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和朱高燧歸京,將隨行護衛遣回京城王府,二人隻帶中官兩人進宮麵聖。


    兄弟兩人皆憂心忡忡,頂著滿臉風塵,也未換朝服,穿著便服就進了奉天門。當值的金吾衛要阻攔,差點挨了鞭子。


    “讓開!”


    楊鐸領一隊錦衣衛趕到,見到橫眉立目的朱高煦和朱高燧,抱拳行禮,道:“見過殿下。宮中未有詔令,還請殿下出示金印腰牌,右順門那邊問起,下官也好有個交代。”


    楊鐸是為金吾衛解圍,也是在變相提醒朱高煦和朱高燧,六科給事中輪值右順門,莫要落人口實。


    自穀王被廢,曹國公被奪爵,平王改封西南,京城之內便開始有暗潮湧動。


    這個當口,漢王和趙王奉皇命回京,更不能讓人抓住把柄。


    “楊指揮此言甚是。”朱高煦解下腰牌,又取出一張-黃-絹,“金印不便隨身攜帶,孤有聖旨。”


    楊鐸再抱拳,轉向輪值的金吾衛,低語兩句,金吾衛當即放行。


    朱高煦和朱高燧顧不得其他,翻身下馬,邁開大步,恨不能肋生雙翼,以最快速度趕到坤寧宮。


    徐皇後病重,是壓在兩人心頭的一塊大石,沉甸甸的,千鈞之力也無法移動。


    雖有言,徐皇後已無大礙,朱高煦和朱高燧仍是頭頂黑氣,目泛血絲,鼻子裏隨時可能噴出火星。


    無大礙,沈叫無大礙?!


    舊疾複發?經過幾年調養,母後舊疾已有好轉跡象,為何會突然瀕危?


    氣急攻心?誰敢讓母後氣急攻心?!


    想到突然病重的平王妃和默默離京的朱高熾,朱高煦和朱高燧胸中騰起無邊殺意。


    最好不是他們想的那樣,否則,就算有人攔著,追到西南也要活剮了她!


    永樂帝正在坤寧宮中教導朱瞻壑習字。


    朱瞻基陪坐一旁,恭敬肅然。朱棣和徐皇後問話才會出言,絲毫不見早先在帝後麵前受寵的肆意。


    曾經,他是天家嫡長孫,是皇祖父和皇祖母最寵愛的孫子。


    如今,他的父王就藩西南,無詔不得還京。母後犯下大錯,徹底受到皇祖父和皇祖母的厭棄。他留在京城讀書,不能行差踏錯分毫。


    皇祖父固然不會輕易處罰他,身邊的人卻會代為受過。從父王離京至今,他身邊伺候的宮人宦官換了大半,母妃之前安排的伴當,更是一個不留,全都不見了蹤影。


    奉天殿和坤寧宮中的宦官宮人對他恭敬如昔,但恭敬背後卻多了幾分疏離。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朱瞻基從未曾看得如此清楚。


    皇宮之中,丹陛之下,這裏是世間權力的頂峰,也是天下最冷酷的地方。


    大臣,宮人,宦官。


    這裏的每個人都有多張麵孔,上一刻笑臉相迎,下一刻就可能言辭如刀,傷得人鮮血淋漓。


    朱瞻基謹記父王教誨,不要掛念遠在西南的父母,一心孝順皇祖父和皇祖母。更不要為父母求情,尤其是他的母妃。


    “父王和母妃走後,京城之中隻留你一人。”朱高熾的這番話,是避開旁人,單獨說給朱瞻基聽的,“除了教導你的師傅,不要輕易同朝廷大臣接觸,也莫要同奉天殿及坤寧宮中的內官宮人往來。便是有人找上你,也要立即上告皇祖父,切記!”


    “父王教誨,兒記下了。”


    “再有,你一定要清楚記得,你的皇祖父是大明的天子,先是天子,才是你的祖父!”


    朱瞻基眸光微顫,最終還是躬身下拜,“兒謹遵父王教誨!”


