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三年十二月戊辰,是孟重九出殯的日子。


    孟清和提前一日趕回了孟家屯,不及還家,先隨孟廣順到孟重九停靈處祭拜。


    北風呼嘯,大雪漫天。


    靈堂的門大敞,孟重九的兒孫均跪在堂中,一身麻衣,聲音已哭得沙啞。


    堂中燃著火盆,仍是冷得徹骨。


    孟清和一身素服,走到堂中,看著黑色的靈牌,不顧地麵冰冷,深深的跪了下去。


    “十二郎……”


    孟重九的長子孟成轉過頭,敦實的莊稼漢子,竟瘦得雙頰凹陷,說話時喉嚨裏像帶著風箱。


    “成叔,節哀。”


    孟清和咬著嘴唇,到嘴邊的安慰之語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最終化成低啞的兩個字,道盡了一切。


    “十二郎,爹走之前還念著你,”孟成說兩句就要停一停,不停的咳嗽,仍是堅持著把話說完,“爹說,咱們一族能有今日,全因十二郎。十二郎是孟氏一族的子孫,也是孟氏一族的恩人。做人當知恩圖報,做事要對得起良心。他在時,有誰起了不好的心思,族中的老人能一力壓了,也是個保全。他走了,怕是有人要再起心思,他是顧不到了,可凡是有良心還是個人的,就該知道怎麽做。真要喪良心的,也該對著祖宗的牌位想想,他日裏到了陰曹地府,有沒有臉到孟氏先人跟前磕個頭!”


    一番話,挾著北風,清楚的傳進每個人的耳朵。孟清和沒有接言,老人臨走前仍想著他,這份厚情,恐怕今生都還不完了。隻能跪在靈前,對著孟重九的靈位,重重磕了個響頭。


    孟清和本想為孟重九守靈,無奈兩家已出了五服,這麽做不合規矩,他身帶爵位,更是從一品的武將,更不可一意擅行。


    “十二郎有這份心足夠了,爹泉下有知也能瞑目。”孟成被弟弟和兒子攙扶著,送孟清和出了靈堂,麻衣被風吹得貼在身上,精神卻似好了許多。


    孟清和站在靈堂外,當著族人的麵,向孟成等行晚輩禮。


    “成叔放心,九叔公不在了,十二郎還在。”


    他要讓族人知道,九叔公去了,他這一支不會就這麽倒下。九叔公視他為晚輩,他一樣視九叔公為親。人不在了,親情仍在。


    幾位族老的表情有些不愉,他們還在,這些話怎麽也不該輪到一個晚輩說。有族老想出言,卻被另一個族老拉住,到底記起孟重九臨走之前的話,將不愉之色壓了下去。


    族老之外,一些族人的臉色也瞬間變了,十二郎不在族中日久,他們忘記了,他行事有多狠。


    對旁人狠,對自己更狠。


    當初一家孤兒寡母險些被孟廣孝父子逼上了絕路,如今怎麽樣?十二封官拜爵,孟廣孝和孟清海又在哪裏?


    十二郎容不得族中慢待孟重九一家,豈容旁人算計他的家人?!


    想到這裏,心中已是打起了鼓。


    孟王氏和氣,兩個兒媳是好性,家底又十分殷實,隨著孟三姐和孟五姐年長,上門的冰人越來越多。待傳出孟家要招贅的消息之後,不隻是附近的村屯,連一些遠房族人都動起了心思。


    因十二郎有從龍之功,孟廣智被追贈伯爵,孟王氏成了伯夫人,孟八郎和孟九郎卻是白身。他們的女兒,即使靠著孟清和,也嫁不到太高的門第。


    依十二郎對寡母的孝心,對兩位寡嫂的照顧,成了孟家的上門女婿,好處絕對不少。贅婿不能科舉,沒有財產,可有了興寧伯這個金字招牌,還怕日子過不好?


