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


    正月裏,北平連下了幾場大雪,天陰沉沉的不見晴。房簷下結了幾尺長的冰棱,掰下來,結實得能紮人一個窟窿。


    城門上的守軍用力跺著腳,搓著雙手,袢襖裏加了厚實的棉花,仍擋不住刺骨的北風。


    一年冷似一年,老天像是發了怒,硬生生的不讓人有好日子過。


    風雪中,幾匹快馬從南麵疾馳而來。馬上的騎士帶著皇帝新的諭旨,從南京城出發,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總算在二月前趕到了北平。


    看到南邊來的快馬,守衛端禮門的百戶心裏一咯噔。


    從去年十二月起,南邊來一次人,北平府就要地震一次。


    先是布政使換了,緊接著又是都指揮使司,連開平衛到山海關一帶都不安生。上個月把代王都給抓了,正月裏又來人,莫非真應了城裏那些算命先生的話,燕王是真龍,南京城裏的皇帝坐不穩龍椅了?


    “快開城門!”


    轉眼之間,騎士已到了城下。


    過了戌時,城門輕易不得開,城頭守軍隻能放下吊籃,將來人拉上了城頭。


    “立刻派人稟報王府!”


    “是!”


    查驗來人身份的同時,一名守城百戶下了城門,匆匆向燕王府趕去。


    燕王府內,此時正是燈火通明。


    存心殿中,燕王用力拍了拍漢陽郡王朱高煦的肩膀,帶著酒意的剛毅麵孔上滿是笑意。


    “吾兒有乃父之風,甚好!”


    朱高煦主動請纓參與了不久前的邊境軍事行動,雖沒立下大功,卻精神可嘉,可圈可點。


    從開平衛返回北平,還帶回了三段式火銃射擊法,張玉朱能等一幹大將均對此法讚譽有加,朱棣甚感麵上有光。對比一下不能上馬的世子,老懷大慰。


    “吾兒做得很好。”朱棣撫著硬齜,愈發的滿意,“這才是我朱家子孫!”


    朱高煦臉色發紅,顯是因為燕王的誇獎激動不已。


    “父王誇獎,兒愧不敢當。”


    “當得!”


    連日來被建文帝鬧得弄得肝火上升,好不容易有件開心事,燕王看自己這個二兒子,當真是越看越順眼。


    “謝父王!”


    世子朱高熾恭立在一旁,聽到父親誇獎弟弟,胖乎乎的圓臉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吾弟能揚鞭策馬,為兄甚羨。”


    朱高煦揚起極似燕王的濃眉,笑容得意,看著身高長相都不及自己,肥墩墩的朱高熾,眼中閃過一抹輕蔑。同樣是父王母妃的兒子,不過是生得比他早些,擺出一副世子的樣子給誰看?


    “王兄不必如此,愚弟自是期望能有與王兄一同策馬揮刀,並肩作戰那一天!”


    話說得再好聽,也是十成十的擠兌人。


    朱高熾臉色憋得通紅,朱高煦笑得張揚,燕王看著兩個兒子,眉頭微皺。


    對這個無論長相還是性格都不像自己的長子,若說萬分的喜歡,那是違心。可到底封了世子,上下有別,高煦如此擠兌兄長卻也不妥。


    再者,世子喜愛讀書,真會被弟弟三言兩語擠兌得說不出話?示弱不錯,過猶不及。


    就在燕王準備說些什麽的時候,一名身著葵花胸背團領衫的宦官躬身走了進來。


    “奴婢拜見王爺,見過世子,郡王。”


    “可是有事?”


    “稟王爺,南邊又來人了。”


    又來?


    一句話,朱棣父子三人的臉色同時一變,南邊來人,準沒好事!


    先是北平布政使,又是北平都指揮使,連按察使司都被安插了人。宋忠那匹夫,正月裏就奔赴開平,借口聖諭,接連從燕山衛中-抽-調精壯,不到一個月,整整小三千人沒了!他想幹什麽?一目了然!


    “父王,您看?”


    “為父倒要看看,皇帝還有什麽手段!”


    朱棣猛的一拍桌案,真惹急了,他也不是吃素的!


    見父王發威,朱高熾和朱高煦都消了互別苗頭的心思,站在一邊,低頭裝老實。火山要爆發了,這個時候,誰往前湊誰倒黴。


    存心殿東側一間廂房內,道衍和尚停止誦經,看了一下室內的滴漏,恩,又是麵見王爺的時候了,今天該從哪個方麵論述造-反的可行性以及必要性?


    起身走出廂房,正遇上匆匆行過的王府宦官,“三保,這是怎麽了?”


    “回佛爺,南邊又來人了。”


    “哦?”道衍撚動佛珠,念了一聲佛號,笑得眼睛眯成了兩條縫,真是瞌睡有人送枕頭,想什麽來什麽。阿彌陀佛,皇帝真是好人。


    見過來人,接到聖諭之後,燕王府上空當即籠罩了一層黑雲,存心殿內像是台風過境,朱棣手提長刀,赤紅著雙眼,“豎子欺我太甚!”


    幾個宦官跪在青石磚地上,瑟瑟發抖。


    此時的朱棣,連燕王妃也不敢輕易接近。


    唯一的例外,隻有道衍。


    生氣好,氣炸了更好。氣急了才不會猶豫,氣爆了才會起兵造-反。


    “王爺,不能再猶豫了。”道衍站在殿中,絲毫不為朱棣的怒火所影響,“先奪陳亨兵權,再以宋忠-抽-調燕山衛精銳,召胡騎關童等入京,接下來肯定是王爺的官屬。皇帝是步步緊逼,王爺若再猶豫,大禍將近矣!”