    朱高熾走了,京城平王府大門緊閉,朱瞻基留在宮中,連初一十五也不再回府。


    亭台樓閣,廊廡飛簷,青色琉璃瓦,瑞獸蹲坐於屋脊,仰首嘯天。饒是宦官宮人每日清掃,緊閉的院門,冷清的三殿,還是日漸荒涼頹敗。


    相比之下,京城漢王府和趙王府則是另一番景象。


    在漢王和趙王抵京當日,王府正門大開,清水灑在石磚路麵上,恍惚能照出人的影子。


    隨朱瞻壑留京的漢王府右長史滿臉喜色,在大門前恭迎王爺回府


    待馬蹄聲近,卻隻有護衛,不見兩位殿下人影,愣一下,很快想到,王爺定是進宮了。


    長史咳嗽一聲,收起滿臉笑容,令人將護衛安排進府內,轉身道:“殿下既已進宮,暫且散了。”


    “是。”


    “殿下在京時日,爾等定要謹言慎行!出了差錯,定然不饒!”


    “奴婢遵命。”


    宦官宮人連連應諾,等到長史離開,才互相使著眼色,這位走路都發飄,恨不得一蹦三尺高,板著臉給誰看?


    近些年來,王爺愈發行事沉穩,鎮守宣府,屯田練兵,傳出不小的名聲。世子又受到皇帝皇後喜愛,不下平王世子,漢王府上下均與有榮焉。


    這樣的改變,究竟是什麽時候發生的?好像,是從殿下同興寧伯交上朋友開始……


    不提漢王府和趙王府的忙碌,朱高煦和朱高燧進宮後,不需人帶路,直接前往坤寧宮。


    “高煦和高燧到京了?”


    聽到中官稟報,徐皇後很是驚喜。


    “回皇後殿下,兩位王爺正在殿外等候。”


    聞聽此言,朱棣也難擺出嚴厲麵孔,“宣。”


    中官將兄弟二人引入殿內,朱高煦和朱高燧跪地叩首,“兒臣參見父皇,母後!”


    徐皇後十分欣喜,卻沒忘記宮裏的規矩,見二人儀容不整,又是未-奉-召入宮,忙道:“陛下,高煦高燧應是擔心臣妾,有失儀之處,還請陛下寬宥。”


    不經召喚,舉著親王的腰牌進宮。


    麵見帝後,不說沐浴焚香,衣服不換,臉也不洗,離得近了,還能聞到一身的汗味。就算是皇帝的親兒子,也不能如此不顧儀態!


    事情傳出去,言官的奏本會立刻堆到禦案之上。


    朱棣擺擺手,“既然皇後說情,朕就饒過爾等這次。都起來吧。”看到兩個兒子被染成土灰色的衣袍,眼底的青黑,虎爹難得心軟一回。


    “謝父皇,謝母後!”


    朱高煦和朱高燧起身,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還以為又要挨-鞭子,萬幸啊!


    雖然皮糙肉厚被老爹收拾習慣了,但當著兒子和侄子的麵挨-抽,實在太丟麵子,幸好有母後在!


    母後千歲,母後威武!


    朱高燧朝朱高煦擠擠眼,如何,弟弟說的沒錯吧?到坤寧宮才最安全。


    漢王頷首,賢弟深思熟慮,為兄佩服!


    朱高煦和朱高燧行禮時,朱瞻壑已從朱棣懷裏掙紮著落到地上。


    由於年紀尚幼,被裹得圓球一般,還不許宦官扶,朱瞻壑落地沒站穩,晃了兩下,直接坐地上了。


    一旁伺候的宦官宮人唬了一跳,臉都白了。上前想扶,立刻被小巴掌揮開。隻能戰戰兢兢的看著朱瞻壑自己站起來,無不滿心苦水。


    天子一家卻看得興致勃勃,朱棣還不時點頭,“好,是朕的孫子!”


    此等情形,休言普通宮人,硬漢侯顯也不由得心驚膽戰,這要是磕了碰了,可真是要了親命了!


    看著地上爬起跌倒,跌倒爬起的朱瞻壑,朱高煦默默仰頭望天,好吧,這是他兒子。


    父皇和母後都說這小子和他小時候一模一樣,虎頭虎腦,像個小牛犢子。


    每聽此言,朱高煦都是萬分的憂傷。原來自己竟然有這般的黑曆史,當真是不堪回首!


    朱高燧卻看到心喜,見三頭身的侄子跌倒仍不讓人扶,爬起來給兄長和自己行禮,結果沒撐住又滾地上了,想笑不敢笑,拚命捂住嘴,臉憋得通紅。


    不能笑,堅決不能笑!