    退一萬步,贅婿的地位極底,贅婿的兒孫卻不受限製。


    孟家屯有先例擺著,前朝也有贅婿的兒子當官,也被恩賜改回本姓。隻要兒子有出息,借著親戚關係,興寧伯還能不幫一把?懷著這樣的心思,上門求娶三姐和五姐的人更多,其中竟有童生和秀才。


    孟王氏托人打聽後才得知,這些人家要麽是窮得揭不開鍋,惦記著兩個孫女的嫁妝,要麽就是人品有問題,根本無法再走科舉。孟許氏和孟張氏的心,當下裏就冷了一半。再有冰人上門,提起類似的人家,直接就攆了出去。遇上敦厚的莊戶人家,才會再仔細看看。


    一年下來,卻也沒能遇上合心的。


    婆婆想給女兒招贅,孟許氏和孟張氏並沒太過反對。丈夫不在了,自己沒有兒子,女兒女婿在身邊,多少是個寄托。看過求親的這些人家,兩人不得不重新考慮這件事。即便是違背了婆婆的意思,也不能誤了女兒一生。


    在給孟清和的信中,孟王氏始終未曾提起這件事,直到孟清和此次歸家,才提了起來。


    兒子不能同女子成親,孫女招贅也不是好辦法,孟王氏想從族裏過繼。


    “不是過給你爹,是給八郎九郎。”孟王氏抿了抿鬢邊的白發,“隻說讓你兩個哥哥有個繼承香火的,旁人也說不出什麽。”


    “娘,是兒子不孝。”


    “不怪你。”孟王氏撫過孟清和的發頂,神色間帶著欣慰,也有幾許酸楚,“你爹沒了,兩個兄長也不在了,咱家能過上安生日子,是我兒用命搏出來的。”


    說著,孟王氏的聲音變得哽咽,手也隱隱發顫。


    “你九叔公臨走前,見了娘一麵,當時,你九叔公和娘說,十二郎過得不易,就一點念想,好歹成全了。隻要有姓孟的在,咱一家的祭祀供奉就斷不了。便是族中不成,還有你成叔和根叔。”


    孟清和猛的抬起頭,他萬沒想到,九叔公會同娘說出這番話來。


    “兒啊,你和娘說實話,真的就認準了?你定下了,人家呢?”


    “娘,兒今生,已是定下了。”孟清和跪在了孟王氏跟前,“沈瑄同兒一樣。這件事,天子也知曉。”


    孟王氏眼角的淚直接被嚇了回去,“什麽?”


    “定國公是天子的義子。”孟清和盡量放緩聲音,“兒已被賜國姓。”


    孟王氏看著孟清和,呆愣愣的半天沒反應。


    “娘?”


    孟清和小心叫了一聲,孟王氏還是沒反應。


    後堂廂房裏,孟許氏和孟張氏都是瞪大了眼睛,照小叔的話,就算他有了兒子,也姓朱,不姓孟。除非皇帝下旨,許他改回本姓。


    妯娌倆互相對望,心裏都像塞了團棉花,不知該如何才好。


    堂屋裏,孟王氏終於回過神來,不顧孟清和年已過弱冠,一把將兒子揉進懷裏,哭著道:“我的兒啊!”


    怎麽連個天地都沒拜就“嫁”出去了啊!這叫娘如何是好啊!


    孟清和一頭黑線。


    關心的重點該是這個嗎?


    無論如何,今日哭了一場,他和沈瑄的事在家中是過了明路。至於族裏,他也不會特意說明,畢竟自己和沈瑄都做著官,又和文官不太對付,再有人抓著這件事三天兩頭參上一本,礙不到他什麽,也著實鬧心。


    晚膳後,孟清和將隨身的兩個荷包交給孟王氏,說道:“這是給兩個侄女的,娘給嫂子吧。”


    荷包裏裝著打成花樣的兩錠金子,是丁千戶下東洋時,從日本帶回來的。


    洪武帝規定民間不許使金銀,庶人不許用金飾,這兩錠金子暫時隻能給侄女壓箱底。


    孟王氏叫來兩個兒媳婦,孟許氏和孟張氏接過荷包,一起道:“多謝小叔。”


