


    住在村口的沈老漢蹲在池塘邊。


    那池塘本來應該足有五六米深,往年雖也幹旱,可好歹積起來的水也能蓋住池塘底,今年倒好,偌大的池塘也就最中間有個小水坑罷了,至於池塘的其他地方,則全是因為幹旱而翻卷起來的土黃色泥土鱗片,像是受不了饑渴不住喘息的小孩的嘴。


    沈老漢拿了個碗,一點點的從水坑裏往外舀水,每次幾乎要半刻鍾的時間,才能積滿一碗,好半晌,才把手裏的小桶給裝滿。


    老漢站起身,提著水桶佝僂著身形往地裏走去——地裏的莊稼旱死了不少,沈老漢每天瞧著,心裏都跟刀割一般,隻是這會兒到處缺水,河渠裏也都是幹的透透的,老漢隻能眼睜睜的瞧著莊稼一片片死去。


    隻老人是倔強慣了的,怎麽也不能接受莊稼全都死去的事實。每日裏不管家人如何阻攔,都堅持著到爛泥塘這兒舀水,裝滿一桶後就提著到地裏一棵秧苗一棵秧苗的澆灌。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剛走了幾步,一個麵黃肌瘦的小姑娘小跑著過來:


    “爺爺,我幫你——”


    看著小姑娘,沈老漢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妞兒,慢著些——”


    待小姑娘提了水桶,自己就蹣跚著跟在後麵,不停絮絮道:


    “我們家妞兒是個有福的,碰見了陳大人這樣的好官——妞妞啊,咱可不能忘了陳大人的恩情啊。”


    不怪老人如此說,實在是若非陳大人想了種種法子給老百姓找些活計,不知要有多少人家賣兒鬻女了。


    兒子媳婦兒都去修築堤壩了,每天可往家拿足足兩斤高粱麵了,多挖點野菜什麽的放到一起煮,爺孫倆一天一斤麵就盡夠了,還可以省下一斤來。


    聽說河壩也修好了,兒子媳婦兒也快回來了,這些日子省下的這幾十斤麵也夠對付一些日子了。


    爺孫倆一個提著桶,一個拿碗往外舀水,禾苗渴的太狠了,小半碗水澆下去,哧溜一聲就不見影了,那蔫蔫的秧苗卻好歹精神了點。


    沈老漢歎了口氣,喃喃道:


    “老天爺,給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一點兒活路吧。”


    “爺爺,您跟誰說話呢?是不是咱們恩人啊?”妞妞從小桶上抬起頭,天真的瞧著沈老漢。


    “啊?哦。”沈老漢笑的更加慈祥,“可不是嗎,咱們恩人啊,比老天爺都實在呢。”


    聲音卻是忽地一頓,卻是正南方向,一大朵烏雲正飄過來。天空瞬間暗了下來,太過激動之下,沈老漢忽然翻身一下跪倒,邊磕頭邊嘴裏不停禱告著:


    “老天爺啊,恩人啊,給我們送點兒雨吧……”


    直到一聲驚雷在頭頂炸響,豆大的雨點砸在手麵上,沈老漢才無比幸福的意識到,老天爺,真下雨了!


    村莊、原野頓時陷入了一片狂歡之中,無數的人從家裏跑出來,在雨裏不停的跳啊、笑啊,那情景,真是比過節都要熱鬧。


    唯有知府衙門內卻是一片肅靜。


    陳清和和陳毓每人一披蓑衣,仰頭望著仿佛撕開了一道口子的天空。


    兩人嚴肅的神情令得旁邊侍立的裘方詫異不已——西昌府幹旱太久,這一場雨明顯太及時了,即便之前莊稼旱死了,雨停之後大可補種,定然還是可以解些燃眉之急的。


    怎麽大人和公子卻是一番如臨大敵的模樣?