    兄長頭頂冒火了,敢笑,絕對肋骨打折。


    朱棣卻沒這顧慮,撫須笑得停不住,點著朱瞻壑,對朱高煦說道:“見著沒?你小時候就這樣!”


    “兒臣……”朱高煦磨牙,到底沒敢和老爹頂嘴。


    老朱家的孩子都早慧,朱瞻壑也不例外。知道自己八成被取笑了,沒哭,抓著漢王的手,“兒,見過父王。”


    不等朱高煦反應過來,朱高燧把侄子抱起來,拿出一柄鑲嵌著寶石,沒開刃的小匕首,“給,大食人的東西,拿著玩。”


    徐皇後見狀,忙讓宮人把朱瞻壑抱過去,拍拍朱瞻壑的衣擺,對兩個兒子道:“偏殿有熱水,先去換身衣服再過來。”


    朱高煦和朱高燧同時無語,他們是被母後嫌棄了嗎?


    果然三頭身才是爭寵第一大殺器!


    在漢王和趙王被引到偏殿前,朱瞻基上前向兩人行禮問好。


    “侄子見過兩位王叔。”


    “世子長個了。”


    朱高燧笑著從懷裏取出一把小巧的手弩,柳木製的弩身,刷了一層黑漆,牛筋的弦,不到成--人巴掌大小,一看就是給孩子的玩具。隻是比起真正的玩具,多了幾分殺傷力。


    朱瞻基接過手弩,道:“謝王叔。”


    隻有弓弩沒有弩箭,並非忘記,而是刻意為之。


    朱高燧再混不吝,該注意的地方也不會疏忽。帶著這個玩具弩進宮沒關係,弩箭卻絕不能帶。否則,老爹不-抽-他,禦史言官也不會放過他。


    “等著你能拉開一石弓,王叔再送你個好的。”


    朱高燧給了禮物,朱高煦也不能當沒看見。他在宣府屯田,習慣了布衣粗糧,絲絹極少上身,除了腰牌,玉佩都極少掛。加上連日趕路,身上沒帶多少能給孩子玩的,好在荷包裏還有兩塊刻著五穀豐登圖樣的玉牌,拿出來,一塊給了朱瞻基,另一塊給了朱瞻壑。


    “這是王叔在北邊得的,玉不算頂好,寓意卻是不錯。”


    “謝王叔。”


    朱瞻基收下玉牌,鄭重行禮。比起手-弩,明顯更喜歡這個玉牌。


    朱高燧撇嘴,看向抱著匕首不放,卻不怎麽得意玉牌的朱瞻壑,頓時眉開眼笑。


    瞧瞧,還是侄子識貨!


    看到兩個兒子的舉動,永樂帝笑著頷首。想起遠行西南的朱高熾,心頭又是一沉。


    兩人被帶往偏殿,徐皇後抱著朱瞻壑,開口問道:“陛下,臣妾想著,高煦高燧一路風塵,疲累得很。今夜就不必勞動,明日再設家宴。”


    “好。”朱棣點頭,“皇後安排即可。但不可過於-操-勞,不然的話,朕抽他們鞭子!”


    徐皇後輕笑,道:“臣妾遵旨。”


    在偏殿中沐浴更衣的朱高煦和朱高燧同時後背一冷,奇怪了,莫非老爹還在惦記收拾他們一頓?


    當夜,朱高煦和朱高燧留宿宮中。


    翌日,群臣皆知兩位皇子抵京的消息。


    應天府尹滿臉喜色,拎著公服下擺一路小跑。


    天子在宮中設宴,京中五品以上皆要出席,興寧伯自然不能例外。


    隻要興寧伯出了應天府衙,立刻下令關上大門,再不放他進來。縱使再有當街行凶,擾-亂-社-會-治-安一類的案件發生,直接交給五城兵馬司,要麽就是刑部大理寺,再不濟還有專門管理勳貴的部門,打死他也不沾手了。


    自從興寧伯賴在應天府衙不走,北鎮撫司的錦衣衛也開始在衙門裏常駐。


    知道的內情的,曉得是因興寧伯之故。


    不知內情的,八成會以為應天府內部發生了極其嚴重的違-法-亂-紀事件,才勞動錦衣衛日-日出動。


    錦衣衛對寺廟采取的一些行動,同興寧伯也有莫大關係。府尹很擔心,萬一哪天被百餘光頭找上門來,該如何應對?