    孟清和連忙擺手,都是一家人,給兩個侄女準備嫁妝是他應該做的。


    孟許氏和孟張氏再道謝,孟清和沒轍,隻能去看孟王氏。


    最後是孟王氏發話,兩兒媳婦才不再道謝,退出了堂屋。


    孟清和捏了捏耳朵,有些燙,定然是紅了。被家人這麽客氣,著實是有些不習慣。


    翌日,孟重九出殯。


    孟清和在腰間係上了麻帶,早早出了家門,跟在了送殯的隊伍中。


    孟重九的長子摔盆,次子和孫子打著白幡,族人抬館。


    白色的紙錢撒了一路,北風夾雜著哭聲,似一同在為老人送行。


    陰陽生堪過了風水,孟重九的兩個孫子打頭,在下棺處鋪了厚厚一層金紙和冥錢。


    送殯的隊伍之後,兩個穿著麻衣的身影一路跟著,始終不敢上前。


    孟清和認出,是孟虎和他的父親。


    三個月前,孟虎的母親病逝,陳氏贅婿以命相脅,鬧到了祠堂,孟虎改回了陳姓。非但如此,從軍這些年得來的恩賞,分來的田地,也被陳氏贅婿要了回去。


    “我兒已複陳姓,供奉的是陳氏的祖宗,自當取回陳氏田產財物。”


    孟虎,如今該叫陳虎,並不同意父親這樣做,但陳氏贅婿屢次以命相脅,且道有個贅婿之子的身份,不利於他今後的官途,陳虎妥協了。


    自那之後,孟重九就病倒了。心中氣悶,到底也是上了年紀,一病之下,竟就這麽去了。


    老人自認有識人之能,正是他看準了孟清和,才有了今天的孟氏。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竟在自己孫子身上看走了眼。


    “五郎,不該是這樣的……”


    直到閉上雙眼,孟重九仍是帶著遺憾。


    孟成帶著兄弟和兒子,將陳虎父子趕出了孟家屯,既然不是孟家的人了,還留在這裏作甚!


    沒有一個族人幫父子倆說話,哪怕陳虎升到了千戶,也是一樣。


    “忘恩負義,喪良心的東西!狼心狗肺,畜-生都不如!”


    難聽的話劈頭蓋臉砸下來,陳氏贅婿氣得臉色鐵青,陳虎卻跪在地上,給自己的大伯重重磕了三個響頭,硬是攙扶起父親,轉身離去。


    孟清和還清楚記得在開平衛日子,那時的孟虎性子耿直,為人憨厚,連-偷-渡-些皮毛換糧都要猶豫半天。


    到底是什麽時候變了?


    停下腳步,看向身後的兩個人,想必陳虎也看到了他,低下了頭,停在了原地,沒有再跟上來。


    有些錯可以原諒,也能夠彌補。


    有些錯,一旦犯了,就不能回頭。


    七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東西,也可以改變一個人。


    孟清和知道,陳虎有他的無奈,在孝義大過天的時代,陳氏贅婿真上吊死了,或是繼續鬧下去,連累的不是他一個。


    即便如此,就沒有更好的辦法嗎?


    可以同九叔公商量,也可以來找自己。陳虎頭上有孝義壓著,他頭上可沒有!況且,以他父親的言行,真舍得死嗎?


    歎了口氣,事到如今,想再多又有何用。


    隊伍中的不少人也看到陳虎父子,沒人理會他們,也沒人驅趕他們。


    這份無視,比唾罵更加讓人難受。


    送殯回來,孟清和沒有再見到陳虎父子,卻在歸家時意外見到了沈瑄。


    “國公爺?”


    看著坐在堂屋裏,同樣是一身素服的定國公,孟伯爺像是被貓咬去了舌頭,除了國公爺三個字,再說不出其他。


    孟王氏坐在上首,從石化程度來看,沈瑄到的時間並不長。


    聽到孟清和的聲音,沈瑄點點頭,“回來了?”


    “恩。”


    “那好。”


    尾音落下,沈瑄突然起身,站到孟王氏跟前,行晚輩禮,道:“瑄同十二郎結發,伯太夫人為十二郎娘親,即為瑄之母。母親在上,受兒一拜。”


    有了心理準備,孟王氏還是手腳發軟,一陣頭暈。


    兒子說,眼前這位是國公,皇帝的義子,太--祖高皇帝的義孫,卻行大禮,叫自己娘親?