    卻不知陳清和此時卻是心潮起伏,如果說之前還對陳毓所言有著那麽一絲絲不敢相信的話,這會兒卻隻餘震驚和擔憂了——


    這場雨果然如同毓兒所言從天而降,現在而言固然一場大驚喜,可要真如毓兒所言下了足足半月之久——


    活了這麽些年,陳清和還是第一次見到這般大的雨勢,雨水當真是從天上往下倒一般。


    就這麽會兒功夫,腳下已是積了厚厚的水,縱橫流瀉之下,打著旋兒往低窪處而去。別說十五天,就是一天,莊稼便得受災,再下去,百姓房屋真不知要被澆塌多少。


    到了晚間,雨勢終於小了下來,可依舊淅淅瀝瀝下了一夜。等到陳清和起身,出來才發現,天依舊是陰沉沉的,絲毫沒有放晴的意思。


    甚而剛用過早飯,傾盆大雨再次從天而降。


    陳清和一推飯碗就去了府衙,又令下麵衙差速在城中尋訪高地,搭上氈棚,又冒雨去了衍河旁。


    不過一夜之間,衍河水已是暴漲,兩岸小河中的水不停匯來,以致昨兒個還幹涸的快見底的衍河這會兒卻是濁浪翻滾,好不壯觀。


    好在堤壩剛剛修築過,陳清和更是全部動用了最好的材料,工匠們之前的了吩咐,也完全是依照最高規格去修築的。


    那些濁水撲到崖壁上,又無力的退回去。


    跟在後麵的衙役看著陳清和的神情已是充滿了欽佩——自家大人果然是神人嗎?這邊剛把堤壩建好,就迎來了這麽一場暴雨。有這道堤壩在,便是再下幾場這樣的大雨,西昌府也可以高枕無憂了。


    陳清和暗暗搖頭,心卻是提的更高——依毓兒的話,這場雨可是足足下了十五日之久啊!現在水勢還小,若然再過些時日,實在不敢確定這道堤壩是否還可以扛得住。


    當下嚴令臨河各縣長官,嚴密監視堤壩情形,一旦發現有異,就立馬來報。


    而西昌府百姓的喜悅在第三天上也完全消失殆盡——如果說之前還能見到有秧苗在大地上苟延殘喘,這會兒放眼望去,除了一片汪洋,哪裏還有其他?


    越來越多的民房經不住大雨浸泡而倒塌。


    即便陳清和寧願自己之前做的全是無用功,可建在高處的氈棚裏還是匯集了越來越多的人,他們滿麵悲戚拖家帶口,背著家裏微薄的財物和口糧,蜷縮在氈棚下麵,一個個麵色蒼涼……


    鄭子玉再回到城裏時,瞧見的正是這樣一幕悲哀的景象,都說水火無情,天災麵前,這些普通百姓根本除了靜默在雨中苦苦挨著,根本沒有其他辦法,好在知府大人大雨的第一日便讓人搭好了氈棚,不然城裏怕是早就亂了。


    鄭子玉是從山上下來的。


    大雨從天而降的第一日,山長劉忠浩便緊急動員書院學生各自歸家——據山長言說,卻是之前和陳家公子有過麵談,據那陳公子言講,書院的位置雖是極好,可若下雨的話,最易造成泥龍翻身。


    本來兩人不過是說些玩笑話罷了,誰知道這雨竟是下個不停了。


    因書院中還有大量書籍要遷移到安全之處,作為山長的貼心弟子,鄭子玉自然堅持著留到了最後。


    一直到今日,才和劉忠浩等書院宿儒一起從山上下來。


    因劉忠浩想要回武原府的老家,兩人便在城外各自分別。


    那裏想到剛進城,就聽說一個消息,說是城北被淹的最厲害,已然有部分房屋倒塌。


    鄭子玉當即就嚇了一跳,竟是來不及回家,便即打馬往城北而去——


    之前王朗被打的幾度昏死,虧得自己遇見,幫著送往醫館,又派人去王家通知王行,哪想到派去的人卻被王家趕了出來。


    又因王朗的傷情太過嚴重,並不敢隨便移動,鄭子玉無法,隻得給了醫館大夫一筆銀兩,懇請他們容讓王朗在此養傷,而那家醫館可不就在城北?