    思及近日種種,衙門上下無不心驚膽戰,寢食難安。長此以往,抗壓能力再強也會神經衰弱,一個想不開,自掛東南枝都有可能。


    好在漢王和趙王回京,天子於宮中設宴,將這尊瘟神請走的機會終於來了!


    府尹興衝衝趕來,途中遇上府丞,又遇到了治中。


    不用明講,心思都一樣,送興寧伯出門!


    自應天府創立至今,這般奇葩的“犯罪嫌疑人”還是第一次出現,也希望是最後一次。否則,當真會減壽!


    孟清和正打包行李,見到府尹等人,眼珠子一轉,笑道:“諸位莫非是來挽留本官?既如此,宮宴之後,本官再回來就是。”


    說著,打好包的行李又放了回去。


    府尹等人嘴裏發苦,他們可以對天發誓,壓根沒想留人!


    “伯爺,前事已畢,世人皆知伯爺清白,實不必繼續留在府衙。且府衙簡陋,伯爺千金之體,不宜長居於此。”


    總之,案子結了,不能再賴著不走!


    應天府衙年久失修,簡陋無比。牆壁透風,屋頂漏水,對著圍牆踹一角,屋脊都要抖三抖。坐在大堂裏,拍驚堂木之前,必須先確定屋頂不會掉瓦。否則,案子沒斷,堂官會先工傷。


    安全第一,生命第一!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為了伯爺自身安全著想,還是快點走,最好不要再來了。


    府尹等人超常發揮,第一次將孟清和說得啞口無言。


    抬頭望天,果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這幾位嘴裏的是應天府衙?當真不是某處-待-拆的危-房?


    睜著眼睛說瞎話的功力,他的確還需要再加強!


    最終,興寧伯被禮送出應天府衙。


    自府尹府丞,治中通判,推官經曆,到曾被孟清和挾-持的衙役,集體列隊為他送行。隻差揮舞著手絹高喊幾聲:“熱烈歡送,千萬別再回來了!”


    走出府衙,剛過長街,一陣馬蹄聲從身後傳來。讓開一側,一隊錦衣衛正飛馳而來。


    定睛看過去,不見楊鐸,倒是見著了一身飛魚服,襆頭鑲銀邊的紀綱。


    比起初見,紀綱變化不小。手按長刀,腰肢挺拔,不再像個讀書人,更像個軍戶出身的武將。


    見到孟清和,紀綱立刻拉住馬韁,翻身下馬,抱拳行禮道:“見過伯爺。”


    孟清和笑著還禮,“還沒恭喜紀同知高升。”


    “不敢,在伯爺跟前,哪敢言高升。”紀綱道,“近日裏天氣不太好,怕是會起大風,伯爺不同我等粗人,出入還要當心些。”


    “多謝紀同知提醒。”


    “不敢,下官還有要務,先行一步。”


    紀綱抱拳,躍身上馬,一拽馬韁,十餘名錦衣衛策馬向東疾馳而去。


    孟清和回到伯府,當即有家人來報,這幾日,一直有生麵孔在府外轉悠。


    “劉百戶抓了人,查明是禮科的一個小吏。問他緣由,隻說有重要事情告知伯爺。”


    “要事?”孟清和一邊整理衣袖,一邊問道,“確定是禮科的?”


    “是。”劉百戶應聲道,“據他所言,此事同漢王趙王有關。”


    “哦?”


    孟清和挑眉,劉百戶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據該名小吏所言,禮科似對平王就藩西南一事抱不平,還言及立皇太子……”


    劉百戶的聲音越來越低,孟清和的心卻越跳越快。


    是真有人給他傳信,還是又一個圈套?


    “那名小吏現在哪裏?”


    “卑下已放他離開。伯爺放心,有人盯著。”


    孟清和沉吟半晌,道:“這事還有誰知道?”


    “回伯爺,除了卑下,不過五人。”


    “好。讓人繼續跟著那個小吏,一切,等我從宮中回來後再說。”


    不管是圈套也好,什麽也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若是真鬧起來,說不準,能得來意想不到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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