    不想還好,一想更暈。


    孟清和愣了幾秒,正式改口也好,當給了孟王氏一顆定心丸。


    不過,孟清和撓撓下巴,真該慶幸沈瑄自稱是“兒子”,而不是“x婿”。


    媳婦?做什麽春秋大夢呢,沈瑄敢出口,他也不敢應。


    在孟王氏發暈,孟清和發愣的情況下,定國公完成了行禮,改口,起身等一係列動作。


    孟家人唯一能做,就隻有在沉默中接受現實。


    沈瑄軍務繁忙,完成改口的任務,祭奠過孟重九之後,當日便離開了孟家屯,一頓飯也沒留。


    他的出現,在孟家屯引起一場不小的風波。


    國公爺,皇帝的義子,手握兵權的一方鎮守,尋常的官員見了都要下馬,讓路行禮,竟親自祭奠一個布衣老人?


    不等沈瑄引起的風波平息,漢王朱高煦又派人送來了奠儀。


    “昔日天子靖難,逆賊圍困北平,耆老領裏中鄉民,臨叛逆不懼,資助守軍糧秣,行大義,立有功。”內侍年紀不大,說話卻甚是得體,對孟成等人還多了幾分尊敬,“耆老為興寧伯之親,於興寧伯未發跡時多有幫扶,殿下視興寧伯為摯友,遣咱家前來是為全友人之情。”


    話落,內侍親自將奠儀交到孟成手上,孟成等人立刻下拜,都紅了眼眶。


    過了今日,便是老父不在了,也不會再有人以贅婿拋妻,五郎改姓之事譏笑自家。


    沒有十二郎,定國公和漢王殿下知道自己是誰?


    十二郎會如此幫扶自家,全因念及因老父


    送走內侍,回到家中,看著家中老父的牌位,孟成兄弟撲倒在地,大聲痛哭,似要把胸中的憋悶和鬱氣全都哭出來一般。


    孟重九與孟清和出了五服,回族奔喪,不能停留太久。


    出殯後兩日,孟清和便動身返回大寧。離開前特意叮囑孟王氏,為兄長過繼嗣子一事,暫且不要對族中透出口風。


    “娘,這件事兒子自有計較。”


    “好,一切都聽我兒的。”


    孟王氏仍未從沈瑄帶來的“驚喜”中緩過勁來。


    改口之後,沈瑄還拉著孟清和,一同下跪,磕頭。未送出的鸞鳳玉佩,如今已分別戴在了沈瑄和孟清和的身上。至於正式的聘禮……國公爺的財產現在歸孟伯爺管,加上孟清和攢下的家底,道出的數目,在尋常人看來,完全是個天文數字。


    孟王氏不糾結了,也沒法糾結。與其鑽牛角尖想不開,不如按照九叔說的,盼著兒子能過好。


    兒子認定的人,身家相貌,為人處事,都是上上之選,


    隻除了一點……


    孟王氏咬咬牙,不就是個男的嗎?


    為了兒子著想,日子長了,定然能夠習慣。


    孟王氏的心思,孟清和不能完全猜透。不過,以兩人的性格來看,孟清和會穿成孟王氏的兒子,不是沒有理由。


    回到大寧後,不及休息,孟清和就被頂著一頭亂草的迪亞士堵個正著。


    “尊貴的爵爺,我有了新的圖紙!”


    孟清和很大方,每次迪亞士有新的貢獻,都能領到一份豐厚的報酬。


    重賞之下,佛郎機人對研發火器愈發的著迷,連隨身的馬可波羅遊記都扔到牆角落灰。


    “新的圖紙?”


    “不隻是圖紙,還有樣品!”


    迪亞士興衝衝的揮舞著雙手,興奮得忘記了不能同孟清和做肢體接觸。結果被孟清和身邊的親衛一腳踹了出去。


    在伯爺跟前放肆,找踹!


    沒去關照趴在地上爬不起來的紅毛,孟伯爺的目光完全被雜造局副使帶來的東西吸引住了。


    一支火銃,從外形來看,十分類似於明中期之後,由歐洲流入,並加以改造的鳥銃。


    “銃身由鐵管、火藥池、銃機、準門、銃柄組成,以點燃火繩,扣動銃機發射。因形如鳥嘴,卑職等呼其為鳥銃。”


    經過雜造局副使的解說,由親衛試射之後,孟清和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有多震驚。


    迪亞士由航海家變成了發明家,佛郎機炮出來了,鳥銃也提前誕生了,大明的能工巧匠們,這是要逆天的節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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