    燕王握緊了長刀,冷笑出聲,“既不容我,我豈能坐以待斃!”


    話落,一刀斬在桌案之上,終下定了決心。


    開平衛


    難得沒有下雪,天色放晴,風卻更冷。


    孟清和穿戴整齊,係好腰牌,走出家門。本該到城外當值,不想新來的宋都督突然下令,衛所全軍操演。衛指揮使徐忠進言,操練就在明日,何必急在今天?


    一旁的都指揮餘瑱冷笑一聲,“都督之言即為軍令,徐指揮敢抗令不成?”


    大帽子壓下來,徐忠不敢再多說。心下卻道,果然是來者不善!


    演武場中,未掃的積雪多被踩實,光滑結冰處,幾乎能映出人的影子。


    孟清和帶領手下一百多人,隨著旗官號令結隊列陣。眾人呼出的熱氣在眼前凝成白霧,掛在眉毛和睫毛之上,結了一層冷霜。


    “殺!”


    朔風似要將人凍住,邊軍揮出的腰刀和長槍,硬生生的劈開冷風,吼聲從胸腔裏發出,是帶著血腥氣的強悍與粗獷。


    高台之上,宋忠一身緋紅公服,繡在紅袍上的獅子張開大口,似要擇人而噬。


    鼓聲漸急,戰陣也隨之變化,高台上的宋忠突然一揮手,召來跟隨他的都指揮餘瑱等人,遙指演武場中的某一處,下達了命令。


    餘瑱領命,一隊親兵當即如狼似虎一般撲入了戰陣。


    因為鼓聲驟停摸不著頭腦的邊軍,眼睜睜的看著幾十名同袍被拉出戰陣,按跪在了地上。


    “餘等不遵號令,延誤操練,責一百軍棍!”


    和高福等人一同被拉出戰陣的孟清和,腦袋嗡的就是一聲。


    若說自己跟不上鼓點,拖慢隊伍,他無話可說。但以此處罰高福,馬常,周榮等人,根本就毫無道理!


    一百軍棍不是開玩笑,會要了他們的命!


    台上,徐指揮也看出了端倪,這些被拉出來的,分明都是西城千戶所沈瑄麾下。


    宋忠此舉,若是下馬威倒還罷了,若是針對沈瑄,豈不是挑明了和燕王過不去?


    演武場中的沈瑄已手按長刀,凝眸望向台上的宋忠,滿目煞氣。


    數十名邊軍已被按倒,執刑的不是邊軍,而是宋忠帶來的親軍。可見,宋都督是誠心要在今天大開殺戒,演武操練不過是個借口。


    孟清和臉色發白,除了第一次被拉上戰場,從沒感到死亡離自己如此近。


    想辦法,必須想辦法,他要活下去!


    恰在這時,餘瑱停在了他的跟前,掃過他身上的武官服,嗤笑一聲,“這樣的竟是個百戶?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莫非是謊報戰功?還是托賴上官青眼?”


    一邊說,一邊拿眼去看臉色冰冷的沈瑄,表情中帶著不屑掩飾的輕蔑同惡意。


    聽到這番話的孟清和卻是雙眼一亮,顧不得被用力按壓的肩膀,奮力抬起頭,用平生最大的力氣喊道:“卑職不服!”


    他一出聲不要緊,高福周榮等人也全都扯開了嗓子,“卑下不服!欲加之罪,卑下不服!”


    喊了,不一定能保住小命,不喊,就一定沒命。


    那就喊吧!


    高台上的宋忠麵色發沉,餘瑱眉頭一擰,盯著孟清和,麵帶不善,眼露殺意。身邊已有親兵取下長刀,帶著刀鞘狠狠的拍了下來。


    “都指揮麵前,安敢放肆!”


    孟清和咬緊牙關,打算生生受了這一下,等了半晌,卻沒等到。


    抬起頭,白皙如玉的手指正扣在刀身之上,長刀停在半空,再移動不了分毫。


    “大膽!”


    親兵還要喝罵,沈瑄冷笑一聲,“誰才是大膽?他為百戶,你不過一兵卒,未得上官下令,以刀擊百戶,便是以下犯上!”


    “你……”


    餘瑱麵色陰沉,不問沈瑄,而是看向身上染雪,愈發狼狽的孟清和,“你不服?”


    “是,卑職不服!”


    “操練之中不聽號令,延誤戰陣,乃本指揮親眼所見,你有何不服!”


    “卑職不服的不是一百軍棍,是都指揮話中所言,謊報戰功!”孟清和昂起頭,“卑職戰功是衛所上報,朝廷嘉獎!都指揮言指謊報,是指衛所欺上瞞下?朝廷不分真假?陛下識人不明?卑職鬥膽,都指揮此言,有指陛下昏聵之嫌,乃是大不敬!”


    說話間,黑色的雙眼緊盯著餘瑱,眼眸深處似有暗色的火焰在燃燒。


    想要他的命?


    那就試試看!


    豁出去了,老子活不成,你也甭想好過!


    同樣被按跪在地的前郎中大人,瞅瞅臉色發青的都指揮,再看看傲然如君子的沈千戶,最終將目光挪回到了孟百戶身上。


    之前判斷失誤,這哪裏是文官,根本就是文官中的戰鬥猛人,朝堂上的第一鬥士,言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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