    好不容易趕到城北,鄭子玉已是渾身都濕透了,那麽風急雨驟之下,即便是夏日,也令得鄭子玉不住的打冷戰。


    好容易敲開房門,那醫館大夫瞧見鄭子玉明顯長出了一口氣——


    醫館的房間已經大多漏水,今天早上時更是塌了半邊,主家擔心夜裏睡著被埋在房底下而不自知,正在收拾東西,準備今兒個夜裏先去城中氈棚裏避避呢。


    正不知該拿王朗怎麽辦呢。


    “王公子在裏間——”掌櫃的給了鄭子玉一盞燈籠,便自顧自的去收拾東西了。


    鄭子玉提著燈籠往裏麵走,才發現這裏的房子已是大多漏水,一腳高一腳低的走到裏間,差點兒被絆倒,卻是腳下放了好幾個盆,地麵上已經有好幾片積水,而最角落那裏正有一個人擁被坐著。那直勾勾的眼神,當真是和鬼一般。


    “阿郎——”鄭子玉嚇了一跳,待認出那是王朗,終於長舒一口氣,忙忙的上前,“你這會兒能走吧?我給你收拾東西,咱們先到我家去——”


    手卻被王朗給拽住。


    “怎麽了?”鄭子玉怔了一下,以為王朗擔心家人不歡迎他,“你放心,我哥哥他們最疼我了,我的朋友他們一定歡迎的緊。”


    明滅的燈光下,少年如山水畫一般好看的眉眼,清俊之極的笑容都更呈現出有了一種勾人心魄的美,讓人止不住為之沉溺。


    “我——”王朗深吸一口氣,似是強自壓製著什麽,卻不妨頭頂上一道驚雷忽然炸響,整個房屋都仿佛在哆嗦。王朗仿佛受到驚嚇般猛地推開鄭子玉的手。


    “別怕,我們這就走。”鄭子玉忙安撫性的拍拍王朗,臉上全是溫暖的笑容。


    王朗如同孩子般一把抱住鄭子玉,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鄭子玉神情越發詫異,剛要開口詢問,卻又被王朗猛地推開。


    再抬起頭來時,王朗臉上已是掛上了一抹虛弱的笑容:


    “子玉,我不去你家了。我和守備府的嚴公子是好朋友,他今兒個來過,說是可以幫我跟我爹求情,你能不能去找一趟嚴公子,讓他派人來接我?”


    口裏說著,卻是不敢看鄭子玉的眼睛。


    “嚴公子?”鄭子玉探頭往外瞧了一下,因為天陰沉的厲害,外麵瞧著就跟快要黑了相仿,很明顯,又一場大雨即將到來。


    “好。”鄭子玉卻依舊很幹脆的答應下來,甚至體貼的幫王朗拉好被子,手蹭過王朗的胳膊,明顯冰涼的緊,“你再躺會兒,我很快回來。”


    說著絲毫沒猶豫的轉身往外走——自己一定會幫阿郎把嚴公子給帶回來,那樣阿郎就可以很快回家,而不必日日難過了。


    因著身上已是透視,每走一步,都會在房間裏留下一個濕漉漉的腳印。


    王朗身子痙攣了一下,眼睛也隨之紅了,不由教了一聲:


    “子玉——”


    “怎麽了?”鄭子玉回頭,因著太過寒冷的緣故,臉色有些發青,就隻是笑容依舊如同以往般和煦。


    “無事。”王朗忙擺擺手,卻在鄭子玉再次轉過身來時,猛地拉起被子把自己整個罩了進去,甚而為了怕自己哭出聲來而死死咬著被角——


    子玉,我想回家,我想回家。你說過,一定會幫我回家的,所以不要怪我,我就當你踐諾了好不好?


    沈家,陳家,都是你們把我逼到了這般境地,我一定不會放過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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